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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界线以内

    寒假第一天,大家约好在于莫家的天台聚会。

    除了李昂、谢仁杰、林江、小谷以外,这回于莫还叫上了邻居欧阳慧子。

    自从在巷子口一起遇到朱浩兄弟之后,于莫和慧子经常放学一起回家,关系也逐渐亲密。

    林江和谢仁杰是李昂的发小,就读于胡安第二中学的初中部。

    谢仁杰是篮球高手,天天在篮球场上迎着太阳奔跑,皮肤却白嫩得让人嫉妒,加上五官清秀,看起来斯斯文文。

    林江长着一颗圆脑袋,大鼻子、厚嘴唇,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实际上油嘴滑舌,且脸皮厚。

    八间巷附近一带的楼房普遍七八层高,互不遮挡,星空一览无遗。

    沿海地区常有水雾,少有满天繁星的景象,这天便是极其偶然的幸运的一天。

    天台不大,地面铺着锈红色的水磨石砖。两边各有一座水塔,其中一座水塔上,斜斜地立着电视信号塔。到处纵横交错着粗壮的水管,唯一一处空地摆着一匹皮屑脱落的旧沙发和一张少了半条腿的木桌子,也不知是哪户人家將这些遗弃在这里,总之早已经归入他们的天地。

    他们的聚会向来最不缺酒,因为于莫父母是做酒生意的,家里长期堆酒如山,于莫的父母又很少回家,少掉几瓶也很难发现。

    三位女孩坐在沙发上一边小酌一边絮絮地聊着天。

    李昂独自坐在远处的水管上,插着耳机,闭着双眼。

    他总是一副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模样。

    林江和谢仁杰姗姗来迟,一人提着一大袋零食走来。

    “于莫把我们当空气,今晚的零食可没有她的份啦!”林江置气地说。

    于莫哈哈大笑,站起身来,一把夺过谢仁杰手里的袋子,迅速拆开一包浪味仙,得意地望着林江。

    林江伸手去抢,于莫“嗖”地將浪味仙藏到身后,林江正要扑上来,于莫已经飞速逃开,躲在谢仁杰后面,探出个脑袋,笑嘻嘻地抓起一个螺旋圈往嘴里送,咔嚓咔嚓地吃了起来。

    谢仁杰满脸憨笑,像玩“老鹰抓小鸡”里的母鸡一样张开手臂保护身后的于莫,一旁的小谷和慧子捧腹大笑。

    “这家伙重色轻友,当做不认识我们,你还护着她!”

    林江歪着脑袋,气急败坏地指着谢仁杰,还想佯装生气说两句啥,却没忍住,自己也笑了起来。

    “别幼稚了你们两个。”李昂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站在桌子前,翻找着零食。

    “老实交代,那天什么情况?”林江仍不肯罢休地追问。

    “就一起上网打游戏啊,我不是还天天跟你们一起上网吧打游戏呢。”于莫轻描淡写地说,嘴里咔嚓着浪味仙。

    “好像也是。”

    林江摸着自己的圆脑袋嘀咕着,他还想继续追问,突然看到小谷边上坐着一位戴着眼镜的陌生女孩,一副乖乖女的模样,话锋一转,问道:“不向我们介绍一下新朋友吗?”

    “哦,对,这是慧子。我的救命恩人。”于莫一把抱住慧子的肩膀,咧着嘴笑。

    “没有……是李昂……”慧子小声说。

    她腼腆地低着头,细长的手指轻轻抬了抬鼻梁上瓶子底似的厚眼镜。

    李昂听到陌生的声音提到自己的名字,若有似无地瞥了慧子一眼,拿着选好的零食回到了远处的水管上坐着。

    “哦!听李昂说了,又做侠女去了是吧。”林江突然表情认真,“于莫,兄弟几个都要毕业了,你可要长点心眼。”

    于莫仿佛听不见林江说话,向慧子介绍,“这两个是我的狐朋狗友,阿杰和林江。”

