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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燕子和长河的婚期定在当年的春节。罗大槐作为村支书要带头移风易俗,决定不举办婚礼,新事新办。

    长河准备打一套新家具、刘小美打算给燕子买一台缝纫机都被他制止了,咋能顶风上让人抓住小辫子?长河和燕子在城里的照相馆照了一张结婚照,大年三十两家人和少数亲朋聚在一起吃了一顿简便的饭菜,再把燕子的衣物搬到对门,两个人就算正式成婚。

    英子虽然觉得委屈了燕子可也无可奈何。

    结婚不到两个月,燕子怀孕了。刘小美偷偷跑到于世顺的坟前痛哭了一场,把这个天大的喜事哭诉给老头子听,多年的重负放下来了,对老头子总算有了体面欣慰的交代。

    英子也沉浸在无以言表的喜悦当中,二十多年的光阴如一缕青烟不住不觉地从身边溜走,当年那个怀揣着少女梦想的野田樱子已变成地地道道的东北老娘们,皮肤粗糙泼实能干,眼角早已现出细密的皱纹,隔三差五地还会生出一两根白发。唯一可值得欣慰的是她有三个称心如意的儿女,如今又快要当姥姥了,这是对她二十多年艰辛生活的最好回馈,那株弱小的樱花已在中国的土地上枝繁叶茂生生不息。

    燕子怀孕三个月后,英子发觉自己也意外地怀孕了,惊喜之余又陷入两难的境地。闺女出嫁了,抗美也在一天天地长大,攒钱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已是迫在眉睫。罗家老房子十几年没人居住修补已快倒塌,只能在原有的地基上重盖新房。农闲的时候,英子跟随罗大槐上山打石头,或头顶烈日或冒着严寒,一个掌钎一个抡锤,但靠人工将巨石破碎成块,拉回罗家老房子的院里,慢慢积攒着盖两处房子的石料。

    等学锋长大的时候,她和罗大槐已快六十岁了,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只能提前给学锋准备好房子。同时盖两处房子经济条件又不允许,走集体道路以来,取缔了自由市场,不准私人卖猪卖鸡卖粮做豆腐,她家劳力少,大槐又不会占公家的便宜,一年下来几乎剩不下几个闲钱,拿啥盖房子娶媳妇?只能省吃俭用。

    肚子里的新生命无疑给她带来无与伦比的喜悦与快乐,感叹自己生命力旺盛的同时又很苦恼,如果是个女孩负担相对还会轻一点,如果是个男孩,她和罗大槐恐怕累死累活也难有出头之日。

    暗自思忖了几天,最终理智占了上风,悄悄到村卫生所找燕子商量,决定偷摸地打掉孩子。燕子抱着英子的肩头笑出了眼泪,妈妈太厉害了,农村生活条件艰苦,很多女人提前衰老,在四十岁上下已丧失生育能力,妈妈竟能在年近四十岁时连续怀上两个孩子,可见妈妈的身体不是一般的好。

    英子轻轻抚摸着燕子已经显怀的肚子,嗔笑道:“傻闺女你别笑了,妈妈可愁死了,都没敢跟你爸爸提。”

    燕子收起笑容,恳切地对妈妈说:“妈妈,生下来,多一个孩子多一个亲人。等你和爸爸老了,我和长河帮你们照顾弟弟妹妹。”

    英子感动得差点在闺女面前落下泪来,闺女是贴心的懂事的孝顺的,知道妈妈心中的酸楚。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不再奢望还能跟父母和弟弟妹妹团聚,甚至都不敢确定他们是不是还活着,她何尝不想自己给自己多生几个亲人?可条件不允许啊!她对燕子说:“到那时候你的孩子也长大了,该轮到你有操不完的心,妈妈咋能拖累你?”

    燕子小声说:“妈妈能为父母和弟弟妹妹舍弃一切,我咋就不能为弟弟妹妹们多操劳一些?”

