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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刘小美正经历着一个女人一生当中最灰暗最痛苦的时刻,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从一个人人敬畏的东家少夫人变成人人可欺的小寡妇。一念之差,命运竟发生了不可逆转的颠覆性的转变。

    于世顺在沈阳读书的那两个儿子事先听到了一点风声,专程从沈阳跑回家,劝说父亲卖掉土地牲畜房子进城,避避风头。

    于世顺舍不得卖掉几辈人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土地,怀着侥幸的心理期待着时局的转变。当一根麻绳捆住他的时候,他预感到大限将至,后悔没有听从儿子的劝告。

    他被关在一间小黑屋里,趁着刘小美给他送饭的机会,动用一生的处事经验交代了后事。他让刘小美把家中所有的浮财地契牲畜如数地上交给工作队,并控告他当年是他强迫她成亲,能买下他的一条命最好,买不下来也能买下她母子二人的后路。鸡窝旁边的枣树下埋着一口坛子,里面装着早年间积攒下的金货银元,原先是防备土匪打劫和应对大灾大难,现在留给她母子二人作为以后生活的可靠保障,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动。

    最后特别叮嘱刘小美,千万千万不能跟她爹刘一刀透漏半个字,以后有什么难事过不去的难关可以找罗大槐商量,大槐是他在这个村子里唯一可信赖的人。

    刘小美从小到大都是别人主宰着她的命运,在重大事件面前她早已丧失了独立判断选择决定的能力,她只能按照于世顺说的去做,结果加快了于世顺的死亡。以刘一刀为首的那些人根本不相信刘小美交出的是他家的全部财产,不断拷打逼问其他财产的下落,他一口咬定财产都被城里的那两个儿子败光了,家里只剩下这些,至死也没松口。

    刘小美草草地安葬了于世顺,陷入巨大的悲痛和无助中。尽管嫁给于世顺并非所愿,婚后的生活也不尽如人意,但在生死关头,他用生命为她和儿子铺好了后路,令她悔恨万分愧对死者。在短短的几年婚姻生活里,她并没有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对他一直是三心二意。

    相比之下,她彻底看清了她爹刘一刀丑陋险恶的嘴脸。当初逼着她嫁给老头子,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她一辈子能吃香的喝辣的,现在带头打死他的女婿她的丈夫,依旧信誓旦旦地说是为了她和孩子不受牵连,反过来又从她的嘴里套话,探听于世顺还藏没藏着其他的财宝。幸亏于世顺看清了刘一刀的本性,预先给她提了醒,不然她就是人财两空了。

    她终于独自做出了一生当中最为痛苦最为艰难的选择,咬着牙冷酷地对刘一刀说:“从今往后,你不是我的亲爹,我也不是你的亲闺女,我和孩子是死是活跟你再没半点关系。你记着,你打死了我的男人,你是我儿子的杀父仇人,你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和良知,以后就不要再踏进我的家门。”

    心中没有半点波澜,其冷静和残忍的程度连她自己都感到十分的震惊。

    罗家人搬进来后,刘小美才从大槐娘和英子那里获得了一点亲情得到了些许的安慰。英子当初比自己难多了,她都能活蹦乱跳地生儿育女,自己也能独自把儿子养大,这是对老头子的最好报答。罗大槐对自己恨之入骨,全然不顾儿时的情分,恰恰说明他有情有义老头子没有看错人。跟罗家人住对面屋,是不幸中的万幸。

    痛哭了一场后,刘小美纷乱的情绪稳定下来,也明确了以后的生活目标,重新洗了脸梳了头,着手整理家中抄家后剩下的衣物,虽然没剩下什么好东西,但她从英子那里学到了一种顽强主动乐观的生活态度。她挑出几件以前不屑一顾的破旧衣服,坐在炕上认真地缝补起来。

    后半晌,刘大壮胳膊下夹着铺盖卷进了家门,把铺盖卷往炕上一撇,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说:“姐,我搬来跟你一起住。咱爹见天打人,见天抢东西,太可怕了。”

    刘小美说:“我才安静了几天,你又要把他招来闹腾,你还是回家吧。”