    慧子朝他们轻轻地点了点头。

    “对了,你们要毕业了,都打算考哪去?”在一旁笑了半天的小谷突然问。

    “我啊,不是读书的料子,去做阿兵哥。”林江拍了拍胸脯,仿佛说着一件非常骄傲的事情。

    “我应该还是留本校。”谢仁杰说。

    谢仁杰和林江就读的第二中学有初中部和高中部,录取的分数不低,仅次于胡安第一中学。

    众人望向李昂,他喝了一口酒,谁也不看,一如往常,冷冷地说,“随遇而安。”

    于莫、林江、谢仁杰一起嬉笑着发出嘘声,李昂并不理会。

    “莫莫、小谷,你们呢?”慧子的声音细如蚊子。

    “于莫就算了吧,跟我一起去当兵。”林江抢着说。

    慧子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莫莫不是成绩很好吗?每一次都榜上有名——”

    “别提了,那都是小学的事情。”

    于莫挥了挥手,打断慧子还没说完的话,然后举起手里的酒瓶子,“来来来!大家干杯!不为别的!就为今晚的满天繁星啊!”

    六个酒瓶子举起,玻璃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于莫和三位男孩一饮而尽,小谷和慧子小酌了一口。

    这是慧子第一次喝酒,味道苦得她整张脸都皱紧了。

    于莫哈哈大笑,拍了拍慧子的肩膀,递了一瓶可乐给她。

    但慧子没有接过可乐,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子,微笑着说,“挺好喝的。”

    于莫教慧子玩酒桌游戏。“十五二十”猜拳,慧子很快就能够轻易赢过林江和谢仁杰,但是猜骰子,她总是赢不了。

    猜骰子是于莫的强项,所有人都不是她的对手,慧子仔细地观察于莫怎么玩的,可是没有规律可循,因为于莫从来不按常理出牌,有时候还会用那双动人的眼睛去蛊惑对手。

    月光之下,觥筹交错,慧子觉得自己仿佛去了另一个世界。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每一张无拘无束的笑脸,心里洋溢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李昂身上,那个人的五官,精致得像个女孩,鼻子尖尖的,嘴巴小巧红润,浓浓的眉毛下,衬着一双空洞而又深邃的大眼睛。

    他总是不笑,也不参与到大家的游戏里,坐在远处,孑然而立。

    一箱24瓶的啤酒都空了,大半进了林江的肚子,无论是猜拳还是猜骰子,他总输。

    “我还能喝!”

    满脸涨得通红的林江嘴里嚷嚷着,转眼就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来。

    谢仁杰打开随身听,外放着周杰伦的《简单爱》,大家随着音乐哼唱起来。

    小谷的爸爸打了好几个电话来催她回家,于莫送她下楼打车。

    于莫回到天台时,李昂仍坐在最开始的位置,和刚来时一样。

    谢仁杰趴在林江身上,胡乱拍打着他的脸,喊他醒醒。

    慧子脸颊泛红,手里把玩着骰盅,看到于莫回来,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

    被谢仁杰拍醒的林江,嘴里迷迷糊糊念着一个叫做“吴晓倩”的名字。

    “早恋能走到最后吗?”

    于莫喃喃问道,她的眼睛凝望着天空中一抹近乎透明的薄云,好像再使点劲看,就能从那薄如轻纱的云层背后看到点什么。

    没有人回答,天台上只反复回荡着吴晓倩三个字。

    那个名字在场清醒的人都不认识,偏刻在了醉成一摊烂泥的那个人心里。

    ——

    第二天早上。

    于莫摇摇晃晃地摸到客厅去喝水,宿醉的脑袋像灌了铅一样重,喉咙干涩难忍。

    她正眯着眼大口咕噜着温开水,余光扫到沙发上端坐着一个女人。

    “妈,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于莫嗡嗡的脑袋瞬间清醒了。

    妈妈没有说话,阴沉着脸,双唇紧闭,目视前方。

    桌上摆放着于莫最爱的早餐,豆浆油条,还有于莫的成绩单。

    妈妈將油条和豆浆往于莫面前推了推,于莫的目光却离不开那张写满红色数字的白色卡纸。

    自从上了初中,每次成绩单一发下来,于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成绩,她早已经轻车熟路:笔画容易改的数字直接顺着笔画写,比如6很好改成8,7很好改成9;不好改的选一两个盖掉重写。

