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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借古讽今

    二莹时分,冥海的潮水已开始蠢蠢欲动,些许的浪花撩骚着灯塔下的的礁石,躁动着,搅动塔下的平静。

    远处的宵市正闹,此间的台面正静。

    一众人半围着夕王,没有台面,没有座椅,残灵所一众执事无论白布、黑布又或是执长以及夕王,都在石板上站着,场面简陋地还看得见海风刮起的灰尘。

    “今天来得挺齐整哈,历年中元庆典似乎都没这么多人。热闹,是个好日子!的确是个好日子!”夕王柳离轻笑道,打破了平静。

    只是这热闹二字着实很嘲讽,此处无茶无酒、无鱼无肉的,难道靠一嘴口水热闹起来吗?我心下笑道。

    那三帮的领头者陪着笑了两声,又是不言不语了。这份冷场的模样,倒是挺好玩的。

    “这样的日子,残灵所历史上只有过三次。”对现下的冷场,夕王毫不在乎,似乎已经习惯了,“第一次还是这座引魂灯塔刚刚落成的时候。那时,本王还是个懵懂树灵,还跟在所长身边学习。那时,整个残灵所不过百余人,一众互为师友,共探神道。新的道路,茫茫然而无所据,多少先辈迷失于求索中,灵火或崩或灭,消散于阴阳之间,再无轮回。只是千年求索,换来的也不过是神道大海中一两瓢清水,留给后来人无数的成功之母。”

    夕王话到深处,竟真是触动了心弦,看着四周三派人泾渭分明,彼此一尺间距如山川隔断,不禁感慨万分。

    鬼老那孱弱的佝偻身躯此刻突然咳嗽了两声,声音不大却所有在场的灵都听到了。

    “彼时齐心,惟愿求道。”夕王淡然道,“可人心哈,这阳世间最毒的毒药,都把我们这些三魂于人间走过一遭的灵,统统荼毒了。这种毒能迷幻我们的心神,让我们无法分清生前死后。我们在这里,到底算是死了之后,还是准备出生之前?这个问题,纠缠了我的灵火许久许久。我也中了毒,毒入骨髓,难以自拔。”

    “或许也就是这种毒,让残灵所在第二次塔下决议的时候,有了分歧。那是第二个残灵项羽来临之时,在场的应该没剩几个亲历者了,大都是记录册上看过或听说过。”

    最右边的那位无布执事听到此处,明显是想出声说点什么,却见夕王右手一按,便是阻了回去。那灵气得灵火升腾,透着脑壳灵胎都看得见。

    “那灵便是现在的战派头羊,谭同。”漫老哥同步给旁白介绍。

    “那一场乱战,缘由是什么,我都说不清,我也不想说,毕竟各有各的立场与主张,听着都挺有道理的。就结果而论,残灵所消亡了一众元老,包括我的学生,当时仅有的一名无布执事颜卿。残灵项羽最终失去补完的机会,被迫封禁记忆进入十玄殿,继任陨落的二玄殿殿主之位。那一场乱战各有损伤,其实说不出胜了还是败了,但残灵所还是输了,因为出现了一个可救却不能救的残灵,至今他都无法完全。”夕王在讲述历史,在讲述前车之鉴。

    “平息的那天晚上,我和转轮王有一次会晤。转轮王将一切的争执归于阴灵的错乱,其中缘由想必各位也有听过,我也就不老调重弹了,本就没什么意义,多生争执罢了。但不可否认,在场的所有灵,包括远处的那些灵,所有从阳间归来的灵,都觉得自己还是人,人性的七情六欲随着我们带回来的幽精,荼毒了你们的灵火,玷污了你们的灵胎。”

    “夕王所说的老调,是转轮王关于残灵欲念和阴灵生存意义的论述,相传最初还是所长和转轮王在小竹屋里闲聊时得出的。基本观点是,无论阴灵还是阳灵,生存核心都是繁衍欲,而因两种生命体繁衍的区别,阳灵的欲望表现为求生欲和**,并以此为框架衍生出食欲、占有欲、统治欲以及嫉妒、仇恨、愤怒、懒惰等各种情欲,直至永垂青史这种假性永生,更痴迷于寿与天齐的真永生这种对繁衍一劳永逸的追求。”漫老哥的旁白工继续打着。