    心意相通的母女俩达成了一致,生下来,既然来了就说明有缘,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还是婆婆说得对,只要咬咬牙,这世上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

    得知英子怀孕,罗大槐高兴得趴在炕上弓着身子给三岁的学锋当马骑,低着头爬来爬去嘿嘿直乐。英子还是愁,她对罗大槐说:“生个闺女是最称心的,生个儿子咱俩头拱地也盖不起三处房子。”

    罗大槐头也不抬地说:“闺女儿子我都喜欢,人多力量大,有了人便有了一切。”

    两口子正说着话,刘小美推门进来,一屁股坐到英子的身旁,伸手去摸英子的肚皮,嘴巴不饶人:“英子啊英子,你可真行,跟自己的亲闺女争着坐月子。”

    英子拿下刘小美的手说:“摸啥摸,刚怀上的。小美姐,到时候还得靠你来伺候我们娘俩坐月子。”

    刘小美笑着对罗大槐说:“大槐,到时候你得给我加工分。伺候燕子坐完月子,没等喘口气,又要伺候英子坐月子,没这样折腾人的。”

    罗大槐笑道:“工分加不了,谁让你是当姐姐的,这是你应当应分的。”

    刘小美说:“伺候燕子我心甘情愿,伺候英子我不乐意,我上辈子又不欠她的。”

    英子附上刘小美的耳朵小声说:“你眼馋让大槐给你也种上一个呗。”

    刘小美脸一热推开英子说:“滚一边去,老不正经的。”

    这年的冬天,燕子生下一个男孩,英子把当年刘小美送给燕子的银质长命锁转送给大外孙,算是物归原主。

    开春的时候,英子如愿以偿地生下一个女孩。罗大槐紧跟新形势,给闺女起了一个响亮而具时代特色的名字;罗红卫。

    刘小美只伺候了英子几天月子,便被燕子以村里的妇女工作离不开她为由给支开了,燕子想亲自伺候妈妈坐月子,刘小美识趣地不再来讨嫌。

    如此温馨非比寻常的生活场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英子在燕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看到了来自罗大槐的遗传,她懂得了啥叫长兄如父长姐如母,看来老祖宗说的每句话都是有来由有道理的。

    母女俩的话题总离不开孩子。燕子抱怨爸爸不会起名字,弟弟妹妹的名字都带有强烈的时代特色,还数自己的名字具有传统的美感和寓意,所以她和长河给儿子起名叫大江,取长河大江奔流不息的意思。

    英子笑道:“这就不错了,你爸爸给我起的那叫啥名——萝卜缨子,还腆着脸说有他的姓有我的名。你奶奶说他咋不叫自己媳妇地瓜梗子,连你二叔都说那不是人名,差点跟你爸爸打起来。”

    燕子笑得前仰后合,忽地愣了愣神问道:“我的名字是妈妈起的吧?”

    英子说:“大名小名都是我起的。”

    燕子沉吟了片刻说:“妈妈自比鸿雁,梦想着长出一双翅膀飞回日本。假如有一天日本来人接妈妈回去,妈妈会撇下爸爸和我们几个孩子独自回到日本吗?”

    英子说:“燕子,你心事太重了,我都不敢去想的事儿你想它干啥?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我知道失去母亲是啥滋味,我咋能舍得再丢弃你们几个孩子不管?我更舍不得我的大外孙子。”说着抱起外孙亲了又亲,借此掩饰心中那一点点的言不由衷。

    燕子也不相信妈妈会狠下心来承受得起再次骨肉分离,她亲昵地抱起妹妹,平静柔和的目光中流淌着母亲的慈祥姐姐的关爱。

    红卫长到四岁时,蹦蹦跳跳天真活泼,经常由姐姐带着跟同岁的外甥大江玩在一起;八岁的学锋上小学,校里校外都由长河看护,两个最小的孩子都不用英子操一点心。

    抗美长成英俊的帅小伙子,十八岁的身高已超过罗大槐一个头,高大健壮相貌堂堂,穿军装戴军帽腰系武装带,左臂系着大红袖箍,家里家外威风八面。学校停课了也天天不着家,可英子在他的挎包里发现了一把自制的匕首,这可把她吓坏了,不敢告诉罗大槐也不敢偷偷藏起来。

    英子好言好语劝说抗美回到生产队参加劳动,抗美不肯;让抗美跟他姐夫学做木匠活儿,可他到厢房里跟长河坐了不到半个晚上便失去了耐性,燕子长河也拿他没办法。

    长大的抗美远远地偏离了英子的期望,英子在抗美的身上既看不到罗大槐敢挑重担的魄力,也看不到罗二槐明是非辩善恶的锐气,整天游手好闲打架斗殴可怎么得了。磨破了嘴皮子也不管用,白天晚上都为他忧虑担心。更可气的是,罗大槐对抗美好像漠不关心,不管不问任由他在社会上闲逛。