    妈妈一次也没有起过疑心,她以为于莫和小学时一样,成绩优异。

    于莫知道瞒不住了,但此时的她,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在沙发的另一边坐下,安静地吃起早餐。

    客厅的茶几桌,同时也是餐桌,它实际上是一口大鱼缸,盖着一片玻璃作为桌面。

    于莫突然觉得这个荒唐的设计妙不可言,小鱼在假山之间欢快地游来游去,时不时吐出泡泡来,发出噗噗的声音,让死寂的房间有了一点生机。

    “老师打电话来说你的成绩时,我还不信。”

    等到于莫吃饱喝足,放下手中的筷子,妈妈才开口说话。

    比起愤怒,妈妈的脸上更多是难以置信,她的眼睛盯住于莫,仿佛试图从于莫的脸上找出答案。

    于莫舒了一口气,突然间感到无比轻松,懒懒地趴在玻璃上,眼睛追着水里游荡的小鱼。

    妈妈抬头望向墙壁上贴得密密麻麻的金灿灿的奖状,每一张都写着于莫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开口说话,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將时空拉回了很久以前,“小时候陪我摆摊时,你都得拿着一本书在边上朗读;周末找不到你人,就一定是在图书馆;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回你考了99分,难过得哭了一晚上……你明明就是一个很爱读书的孩子……”

    于莫缓缓地抬起头来,眼前的妈妈,比起于莫印象里的模样,又老了许多。

    温暖明亮的晨曦此时显得残忍极了,它將妈妈深陷的眼窝和眼角的皱纹都精赤裸裸地暴露无遗。

    “读书,有什么用呢?”

    于莫的声音苍白,却重重撞进了妈妈的心里,妈妈诧异地望向于莫,下巴微微上扬,不置可否地重复了一遍,“读书有什么用?”

    于莫的爸爸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于莫当然知道,那不过是爸爸自私的借口,他只爱自己。他说女儿早晚要嫁人,他不是冤大头,不做为别人养女人的事情。

    妈妈为了缴交于莫和姐姐几百块的学费发愁,终日大鱼大肉的爸爸说自己没钱。就在当天,妈妈洗衣服时,在爸爸的口袋里看到一张购买万元手表的发票。妈妈吵啊闹啊,可又有什么用呢?换来的不过是身上新添的伤罢了。

    这样的事情一次又一次,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于莫的妈妈为了给两个女儿挣学费,白天在爸爸的烟酒店里工作,晚上摆地摊,一刻也不得停歇。

    于莫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心里积压了很久很久的石头,随着这长长的叹息在身体里逐渐瓦解,藏在蓬松黑长卷发里的弱小的肩膀,颓然垂下。

    “从小到大,我一直很努力读书。我以为那样,爷爷奶奶就不会因为我是女孩,嫌弃我们。我以为只要我是一个好女儿,爸爸就会是一个好爸爸。我以为,只要我乖,只要我成绩好,一切就会有变化。可是没有……可是没有啊!唯一的改变是你,你怕我没有钱读书,你比以前更辛苦……”

    于莫哽咽了起来,接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最后终于放声大哭。

    房间里再也听不见小鱼冒泡的声音,只剩下于莫的哭声。

    她想起了一回陪妈妈去摆摊,有人喊了句城管来了,街道两旁的商贩都沸腾起来,妈妈猛地抱起摆在地上那个装满CD碟的箱子,拔腿就跑。

    四周的叔叔阿姨脸上都有和妈妈一样惊恐的表情,所有人一窝蜂跑开了,妈妈被人推倒在地,光滑洁白的手臂被水泥地擦出了几道血迹。但她立马站起来,敏捷地整理着散落满地的碟子,抱起箱子继续跑。

    她回头来叫唤于莫时,早已经披头散发。

    美丽优雅的妈妈,是为了她,才会那么狼狈啊。

    在她看不到的岁月里,不知道妈妈还吃了多少苦!