    刘大壮气呼呼地说:“他再咋闹腾我也不回去,我在村里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你要是不留我,我就跟二槐住一块儿。”

    他一肚子的委屈和懊恼,罗杏曾公开地嘲笑他,说他爹就差把媳妇给他抢回家了。本来他爹就是横在他俩之间的最大障碍,现在更是难上加难。

    刘小美并不知情,她深知那个人不会善罢甘休,她只想和孩子过着平静的日子,不肯收留刘大壮。既然红口白牙断绝了父女关系,她不想再跟那个人有任何的瓜葛。

    姐弟俩正说着话,刘一刀已站在院子里扯着破锣一样的嗓子骂开了:“小兔崽子,你给我滚回家去。”

    刘小美厌恶地紧锁眉头,抱怨着弟弟说:“你让姐多活几天吧!”

    刘大壮执拗地坐着不动,任凭外面骂声如雷。

    英子正在给燕子做衣裳,听见外面的叫骂声想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儿,哄着燕子的大槐娘说:“别出去,那是个属疯狗的,见谁咬谁。”

    院子里的刘一刀已经是气急败坏:“我咋养了你们两个混账东西......”

    罗大槐放牛归来,离家还有半条街便听见刘一刀的叫骂声,一些闲人也都往自家院子聚拢看热闹。他不动声色地进了院子,从驴背上抱下长河,拍拍他的后背让他回屋,把黄牛和大灰驴牵进圈里拴好,走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根赶马车用的长柄牛皮鞭子,冷峻的目光如两把利刃直刺刘一刀:“这个院子不是由着你随便撒野耍无赖的地方,你给我滚。”

    刘一刀一贯地欺软怕硬,眨着老鼠一样的黄豆眼,从脸上的横丝肉里勉强挤出一点笑意:“爷们,你这样说话可不妥,我跟你爹可是称兄道弟的。”

    罗大槐冷冷地说:“别说是称兄道弟,就是老丈人和老女婿又咋样,你干过一件是人该干的事吗?在我眼里你就是头畜生。”

    围观的人群里发出阵阵哄笑声,当众出丑的刘一刀老脸挂不住了,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抖动着,恶狠狠地威胁罗大槐说:“你无情就别怪我无义,你别忘了你老婆是日本人,信不信我也能把她当成给镇压了。”

    还没等罗大槐答话,刘一刀忽地听到背后“哗啦”一声拉枪栓的脆响,扭头一看是罗二槐。罗二槐端着长枪,枪口朝天指向他的头顶,不说话只是轻蔑地看着他,好像是在瞄着天上飞过的一只鸟儿。刘一刀知道在罗家兄弟面前讨不了便宜,骂骂咧咧灰溜溜地走了。

    直到这会儿,刘大壮才敢走出屋子,诚恳地对罗大槐说:“大槐哥,谢谢你!我以后住在我姐家,我还会点手艺,有啥活儿需要帮忙吱一声,肯定没二话”

    罗大槐拍了拍刘大壮的肩头,深表同情地说:“我爹跟你爹都是一个熊样,咱不能跟他们学。”

    他一直怀着一种复杂的心绪来看待刘大壮,小伙子为人体性手艺都不错,只可惜有那样的一个爹。

    罗二槐对刘大壮说:“你干脆当民兵得了,当了民兵你爹就不敢找你的麻烦。”

    刘大壮爽快地答应了。

    罗杏听到信儿赶回家的时候,院子里的风波已经平息,她惊喜地看到刘大壮坐在灶前替刘小美烧火,嫂子和刘小美都在灶台上忙活。水汽烟雾中,罗杏偷偷地踢了刘大壮一脚,蹲下身替嫂子烧火。

    英子故作惊讶地说:“咱家的大忙人今天咋有空儿帮我烧火了?”

    罗杏回敬道:“你不领情就算了。”说着便起身要走。

    英子按住她,看了一眼另一侧的刘大壮说:“别呀,等到哪天你出门子了,我上哪儿抓你。”

    罗杏也瞅了一眼侧耳倾听这边姑嫂对话的刘大壮,故意大声说:“我才不要出门子,留在家里专门气你。”

    英子对刘小美使着眼色说:“我家杏儿多厉害,将来谁敢娶呀。”

    刘小美这才有所察觉,称赞罗杏说:“杏儿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谁娶家谁有福气。”说完又暗自叹气。

    得知刘大壮住在姐姐家里,以后有经常见面的机会,罗杏不自觉地显得很兴奋很活跃,一张小嘴叭叭地始终不闲着,吃饭时也是连说带比划。

    罗大槐停下手中的筷子,冷不丁地对妹妹说了一句:“你想都别想......”