    “而阴灵的欲望则简单很多,因为阴灵只要灵胎完整,无需进食,无需睡眠,无需吸引异性,也就无需积蓄食物和财富,可以无拘无束的长生数千年,游荡于阴间,闲得蛋疼。阴灵繁衍的方式也很简单,构建一具灵胎,顺便用打火机点燃灵火,跟造蜡烛差不多。而灵胎是幽精与冥气化合而成的构架,在六道轮回实行之前,阴灵只能从冥月山的冥气中如挖金矿一般搜罗幽精,数百年乃至上千年方能造出一具新的阴灵。这也和阴灵的长寿属性相匹配,耗时约占了其生命周期的四分之一。”旁白尽职尽责,事无巨细。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阴孢出现。【史记·阴纪】中曾经说,阴孢是开天辟地者创造出来驱策阴灵的鞭子,它于阴纪元三十年首次出现(约冥纪元年前一千三百年),侵蚀灵胎、灭亡灵体,原本数千年的寿命被压缩到了百年,灭绝的鞭子赶着阴灵进入繁衍的漩涡之中,也即是六道轮回。嗯,六道轮回是和阴阳两界同时出现的,但可以说,如果没有阴孢出现的话,没有阴灵会主动、自愿进入轮回。而背负上灭亡的炸弹后,无数的阴灵不得不和阳灵一样,开始辛勤工作,又或者说前往阳间避难。”旁白在此处加入了一些个人情感,听者请自行判断。漫老哥如此摊了摊手,意思他说着归他说,我听要自己听。

    “如果说阴孢出现之前,阴灵进入六道轮回就像是闲着没事出去外地旅个游放松放松来消磨时间,那阴孢出现之后,阴灵进入轮回从阳间带回幽精就成了一份不得不做的工作。整个阴界从此成为了一个工厂,不断地从阳间运进幽精,构造蜡烛,点燃蜡烛,产出新的阴灵,继续这个过程。而每一次轮回都会给灵体带来损伤,而残灵就可以算是严重的工伤了,这就是损耗,也因此,产出与成本之间就必须有盈利空间以弥补损耗,也就有了指标,也就有了对阳灵的平均寿命的高追求、幽精富集的高要求、人口数量的高标准,这也才有了后来的具有丰富情感、高等智慧、悠长寿命且数量庞大、生殖欲旺盛的人类。”

    “但人心的剧毒开始沾染阴灵,阴灵开始分不清自己是生前还是死后,开始分不清去阳间是自己的工作、还是阴间是阳间的延续。为了解决这个难题,奈何桥和孟婆汤就出现了,每一次轮回归来之后,提取幽精、抹杀记忆、再入轮回,流水线一条龙,非常地顺滑。这就是北方十玄殿的日常!”旁白的漫老哥似乎觉得这样的阴界很可悲,比阳间的社畜还可悲,笑中带着同情。

    “老哥,咱们也是阴灵,别被你口中的剧毒影响。”我无力吐槽道。

    “好吧,可我们是残灵!你懂吗?残灵和普通阴灵不一样,在北方看来,残灵就是受了工伤后没用的废物,是需要处理的垃圾,还是不可回收那种。从成本角度考虑,五等以上残灵还能榨出点汁搞点回收,甚至还有不到一成的概率能通过轮回,投胎成植物昆虫啥的。可之上的残灵就如同甘蔗干,丁点价值都没有。冥纪元之前,五等以上残灵是直接送入轮回的,是否存活通过轮回道全看造化,而五等以下残灵就被扔在山脚下的荒野自生自灭了。那时候的还没有四方城,甚至都没有十玄殿,冥月山,不对,那时也没紫月,这里只是一片山脚下的阴暗平原,恐惧、愤怒、仇恨各种人心之毒在此处弥漫,纠缠着化为了炼狱。直到那位的出现,直到残灵所的建立。”旁白在描绘画卷,那时没人见过的惨淡之景。

    而在旁白絮絮叨叨地意图喧宾夺主给我讲述历史的时候,夕王柳离也在那头指桑骂槐。的确,夕王的话语里没有任何名字、没有任何指代,却实打实地在说着底下某些人。

    “四百年前的第三次塔下决议时,执事会已经是形同虚设了。我现在还记得,那天洪王站在我身边,他嵌合数十人而成的混乱记忆里,充塞着对死亡的不甘和愤怒,还有救国救民的执念。有灵诱惑了他,想依靠洪王的力量做一些事情。北方的十玄殿也像闻着腥味的猫一样来了,说起来,这腥味到底是洪王散发出来的,还是别有用心的灵散发出来的,也分不清,毕竟都混在一起了,谁更腥猫也分不清。”夕王的比喻极具特色,四周已经无法平静,不断有灵火闪耀其间,可知他们意识里的躁动。