    就是在那天,她暗自决定,上完九年义务,就不再上学,她不想继续成为妈妈的负担。

    一阵风吹过,云挡住了太阳,房间里暗了下来,仿佛瞬间进入了黄昏。

    妈妈沉默不语,双手搭在腿上,身体笔挺端正,眼里闪烁着晶莹剔透的东西。

    等到于莫的情绪逐渐平稳,抽泣声逐渐轻缓下来,妈妈笑着呢喃了一句,“傻孩子。”

    “妈妈从来不觉得辛苦,妈妈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你和姐姐能够健康快乐地长大成人,为此的一切努力都不会觉得辛苦。”

    妈妈的声音在颤抖,那双泛红的眼睛温柔地望着于莫。

    豆大的眼泪顺着于莫的脸颊,一滴滴滑落到玻璃桌面上。

    “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于莫的妈妈一字一句地说,“也请你,相信妈妈。”

    于莫别过头,双手握成了拳头,手背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

    妈妈第二天就乘坐最早的班车回狮城了,家里又只剩下于可和于莫。

    于可比于莫大两岁,去年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妈妈帮她报名了一所中专。

    以前都是姐妹俩一起生活,自从于可去外地上中专,就只有周末和寒暑假在家。

    姐妹俩向来很少说话,即便是坐在一起吃饭,也是各吃各的,于可看电视,于莫则是插着耳机听歌。

    她们很少自己下厨,于可偶尔来了兴致,会做做饭,一般也只做自己的那份。

    今天,于可不但做了她最拿手的蛋炒饭,还连于莫的份一起做好、盛好,摆好餐具,端放在玻璃桌上。

    她平时吃饭时总得看电视,看的都是于莫完全不感兴趣的泡沫偶像剧,但是此时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去开电视机。

    等到于莫也坐下后,她说她昨天听到了于莫和妈妈的对话。

    于莫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一手端起碗,一手夹着筷子,面无表情地吃起来。

    于可见于莫不作声,迟疑了片刻,轻轻蜷缩的手掌往前挪了一步,身体微微前倾,继续开口说道,“于莫,妈妈带大我们俩不容易,我不是读书的料子,给她丢人了……你可别让妈妈失望。”

    于可继承了妈妈的美貌,从小就是一个漂亮的女孩,谁见了都喜欢。

    也许是因为越是漂亮,越想更漂亮,越是被喜欢,就越想被更多人喜欢,她的心思从来就不在学习上,只想着如何打扮自己、怎样吸引更多人喜欢。她隐隐约约知道自己不对,但她早已经失去了自制力。中考的前一天,她和当时的男朋友通宵煲电话粥,第二天顶着一对熊猫眼奔赴考场,成绩自然是一塌糊涂。

    不出所料,于可没有考上高中,妈妈不忍心让她休学打工,帮她报名了中专,学费是普通高中的好几倍。

    于莫没有抬头,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问:“你自己不去做的事情,凭什么要求别人做到?”

    于可的眼睛盯着碗里的饭,好像在认真地挑骨头一般,干笑了两声,“我就是觉得可惜嘛,你小时候学习成绩那么好。”

    房间里没有电视机的吵闹声,只听得见玻璃桌下,潺潺的流水声和小鱼偶尔吐泡泡的声音。

    于莫总是习惯了將最喜欢吃的留到最后,当她吃完最后一口满满的火腿肠和鸡蛋,拿着碗筷站起身。

    向厨房走去时,她说,“我不会让妈妈失望的。”

    ——

    吃完饭后,于莫在衣橱前踌躇。

    她和林双木约好一起去吃冰淇淋,这是他们第一次相约去网吧以外的地方。

    “你是不是要跟林双木出去?”于可慵懒地靠在门边望着妹妹。

    “你可真是什么都知道呢。”于莫心不在焉地说。

    “她姐姐林双水是我初中同班同学。”

    于可的指甲上涂着橙棕色的指甲油,她一边抠着指甲油,一边说,“昨天我们班同学聚会,阿冰哥说在网吧遇见你和她弟弟,他姐姐就阴阳怪气地说什么她弟弟很老实,怕学习被影响,还说她弟弟是个好孩子,不会早恋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于莫这才抬起头,不耐烦地望向于可。

    “他们家是单亲家庭,双水的爸爸很早就去世了,他们的妈妈跟咱妈一样辛苦,一个人带两个小孩。他姐姐也跟我一样读了中专,全家指望着林双木出人头地。”于可说。

    于莫难以置信地皱着眉头,然后恼怒地將翻出来的衣服砸回衣柜,冷冷一笑,说道:“你们都放心吧。”

