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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拒为供奉

    皇命不可违,太上皇谕旨一经传出,戏班上下打起百倍精神忙碌筹备。

    次日上午,柳湘莲与精挑细选的人马,收拾齐整出发。

    国朝定鼎之初,京师毁于战火,太祖皇帝遂暂都金陵,十余年后重建完成方才迁都。

    天子居紫禁城,太上皇北狩归来,一山难容二虎,一城如何安居两龙?

    于是太上皇迁居西苑,改名太安宫,有以唐高祖李渊自许之意。

    经数年营建,如今太安宫内山水俱佳,水则分北、中、南三海,碧波粼粼,金鱼嬉游,山则以玲珑石叠垒,峰峦隐映,秀若天成。

    宫墙外,近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禁卫巡逻不绝,宫禁之森严,远胜大明宫。倒是不怕担心有人行刺太上皇,而是为防“夺门之变”重演,这却不是可以明言的了。

    与明代宗彻底圈禁其兄明英宗不同,有父子大义在,今上也仅是加强防范。太上皇要观戏听曲儿这等小事,更无由阻止,只能严格检查,进出人员身份须一一核对无误并详细登记,不得携带任何兵器,表演所用刀枪剑戟等道具亦是木制。

    经过层层繁琐查验,柳湘莲等人终于在内监引领下,步行进入一处偏殿,与其他戏班一起,各自化妆准备,等候登台命令。

    ……

    八月初天气仍旧炎热,宫苑中却听不到蝉鸣,早被内监们捕捉干净,显得格外静寂。在这静寂之中,有笙箫之音遥遥传来,仁寿殿中正在进行盛大的歌舞表演。

    仁寿殿是太安宫主殿,飞檐斗拱,脊兽雄列,殿内金砖铺地,云龙蟠柱,辉煌夺目。因布置了巨量冰块降温,殿内清爽如秋,有凉风习习,伴着袅袅龙涎香,真人间乐土。

    彩裙宫女、青衣内监,皆面容恭敬,垂手侍立,纹丝不动,表情似是雕刻而成,唯有目光流转,方知是活人而非了无生机的木偶泥塑。

    白玉丹陛上,金漆龙纹宝座雄踞,上面歪着位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白须老者,意态闲散慵懒,正是太上皇本尊。偶尔眸中精光一闪,威严霸道气息流露,令人胆颤心惊。

    有些人活得太短,有些人却活得太长。如果太上皇的人生在四十岁结束,凭其作为足称明君圣主。可惜“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中年之后,穷奢极欲,虚耗国孥,吏治腐败,军队朽烂。

