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拟并薛家
城西。
西山余脉蜿蜒，浑河（今永定河）自山中奔腾而出，向着东南方向行去。在某个拐角处的河畔，一处农庄被新设的木栅栏严密围拢着。
数座新建的小院坐落其中，隐隐传出敲敲打打的声音。穿着紧身制服的护卫日夜在院中巡查，好似军事重地一般。
此处即为柳氏商号所设工坊，原是座田庄，买下后进行了改建。
工坊内的工匠多是从四方流民中招募，签了卖身契，缺点是技术水平普遍不高，真正高手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总能自谋出路。
另外，招收了些贫苦幼儿，边学习文化，边学习技术。如果算上家属，工坊内已经汇聚了数百人，俨然小村落。
此处与税卒家属的安置地、蹴鞠队的训练基地相聚不远。
为了自家商号，柳湘莲的确想出了不少点子，但并不涉及什么了不得的高新技术，无非是方向问题。一旦外传，旁人很快便可就仿造，国人在这方面的能力从来不会让人失望的。所以在各项产品真正投入经营、占据先发优势前，要尽量保密。
试验中的产品分作两类，一是军械，目前在试制燧发枪。自从明代正德年间佛郎机铳传入中国，早有更新迭代，现在朝廷所用是火绳枪，也已经出现自生火铳，且民间对火铳并不陌生。
柳湘莲原还想此事可推迟，先训练弓箭，但效果不佳，弓箭手培训时间太长。只能瞄准燧发枪，英国褐贝丝的图纸他也记得。
奈何并未工具，只能先手工试制。即便是铁料也要特意去搜寻闽铁或广铁，盖因南方用木炭炼铁，含硫较少，北方则用煤，铁质差。
目前仍在制作中，没有成品。
另一类是民用品，第一个项目就是卷烟。无他，最容易，来钱快。可借助朝廷禁令，尽快占据先发位置。
受到盘问，柳落出现，方开了门让他进入，而后带着柳湘莲参过各个工坊。
因此前不断有图纸传出，有的人还以为柳湘莲是个糟老头呢，见他如此年轻，都觉得意外，更为恭敬。
柳湘莲随口指点，无不中的，众工匠更不敢小觑他，最后又作了一番鼓励，申明有改进则必赏赐。期间诸般琐碎，不消细说。
参观之后，众工匠继续工作，他和柳落回到其办公房间。
众税卒留在外面，李原生在门口守着。
薛蟠因见识了卷烟，早跑去尝试了，他本就接触过此物。
两人进屋落座。
柳落望着他笑问道：“你来就来，怎么还把呆霸王带来了？就不怕他泄密？”
柳湘莲喝了口茶，呵呵一笑，不在意的说道：“不是我小瞧他，敞开了让他看，他都想不到自家去做这等生意。无非是个寄生虫罢了。”
“寄生虫？”柳落觉得此语很新鲜。
柳湘莲却换了话题，面色微沉，说道：“你做的不错，但是，咱们得加快速度了。”
“怎么回事？”柳落忙问，脸上有担心之色。
对于二郎混了个筹饷司主事，他和柳三都不大放心，干的事儿明显吃力不讨好。
又劝阻不得，也只能用心办事，为他解除后顾之忧。
柳湘莲便把今日早朝的事儿简单说了。
柳落方稍放了心，此事早有预料，并不意外。
“只是，若是现在就开办工厂，会不会太仓促太草率了？当下仍处于摸索阶段，诸多环节，如烟丝配方、卷制技术等，尚有待改进提升，原料储备和制成的卷烟工具都不多。之前你说要在天津办厂，我正准备这两天自己过去呢，别人也不大放心。”
柳湘莲点点头，柳落并没有因制成了卷烟就心态浮躁，这就很好。
他叹说道：“时不我待呀。做事也不可能等到有了万全准备，有个框架就可先做起来。以后有了反馈才知效果如何，慢慢改进就好。闭门造车，能有什么进步？技术是没有止境的。
当前的要务，是趁着朝廷政策尚未改动，赶紧派人去各地收购货源，囤积起来。事先不妨放出风声，就说朝廷要征重税，试试能不能趁机压价，咱们先赚上一笔。”
见他说到造谣时还是一副认真的神色，柳落感觉滑稽有趣，笑说道：“二郎了不得，总是能公私兼顾。”
柳湘莲听了也发笑，神色颇为无奈：“就算不为自己，也不能不想想底下的人，没有好处谁跟着我干？
到时你记得多招些女子，这等轻松活计她们能做的来，也能添一份收入。
也要派人去原料产地，将来咱们必须自己控制部分原料，免得被人卡脖子。
另外，想要获得烟草专营权，还得掏一笔银子。”
柳落坐直了身子，皱眉发急：“这还没赚钱呢，就要先掏钱了？”
“不然呢？总要让朝廷见到好处才行，不然凭什么听我的建言？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精。”柳湘莲稍作解释。
柳落摇了摇头，提醒道：“二郎，你这般大张旗鼓，消耗太多了。三和商号的确赚钱不少，可还没分过钱呢，又被你捐出去一个月的营收。现在咱们的资金有些吃力。”