    她將姐姐推出房间,关上房门。

    ——

    于莫套着驼色呢子大衣,脖子上绕着米色围巾,她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出门。

    刚走出楼梯间,冬日暖阳就快将她热溶解了,她一路上先是解掉了围巾,然后再脱掉大衣,最后身上只剩下一件圆领的藕色针织衫。

    相约的冰淇淋店开在一座小型的喷泉边上,喷泉水花随着音乐节奏上下起伏,四散的水珠经过阳光折射,在半空划出一道淡淡的彩虹。

    粉色的招牌上,白色棉絮拼成“Dreamhouse”的字样,像棉花糖一样。透过玻璃橱窗,可以看到乐高拼成的城堡和头上长着角的木马。

    蓝天的映衬下,眼前的景象有如童话梦境。

    门口立着的木牌上写着“冬季半价”,林双木站在木牌旁边,身着淡蓝色的羊毛上衣,脚上是一双淡绿色的新百伦休闲鞋。

    “嗨!林双木!”于莫挥着手,蹦蹦跳跳地朝林双木奔去。

    林双木微笑着扬了扬下巴,眼睛一眯,只剩下两条缝,侧身推开玻璃门。

    入门处是收银台,桌台后面站着一个男人,戴着黑框眼镜,蓄着形似加勒比海盗的胡子,身材矫健。

    他的形象与他背后五彩缤纷的冰淇淋海报、天花板悬挂的粉色气球、奶色蕾丝装饰都十分格格不入。

    店面不大,只有五六个桌位,空荡无人。

    于莫毫不犹豫点了哈密瓜口味的冰淇淋球,无论是糖果、冰棒、饮料,她独爱这个口味。

    林双木斟酌再三选择了巧克力和香草的混合口味。

    “打折后三十块钱。”加勒比海盗胡子说。

    于莫迅速把钱递上。

    之前一起去的几回网吧,林双木总提前把钱付好,她本就想着这次一定要她来做东。

    谁知林双木却像触了电似的,立刻、急忙把于莫抓着钱的手往下压,几乎是喊着问,“你干嘛呢!”

    于莫认识林双木以来,这是听到林双木说话音量最大、语调最激动的一次,她愣住了,呆张着嘴。

    林双木很快就回到了一贯的平和的语气,笑着掏出钱包,“你要跟我抢付钱的话,我可就不敢约你出来玩了。”

    加勒比海盗胡子冷漠地看了一眼面前两只抓着人民币的手,抽走了林双木手上的那张。

    于莫眉开眼笑,饶有兴致地望着林双木,从来没有男生这样理所当然地跟她抢着付钱过。

    林双木眉毛一挑,朝餐厅里做了个“请”的手势。

    于莫笑吟吟地朝前走去。

    他们坐在小店的最中央,面向落地玻璃窗,背后是摩天轮造型的铁艺。

    冬天的冰淇淋店里,整个下午都没有其他客人光顾,两碗精致的冰淇淋很快就端送上来。

    这是于莫和林双木第一次相对坐着,他们漫无边际地聊了许多无聊话,聊到了第一次见面,聊到了秃头副校长,聊到了冷面蒋老师。

    林双木学着蒋老师的样子,捏着鼻子,装腔作势地说话。

    于莫笑得前俯后仰。

    坐在收银台后边的加勒比海盗胡子插上了耳机。

    “你马上要中考了,目标哪里?”于莫突然问。

    “一中!”林双木嬉笑着说。

    一中是胡安最好的高中,以罗海中学历届的升学情况来看,要考进班级前三才有希望。

    “真的?”于莫喜出望外。

    林双木忽然大笑起来,仿佛刚刚的话只是玩笑,“我们全班的目标都是一中,应该说全年段的目标都是,哈哈。”

    “喔。”于莫若有所思,捣鼓着玻璃碗里正在逐渐融化的青绿色冰淇淋。

    “但我是认真的。”林双木微笑着说,眼里闪闪发光。

    与此同时,眼里闪闪发光的人还有坐在他对面的女孩。

    于莫欣喜地凝望着男孩,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说,“你一定可以的。”

    “你呢?有打算明年考哪里吗?”林双木问。

    “和你一样。”于莫脸上的笑,如同早晨初升太阳的第一缕光。

    和你一样,这四个字在她心里又默念了好几回,一股巨大的能量从心底蔓延全身。

    “好!那就让我们一起拿下一中!”