    若是仅图自守,对内镇压叛民,尚可勉强维持局面。

    不料辽东女真擅自建国,国号大金,颇有效法先祖,侵掠中原之意。

    太上皇自觉文成武功远迈前代,盛怒之下,集结京营,轻率出击。结果一战尽墨,自己也身遭俘虏,陷于敌营。

    女真看似兵势雄壮,实则民众稀少,力量不足,不敢杀戮皇帝,以免引来倾国报复。

    又听闻已有新皇继位,改元永隆,俘虏来的九五之尊眼看着是要砸在手里,价值大幅缩水,出手越晚越不值钱。

    女真也有人才,果断仿前明故事,勒索无数财货后将太上皇放回,希图令朝廷自乱阵脚,坐收渔翁之利。

    明代宗与明英宗是兄弟,尚且不敢拒绝迎回,何况当今与太上皇乃是亲生父子!纵然不情不愿,碍于君臣父子大义也只得接回,就此形成日月双悬之局。

    前明夺门之变未远,没有哪个皇帝愿意做代宗,死的不明不白,更没有哪个臣子愿意做于谦,蒙冤惨死。事已至此,纵使当今想要退位自保手下人也不会答应,顷刻便会大乱。

    庆幸的是,因太上皇近乎倾巢而出,身边的嫡系重臣多半覆灭,而剩余重臣又经略四方,远水解不得近渴,经此打击,他也心灰意懒,无颜重登帝位,是以至今一直相安无事。

    可永隆帝毕竟不是太上皇中意的继承人,故太子之死又扑朔迷离,两位帝王之间岂能没有芥蒂?也只因内外忧患,谁也无法一举鼎定局面,各自隐忍不发罢了。

    乐声渐止,美轮美奂的歌舞演毕,美貌舞姬袅娜轻扬的退场,翩跹如仙子。太上皇视若无睹,神情淡然,无喜无怒,目光幽深,不知又在沉思何事。

    宝座下方,一位十八九岁的青年坐在矮凳上,戴二龙戏珠翼善冠,着赤色蟒袍,面如美玉,目似明星,清雅俊丽,乃是故太子之子,名陈彦俊。

    永隆帝仁孝过天,继位后大赏勋贵和宗室,陈彦俊亦在此列,被封为【乐天】郡王。自太上皇归来后,常来与祖父相伴解闷。

    见歌姬退场,太上皇沉默不语,陈彦俊便站起来走到身前,轻声问道:“皇爷爷,要不要看戏呢?众戏班已经备妥。”

    太上皇闻言,思绪被打断,抬眸看他,仿佛看到年轻时的太子,露出慈祥微笑,颔首道:“演吧。”

    “皇爷爷想先看哪出?”

    陈彦俊将戏单展开,双手捧着,稳稳递过去。

    太上皇并未去看戏单,随口道:“听说有个什么柳二郎,擅演新戏,名噪京师,就看新戏吧。”

    陈彦俊收回戏单,笑说道:“皇爷爷好眼光,柳二郎扮虞姬一绝,双剑耍的出神入化,迥非凡品。”

    旁边侍立的太安宫总管太监李万全听了爷孙对话,转头向一个小内监淡眉一挑,使个眼色。

    小内监会意,忙点了头,匆匆小步疾走前去传谕。

    ……

    这次前来演出的,不仅是广和楼,京中数个最好的戏班都在外侯旨。得知太上皇要先看广和楼的戏,其他戏班无不眼羡。

    《霸王别姬》最初是柳湘莲拟定,完全照搬后世经典。经过这段时间的演出,已经发生巨大变化,衍化出两个版本:简化版突出虞姬形象,另一版本兼顾权谋争斗,将那些名场面,诸如李左车诈降,项王轻率冒进,楚汉两军厮杀,十面埋伏,四面楚歌,项王溃围而走当者无敌,拒绝渡江,自刎而亡等桥段补充完毕,大气恢宏,精彩绝伦。

    今日是给皇家演出,自然选的是后者。

    不久,锣鼓响起,好戏开场。

    大殿中,临时搭建的戏台上,旌旗烈烈,战马嘶鸣,楚汉对阵,观者如置身大战中。

    随着剧情的推进,观者时而为项王之悍勇无敌而热血沸腾,时而为其轻率冒进而扼腕叹息。

    待飘飘如仙的虞姬上场,以剑舞作别,英气飒然。横剑自刎,宁死不入汉营,悲怆至极。

    匆匆掩埋虞姬尸首,项王骑马疾走,率麾下壮士趁夜溃围,呼喝奔驰,汉军皆披靡,赤泉侯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

    乌江畔,项王愧见江东父老,拒绝渡江,下马持短兵步战,一人击杀汉军数百,最后自刎而死。

    剧终,谢幕,乐声止歇,伶人退场。

    观者本就寥寥,尽管心中大悦,也不敢出声,以免扰了太上皇雅兴。

    陈彦俊忙看向太上皇,却见太上皇竟罕见的颔首称赞:“此戏不错!项羽之悍勇,虞姬之情贞,宛然如真!赏!”

    陈彦俊终于松了口气,陪笑道:“能得皇爷爷一赞,就是最大的赏了。”

    内监领旨,前去传谕,命“项羽”“虞姬”入殿谢赏。

    ……

    听闻太上皇金口玉言称赞,又命二人觐见拜谢,广和楼众人无不大喜,其他戏班也跃跃欲试。

    柳湘莲闻讯而忧,此前被太上皇留在宫中担任供奉的伶人不在少数,若真的瞧上他,该何去何从?能拒绝吗?