他掰着手指细数：“先是投资戏园一万两，这农庄买下来倒不太贵，可养了几百号人，每月都要花钱。咱家在京的家底有限，不超过三万两。至于江南的银子，也不方便调过来，容易惹人注目。”
资金有些紧张，这事儿柳湘莲也知道。主要原因是时间太短，而他想做的事又太多。
想了想，他说道：“无妨，专营权的钱，我去搞定，先在户部记账，咱们前后捐了几万两，总不能这点儿面子都不肯给。再说，现在也没什么竞争对手，下次就不好说了。”
柳落笑道：“你这算不算作茧自缚？还不如直接做起来，也无需多交税。”
“要是按你说的办，各地商贾见了定然仿制，到时各地皆有本地烟厂，你根本没机会打进当地市场！现在虽多掏了钱，有朝廷护卫着，即便吃不了独食，赚的也够了。”
想到某事，柳落神色一变，忽然问道：“不然就卖些三和商号的股份？我听说现在股价都快炒上天了，明显不值这么多钱。因你说将来要一城建一园，都闻风而动。”
他手中也有少量三和商号的股份，是以也比较关注股价。
柳湘莲听了感觉很熟悉——这不就是放出利好消息，股价暴涨的常规操作？
看来追涨杀跌，古今并无不同，这泡沫已经吹起来了。
不过，柳湘莲并没有同意，还不到这一步。
而且，三和商号他占股本就不多，也就是靠着薛家贾家支持，才让他掌握着话语权，不能再减了。
“你心里有数便好。”见他否定了自己提议，柳落也不再多说。
柳湘莲拨弄着茶水，想着该从哪儿搞钱，没钱推进速度肯定会缓慢许多。
这时外面传来薛蟠大呼小叫的声音：“李兄弟，我来找二郎，你干嘛挡着我？”
“大人正在议事，闲杂人等勿得惊扰！”李原生冷冷喝道。
他虽身份低微，也不将薛蟠这个废物般的二世祖放在眼里。
薛蟠被阻，也不敢对李原生说狠话，只在外跳脚高喊：“二郎，二郎……”
柳湘莲与柳落对视一眼，忽然相对而笑。
“原生，让他进来。”柳湘莲喝道。
房门被推开，李原生让开道路。
薛蟠叼着根卷烟，大摇大摆地走进来，随意朝柳落拱拱手，而后吞云吐雾，笑嘻嘻赞叹道：“二郎，这玩意儿真不错！”
又涎着脸央求：“待会儿走时送我些罢。”
他今儿算是眼界大开，好多新玩意儿不曾见过，尤其是卷烟，试过之后甚爱之。
味道远比他以前用过的好多了。
要是在酒桌上听曲儿之事，掏出来一根，这么一点，岂不羡煞旁人？
见他提出此等要求，柳湘莲和柳落都不禁笑了，看着他不说话。
薛蟠茫然不解：“咋了？我说错什么了?”
柳湘莲问道：“文龙兄，你觉得这个生意有没有前途？”
“生意？”
薛蟠皱眉，本以为此物是柳二郎专门做着自己玩儿的，原来是想做生意。
他脑子一转，这生意肯定赚钱呀，意识到其中利润丰厚，不禁心动。
疾步走到柳湘莲身边，凑近了问道：“二郎是想让三和商号来做？”
三和商号？你倒是想的美，柳湘莲微微摇头，笑而不语。
柳落也笑了，这薛呆子净想便宜事儿。
柳湘莲挑眉问道：“文龙兄，薛家身为皇商，资产号称百万。不知近年生意做得如何？每年盈利有多少？”
薛蟠一怔，怎么忽然问这个？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对柳二郎甩个白眼，自行坐到椅子上，猛抽了口烟，眉眼耷拉着，懊丧说道：“二郎何必明知故问？上次你不都说的清清楚楚了？”
他指的是上次柳湘莲在薛家详说冯渊一案幕后隐情。
当时薛姨妈回答说各地店铺都上报亏损。
柳湘莲问道：“既然出了问题，你准备如何解决？这可是已经过去了不短的一段日子了。”
“还能怎么办？等我二舅回来，再一个个收拾，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薛蟠恨声发狠，挥手砸了下坐椅扶手。
薛家无人可办事，又不能请贾家人去办。况且贾家也无有能耐的人，要是让下面人出面，还不如不去呢。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王子腾身上。
柳落鄙视的冷哼一声，说道：“堂堂封疆大吏，岂是容易调动的？贵舅归来，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呢！到时候，恐怕全都搬空盗尽了！”
薛薛听了这话，垂头丧气。他也不是真憨傻，已经渐渐认识到自家局面难以为继，只无力改善罢了。
庆幸的是京师这边的钱都投进了三和商号，薛家说起来也是大股东，赚钱速度可比原来的薛家商号快多了。
薛家的确在不断没落，但现在尚未达到最低谷，明眼人已经能够看出来其虚弱之态。
也就是邢夫人那般蠢货，还以为薛家是大富大贵之家，乐得把侄女嫁进去。