    林双木笑着说,挺了挺胸脯,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

    于莫高兴地“嗯”了一声,她的脸上泛着红光,脑海里悬浮着“我们”、“一起”这些词汇。

    那一刻她相信,他们会并肩同行,齐进共退,谁也不会丢下谁。

    玻璃窗外的树影越拉越长,玻璃碗里只剩下冰淇淋融化后的一点残余。

    林双木提议去附近的台球馆玩两局,于莫很高兴地答应了。

    ——

    太阳已经从头顶落到道路的尽头。

    天是青色的,路是紫色的,于莫是藕粉色的,林双木是蓝色的,两个人并肩走着,黑色的影子挨在了一起。

    “听说你台球很厉害?”林双木说。

    “听谁说的?”于莫斜着脑袋,伶俐地望着林双木。

    林双木哈哈笑了起来,“这不是重点。”

    于莫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了起来。

    他们停在一家老商场的后门,四张破破烂烂的台球桌摆在那里。

    仔细一瞧,每一张球桌的绿色台布有不一样程度的破损,落袋的网线都脏成了灰黑色,球杆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随地可见烟头和易拉罐瓶盖。没有专门的服务人员,边上有一张同样破烂的凳子,上面坐着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大爷,看管着这四张桌子。

    于莫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她过去是在一家叫“滚石”的台球馆打台球,那里地上铺着红色绒布地毯,桌子摆放得整整齐齐,每张桌子旁都有供人休息的皮质沙发椅,有专门的摆球小妹。

    她第一次知道还有这样的台球馆。

    于莫还在踌躇着无从下手,林双木已经俯在其中一张相对完整的桌上,將五颜六色的球摆成三角形状。然后娴熟地从地上那堆长短不一的球杆里挑出两根,递给了于莫更干净的那根。

    “战斗吧少女!”

    林双木憨笑着说,像美猴王耍金箍棒一样挥舞着球杆。

    脏乱的世界瞬间就碎在了身后,于莫眼前只有这位齐天大圣,她笑得忘记了所有。

    林双木打球的样子很帅气,一只手笔直地顺着球杆的方向延伸,纤细的手指点在绿色的台布上,將球杆微微架起,高挺的鼻梁上狭长的双眼专注地瞄准球杆尽头的白色母球,抓着握把的手臂蓄势发力,球杆笔直而利落地往前推去。随后化学树脂之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林双木额前的刘海微微飘起又落下,夕阳的最后一缕橙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但他的球技似乎很一般,很快就连输了于莫两把。

    他却高兴得好像赢的人是自己一样,手足舞蹈,赞不绝口。

    这时,迎面走来两位魁梧的男生,身着灰色的校服,校服胸口的位置印着胡安第二中学的校徽。

    “这是我们平时打的球桌,你们换一桌吧。”其中一位头发像刺猬的男生晃着脑袋说,一副痞痞的样子。

    “行,我们正好打完这局。”林双木脸上是真挚友好的笑容。

    说着,他转身去放回球杆,拍了拍手上的灰。

    “我们先来的,怎么不你们换一桌?”

    林双木回过头时,于莫已经站在两位男生面前,扬着下巴,瞪着他们。

    她的身体纤细瘦小,藕色的针织衫被傍晚的风吹得鼓了起来,乌黑卷曲的长发胡乱飞舞。

    太阳几乎完全落下了,远处的天空是很深的湛蓝,她像是迎着海风,面向海盗的英勇船长,目光如剑,无所畏惧。

    两位高大的男生一时愣住,刺猬头先是疑惑地望着于莫,然后嘴角轻轻扬起了一边。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对身后的同伴说,“我们晚点再来吧。”

    “再见,小姑娘。”刺猬头邪魅一笑,朝于莫挥了挥手。

    于莫转过头,高兴地对林双木说,“我们再打一局吧?”