    惴惴不安中,他随着内监进入仁寿殿。

    ……

    “项羽”激动拜伏在地,口称“万岁”,感激涕零,情真意切。

    这大概是他十余年武戏的巅峰,足可作为光辉事迹焚香告祖。

    柳湘莲依样画葫芦行礼拜谢。

    谢恩之后,并未允许他们退下,殿内重归安静。

    入殿前已经内监被提点过礼仪,不可直视君王,柳湘莲入殿时大略看到,宝座上坐着位清瘦的龙袍老者,而宝座下,有位俊美的蟒袍青年。

    太上皇年老,视力不佳,戴上老花镜,将“虞姬”打量一番,问道:“这戏是你写的?”

    柳湘莲不知何意,如实说道:“最初是小民所写,其后经旁人补充修改,非一人之功。”

    “你觉得项羽该不该自戕?”

    此言一出,殿内温度似乎猛然降低,如寒冬冷流侵袭。

    当年太上皇帅军出征,因战略失误,致使全军覆没。他虽一度为女真所获,又被借机勒索钱财,终究是完好无损回来。可怜二十万大军却化作尸骸,曝露于野,甚至无人掩埋,该是何等冤枉!

    民间戏称太上皇为“熙英宗”,他岂能一无所知?夜深人静时难道不曾想过自己做的对不对?

    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问题。

    称赞项羽宁死不逃不降,岂不是表示太上皇做错了?若是说项羽刚愎自用不知忍辱负重,那投降敌人又算什么?

    见他沉默思索,太上皇神情玩味:“怎么?很难回答?写戏时就没想过?”

    柳湘莲知道拖不得,搜肠刮肚道:“小民以为,项王,死得其所!”

    冷清的声音响起:“讲。”

    柳湘莲稳定心神,不急不缓,边组织语言边说道:“项王勇冠万夫,智超凡俗,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三载而并吞八荒,叱咤风云,敌邦震魄,妇孺寒胆,百世之下,生气凛然,实为不世之英雄!”

    太上皇不言不语,看他如何圆下去。

    “项王虽是楚国贵裔,至秦大一统,已是无权无势的小民,何以一朝奋起?追本溯源,是因暴秦残虐,民不胜重负。项王天命所钟,灭秦之后,大功已成,足堪彪炳千古,身死而无憾。若败退而走,非项王为人,若投降汉军,汉高祖也不容其生。

    更何况,彼时汉已有天下太半,诸侯皆附,项王纵然逃出,以其性情行事,又岂能反败为胜?不过是多造杀孽,连累无辜百姓。他亦不愿为项、刘之争,继续令天下万民不安。

    所以,无论为自己,还是为众生,项王死得其所。”

    太上皇没有反应,似乎仍旧不满意,盯着他。

    看来不拍马屁不成了!柳湘莲狠狠心,又道:

    “以小民愚见,项王千古唯一,非人人可效法。败而自戕,也非智者所为。越王勾践虽曾受辱为奴,一旦归国,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三千越甲终吞吴!岂不更痛快!”

    太上皇终于稍稍颔首,或许是觉得这小子脑瓜儿还算灵活,问道:

    “你来宫里做个供奉如何?保你一生衣食无忧。”

    所谓宫廷供奉只是专为太上皇取乐而已,并非朝廷官职。好东西要扒拉到自己碗里,这是绝大多数人的本能,太上皇也没什么不同。

    今日见猎心喜,生了爱才之心,问是问,却不认为对方会拒绝他。一是进宫做供奉对于下贱伶人而言无异于一步登天,二是从没有人敢当面违抗皇命。

    柳湘莲此时跪在地上,听了这话,也终于“五雷轰顶”了一回。

    做供奉虽不需要净身,可不就坐实了伶人身份?以后困居宫中给老头子作伴,还有什么宏图大志可谈!

    他不敢耽搁,恭恭敬敬说道:“启禀陛下,小民之剑,用来观赏只是最末等的用处。”

    因他先前说话甚合心意,况且人物出彩,又是少年,太上皇心情好,愿意捧个场,笑问道:“哦?难道还有什么大用?”

    柳湘莲忽然抬起头来,直视太上皇,吐出两个字:

    “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