    罗杏端着饭碗一下子愣住了:“我想啥了?”

    罗大槐说:“想啥你自个儿知道,别以为我整天只会卖豆腐,村里啥事儿能瞒过我?”

    罗杏赶紧向英子求援:“嫂子,我哥又要欺负我。”

    英子笑吟吟地劝说罗大槐:“好好吃饭,饭桌上不兴说不高兴的事儿。”

    罗大槐缓和了口气对罗杏说:“哥是为了你好,你好好琢磨琢磨。”

    罗杏涨红了脸,默然不语。大槐娘和罗二槐想知道这兄妹俩是咋回事儿,被英子用别的话题给岔开。吃完饭,罗杏跟英子一起刷锅刷碗,英子悄悄地问闷闷不乐的罗杏:“你解放这个解放那个,啥时能解放你自个呀?”

    罗杏很想解放自个儿,却又不愿惹从小把自己养大像父亲一样的哥哥伤心,在她的心中,哥哥像座大山一样的沉重和伟岸,令她崇拜和敬重。传统观念束缚着她,道德伦理束缚着她,整天喊自由喊解放,落到自己头上才知道举步维艰困难重重。在这一点上她十分羡慕嫂子,自个把自个嫁了,还嫁了个好男人,嫂子的命太好了。

    她哪里知道英子的心里历程如同高山顶上滚落的巨石,在经历了阻挡、冲击、碰撞、磨砺和跳跃后破碎成块,散落在平地上才趋于平静。面对英子的提问,她给不出准确的答案。

    冬日早早地黑了天,罗二槐刘大壮和罗杏结伴出去了,大槐娘也早早地睡下,罗大槐和英子却没有睡意。他们一家三口住在里屋,英子哄睡燕子后,仍沉浸在搬进新家后的兴奋与喜悦中,房子宽敞明亮暖和,院子也足够大,能够施展开手脚多养猪养鸡和大牲口,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红火。

    罗大槐倚墙而坐,忙碌了一天一反常态地没有丝毫的困倦,今天发生的事情让他看清了一个事实:家中依然隐藏着危机,危机不除,他和英子以后的日子就不会安宁。

    罗大槐异常冷峻地对英子说:“英子,跟你说件要命的事儿,你得放在心上。还是那句老话,如果有人问起你的身世,你就说你爹是种地的,早得病死了。跟家里人也要这样说,咱俩知道是咋回事儿就行了。”

    他连自己的弟弟妹妹都不信任都要隐瞒,足见此事的敏感与重要。英子不再计较荣誉尊严什么的,点头应允了。

    罗大槐接着说道:“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事情,我不能老是呆在家里磨豆腐卖豆腐,我也得走出去干点事,这个家交给你,以后你得多出力多费心了。”

    英子早就盼着罗大槐也能走出去干一番大事,她说:“燕子能吃稀饭沫沫和菜叶了,留给她奶奶也饿不着,我去卖豆腐,你只管到外面去闯荡。”

    罗大槐接着说起杏儿的事儿,他让英子劝劝杏儿,刘大壮人是不错,可守着刘一刀那样的公爹怎么过日子?要自由要解放也不能自个儿往火坑里跳。英子认为杏儿也很倔,硬拆散他俩恐怕不合适,不如成亲后跟公婆分开了住。

    罗大槐直摇头,做媳妇的哪有不孝顺公婆的道理,让妹妹去伺候刘一刀他于心不忍也不甘。英子说就算住在一起,依照杏儿的性子,谁伺候谁还不一定呢。

    罗大槐沉默了片刻,凝神看着英子说:“你还不知道吧,当年提出要把你们一家活埋的就是刘一刀,我不娶你他还想把你弄回家做小老婆。”

    英子一下子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