    林双木微笑着点头。

    ——

    大年三十的晚上。

    于莫站在天台,仰望着深不见底的天空,

    突然一道白光冲向苍穹,随着一声巨响,烟花绽开,火星稀稀疏疏从四周散开,旋即又消散无影,天空重新回到一片死寂的黑。

    那是春节狂欢的第一声号角。

    片刻死寂后,无数白光朝那片黑色的幕布飞去,无数璀璨的烟花争相盛开,天空顿时热闹非凡。

    于莫的妈妈正忙于搭建敬天公的八仙桌,于莫悄悄拿来妈妈的手机登上了自己的QQ。

    她打开林双木的对话框,提前打好了一行字,紧张地盯着手机屏幕右上角的时间,等着它跳到零点。

    电视正在播放春节联欢晚会,一群华服翩翩的央视主持人慷慨激昂地为新一年的到来倒计时,天空的花火愈炸愈猛烈——

    00:00

    “于莫,新年快乐。祝你新的一年,心想事成。”

    “林双木,新年快乐。祝你顺利考上一中!”

    他们在零点,收到了彼此发来的祝福。

    天空忽明忽暗,绚烂的光映照在于莫脸上,她的手紧紧地抓着手机,上扬的嘴角溢出了麦芽糖般的甜,那双微笑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行寥寥数字的零点祝福。

    随后,林双木接连发来好几条消息,他说今天家族聚餐,大家都说他是大人了,劝着他喝了好多酒,而且是白酒、红酒、啤酒掺着喝。

    他说,我好像醉了。

    他说,于莫,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于莫的呼吸遽然局促了起来,她害怕了,她害怕的事情也正是她所期待的。

    她屏住呼吸,直勾勾地盯着手机屏幕,她告诉自己无论林双木要说的话是什么,她也不能答应。

    眼前最要紧的是他们要一起考上一中,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挠他们在一起。

    然而“于莫,我有话想跟你说”这句话,林双木反复发来了好几回,却始终什么也没说。

    直到电视机里的主持人们唱起了《难忘今宵》,直到妈妈已经烧完了香、拜过了天公,直到天空再无乍现的烟花,世界回到一片黯淡的黑,林双木始终什么也没说。

    ——

    “于莫,天台上有人找你。”

    吃完年夜饭就一晚上不见人影的于可忽然冒出来。

    她和男朋友在天台上一起跨年,正要亲热的时候,楼梯间里突然钻出人来。

    于可好像还在念叨着什么,于莫全然不顾,立即冲出家门,往天台奔去,耳朵的血液直往上涌,思绪被怦怦的心跳声掩盖——是他吧?一定是他吧!

    漆黑一片的天台上只听得见于莫的喘息声,黑夜把砖红色的地砖和银灰色的水管都染成了同一种颜色。

    于莫摸黑绕到了水塔后面,看到地上蹲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手里点燃着打火机,另一个人正借着打火机微弱的光捣鼓着一个彩色的纸盒子。

    点着打火机的人是谢仁杰,捣鼓纸盒子的人是李昂。

    于莫眼里的光彩隐隐褪去,紧绷的神经也骤然松懈。

    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闪过一刹那的失落,但立刻又恢复了笑容。

    “你们俩干啥呢?”于莫问。

    蹲在地上的两人猛地抬起头来,微弱的火苗熄灭了,两张脸隐匿在黑夜里,两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望着于莫。

    “李昂说他那里有烟花,我们就想到你家天台了。”谢仁杰说着,重新將打火机点燃。

    笼罩在他们身上的橙光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在这翳翳的黑夜中显得那么明亮,明亮得像是拥有着抵抗一切的力量,但是它摇摇晃晃,又虚弱得好像随时会带着那两位少年一起消失。

    于莫还没来得及加入他们,纸盒子上的导火线已经点燃。

    随即,一道道白光接连冲出去,烟花绽开,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三双澄澈的眼睛里反射着五彩斑斓的光,像万花筒一样整齐划一。

    谁都没有说话,静默地欣赏着这专属于他们的美丽。

    当李昂转过头时,发现谢仁杰正憨笑着凝望于莫。

    于莫仰望着漫天绚烂的烟火,一刻也没有挪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