    后来,城里的两派发生了械斗,有了死伤。英子真是害怕极了,不得已把抗美私藏匕首的事儿告诉罗大槐,让罗大槐好好管管抗美,就算罗大槐把抗美的腿打折了也不能再护着他了。

    罗大槐好像对抗美的一切了如指掌,不紧不慢地对英子说:“我说没说过惯子如杀子?小时候我一管他你就护着,舍不得打舍不得骂,现在好了,又高又壮打不动骂不得,没你那样管教孩子的。”

    英子急急地说:“你现在埋怨我有啥用,赶紧想想办法呀。”

    罗大槐说:“我早想好了,你以为我拿儿子不上心?咱俩管不了他,有个地方能管好他,看你舍不舍得了。”

    英子赞同了罗大槐的想法,让抗美到部队上去锻炼锻炼。跟抗美一说,抗美不愿意参军,害怕当兵太苦。

    英子把抗美拉到罗二槐的遗像前,指着全副武装的罗二槐说:“你爸十五岁当家,一个人扛起养活全家的重担,二十三岁担任村农会主席;你二叔二十岁担任村民兵队长,当年参军打辽沈战役,成为战斗英雄。二十三岁担任排长,二十四岁担任志愿军连长,你出生后不久,牺牲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你怕参军吃苦,跟你爸你二叔比一比,你还是罗家的后代吗?你咋就不能给妈妈争口气?”

    抗美羞愧地低下头。罗大槐拍拍抗美的肩膀,让儿子挺起胸抬起头,端详着二槐的遗像缓缓地说:“这次招兵的恰好是你二叔生前所在的英雄部队,你去了能找到你二叔的精气神儿,会得到很好的锻炼。”

    抗美参军了,新兵训练结束后分到了战备团,第二年担任副班长,第三年担任班长。英子希望抗美能够提干留在部队,写给儿子的信中多是鼓舞激励的话。罗大槐劝英子不要太乐观不要抱有太大的期望,英子知道又是自己的身份拖累了儿子。

    抗美复员回家了,又黑又壮寡言少语,自己把罗大槐当年当长工住的那两间厢房收拾出来,把复员带回来的所有行装行李都搬了进去,摆明了是要准备自己过了。英子陪着小心劝说抗美搬回上房,让他跟学锋睡在里屋。

    抗美坐在窄小的土炕上,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听英子絮叨烦了,低沉地发出一声怒吼:“早知道你是日本人,我何苦去当兵,爬冰卧雪摸爬滚打有啥用?”

    在部队,他训练刻苦,军事技能样样突出。直到退伍前,连指导员才告诉他,部队也想留他,可政审没有通过,他妈妈是一个日本人。当时他震惊得天旋地转无地自容,本打算离开部队也不回家,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躲避这种耻辱,是指导员的一句“军人要勇敢地面对一切,别给你二叔丢脸”的话才让他打消了那种念头。

    抗美质问英子:“你和爸爸为啥都瞒着我?”

    英子伤心得无语也无泪,心情沉重脚步踉跄地走出厢房,无望悲哀地眼望着天空。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的日本人身份不会再影响到孩子们,可为啥能容得下自己生存却容不下自己的身份?他乡终究不是故乡,野田正雄,你在哪里呀?

    晚上,罗大槐走进抗美的小屋,给他讲述了一个日本女人的故事。抗美再次被震惊,震惊的程度比得知妈妈是日本人还要强烈。罗大槐说:“你妈妈这一辈子不容易,你是家中的长子,该怎样做你自己掂量着办。”

    抗美马上收拾自己的行李准备搬回家去,他红着眼睛说:“到部队我才知道,二叔是为了掩护战友撤退才牺牲的。跟二叔比,我只会拿妈妈出气,我算个什么东西。”

    罗大槐拦住儿子说:“有个重要艰巨的工作非你不可,你敢不敢接?”

    村里来了三十几个下乡知识青年,集中安排在村小学旁的青年点里。他们都来自大城市,骨子里瞧不起农村人,不服从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其中有几个刺头,偷鸡摸狗横行霸道,祸害乡邻欺负女知青,一块臭肉带坏了一锅汤。

    罗大槐打算让抗美以贫下中农代表的身份进驻青年点,跟知青同吃同睡同劳动,软硬兼施双管齐下管理好这批大城市来的小青年。

    抗美说:“我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