    “那一场大乱在半年后,在洪王觉醒了灵能术之后。那时,好多灵都很失望,感觉自己被洪王抛弃了,其实洪王从来没选择过任何人,仅仅只是因为他根本不是九等残灵,他只是个普通的三等残灵,只是奇特的嵌合灵构造,让仿制的子鼠针检测出错。不过在三魂亏损量来说洪王也的确算是九等残缺,毕竟分母比较大。可即便洪王没有走上极阴神道,没有成为力压大帝的至尊,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战终究还是起了。”夕王此刻的语气已是有了些奚落,“那一场大乱,死了多少灵,我是记不得了,只记得十玄殿陨落了三个王,而残灵所烟灭了整个战派顶层,白布以上无一幸存。”

    “有人问,那个时候我在干什么?我每次都实话实说——我在冥海之滨喝茶,守着海滩上挖泥赶海的残灵,我不是在玩,我只是在给某些翘班去大战的人顶班。”夕王凭空取出一个茶杯,喝了口,润了润嗓子,“残灵所是为了什么而存在?这个问题我每年的中元节庆典上都会说,那就是每年的汇表。今年救助了多少残灵,让他们可以重回轮回;同时又有多少残灵救助失败而消亡,有多少残灵三魂污染从此再无轮回可能;是否有更优秀的技术或灵术或灵具可以提高成功率,可以降低救助成本等等,这些都是残灵所的职能。”

    “你们不要说话,我不需要你们说话!”此刻,右侧的领头羊谭同灵火都快炸了,他往前踏了一步,却被夕王柳离直接压了回去,“阳间有阳间的规则,那里的人需要吃,需要喝,需要资本和生存,所以才有剥削和压迫,才有革命与平等,才有人权和自由。可阴间不需要,阴灵不需要吃喝,不需要房子车子和田地。他们需要轮回工作,不然就会灭绝。整个阴间最高的荣誉便是轮回者的,其次是维持整个运作机制的北阴黑神。他们有地狱,惩戒的不是罪孽,而是屠戮生命、自杀等导致幽精采集率下降的行为。这便是阴间的规则,和阳间迥异的存在!”

    “而我们残灵所,是帮助残灵这些残缺者回归正常轮回者的医院——残灵,只是阴间的病人,丧失劳动能力的病人。而你们,各位拥有不凡力量的执事们,是这家医院的医生,也是万中无一的阴界精英,是保护这家医院正常运行的力量,保护这片港口不会回归最初的坟场。”夕王叹了口气,似乎他每年的庆典上也都会说这些,可人心这种剧毒,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地解除。

    至少右侧那些人的灵火已经越发冷暗,而鬼老这边佝偻的身躯越发佝偻,好在不再咳嗽,整个场面越发得阴沉而安静。

    赤星三莹了,潮水已经开始涨了,宵市在逐渐关闭,响灯在逐渐熄灭,一路向西,直至人鬼桥头。

    “时间也不早了,海水已经涨起来了。说起海,我最喜欢的诗人海子回归阴界后,在残阳港游荡了几十年。前不久,他跟我说了一段话。”夕王听着海浪的声音,见着四周那肃穆的模样,几个领头羊的情绪都有些波动,唯有中间的默默摇头叹息,这场景让夕王有些无奈,“我们是旅客,旅行的久了,忘了家乡了,成了异乡人,把那里当成了家。我们是伤者,是旅途归来时出了车祸的倒霉鬼,躺在病床上翻着相册追忆。”

    “各位,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既往的史实,望君思量。毕竟如今,第四个九等残灵,就站在本王的身边。本王已经感觉到某些灵火在蠢蠢欲动,在跳动。”

    “本王最后再劝告一句,莫要被人心的剧毒蛊惑,你们是灵,不是人!”夕王说到此,转身看向了身侧的残灵假身,亲切地拍了拍其肩膀,演技卓越,“言尽于此,响灯将灭,九等残灵的安排也该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