据柳湘莲所见，薛宝钗打扮的朴素，不尚奢华富贵。
原来她也并非如此，只是她比较警醒，知道薛家“一时比不得一时了”，“该省的就省”。
甚至生出薛家“比不得”贾家之叹。实际上，贾家用度也日益紧蹙，不过是底子更厚罢了。
薛家没落到这等地步，薛蟠娶夏金桂为妻也就不难理解了——想吃绝户嘛。
否则，何不娶个身份更高的妻子？薛姨妈重视宝钗的婚姻，又怎会不重视薛蟠的？
见柳湘莲忽然谈及此事，薛蟠虽蠢笨，也知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其中必有缘由。
于是凑近了问道：“二郎觉得该怎么处理？可有妙策帮帮兄弟。”
柳湘莲含笑不语，斟茶自饮。
有些话说出来难听，但事实就是，薛家在薛蟠手里注定支撑不下去了。
即便是薛姨妈望子成龙，最后也不得不把希望放在薛蝌身上。
而薛蝌也非读书人，不过是为人正经些罢了。
见柳二郎没反应，薛蟠急了，摇动胳膊，苦着脸央求道：“你我是好兄弟，若有解决的法子，何不告诉我？”
柳湘莲也知薛蟠是直肠子，说隐晦的话他根本听不明白，解释道：
“不妨说句实话，薛家在南省的产业，光凭你自家是没法夺回的。
也不必对你舅舅王子腾抱什么希望，王家人掺和在里面，他难道果真不知？就算之前不知，现在知道了，也未必肯为了你妈这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得罪整个家族。
你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假如换了你又会如何？”
虽然明知希望渺茫，终究是种慰藉，此刻却被柳二郎无情破灭掉，薛蟠怅然若失，双眼无神。
柳湘莲这么说也有依据：如果王子腾真的心疼自己妹子，怎么会允许薛家一直住在贾家？
何不让他们去王家住？寡居的小姨子寄居姐夫家难道真的好听？
“二郎，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了罢。”
薛蟠左思右想，想不明白，直接问道。
柳湘莲望着他，诚挚道：“我的意思是，既然这些东西管不住了，何不趁早转手？”
“转手？转给谁？”
柳湘莲道：“整体作价，卖给柳家商号。”
薛蟠有些疑惑，揉了揉脑袋，纳闷道：“柳家有商号？怎么没听你讲过？”
“马上就有了，第一个产品，便是此物。”
柳湘莲指着他手中燃掉一半的卷烟说道。
薛蟠皱眉，不解道：：“咱们不是有三和商号嘛？直接去做不就成了？何须这等麻烦？”
见其愚痴至此，柳湘莲心下叹息，难道灵性都长到宝钗身上了？
瞟了他一眼，失笑摇头，也不说话，意味莫名。
薛蟠挠了挠头，感觉二郎在故弄玄虚，不得其解。
柳落待在一旁全程旁听，实在看不下去了，这薛呆子果然名副其实，说的稍稍隐晦便听不出真意来。
他咳嗽一声，翘着腿儿，放声直言道：“薛大爷，你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三和商号薛家多少股份？还有贾家，加起来快占三分之一了。我等日夜操劳，辛苦忙碌，哦，最后全便宜了你们？你觉得合不合适？”
他说的直白，倒也不怕薛蟠恼。
“嗨！原来是为这！”薛蟠听了恍然大悟，不但不着恼，反而笑了。
他也知三和商号能够成立并发展起来，全靠柳湘莲筹谋策划，耗费大量心思。薛家最大的用处是投了钱，提供了基本的人手，而贾琏只应付场面上的事儿。
当时尚好，柳二郎不过一介孤儿。
现在却不可同日而语，他年纪轻轻已是工部主事，便显得吃亏了。
于是转头望着柳湘莲，笑说道：“二郎，我也琢磨这事儿不大妥。要不然，我家转给你些股份？你觉得一成怎么样？要是少了再加一成！”
柳落震惊无语，目瞪口呆——你个薛呆子，到底明不明白一成股份现在价值多少？还再加一成？
就连柳湘莲也对薛蟠刮目相看。
他们俩着实难以理解薛蟠的心态。
这家伙从小到大就没缺过钱，所以没什么概念。
原著中，连金荣这样的无名小卒也慷慨大方。被柳湘莲救了之后，全心全意为其操办婚事，置办婚房，跑前跑后忙活。
现在因为得了官职，心中感激之情更甚，诚心实意觉得应该如此。
柳湘莲却摇了摇头：“人无信而不立。当初说好的不能不算话。我的意思是，既然薛家对南边店铺已经失去掌控，不如作价卖给我。”
这样对他而言，烟草铺子能够快速铺开，节省资金和时间。
薛蟠想了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没经历过创业艰难，丝毫没有不舍之情。
很感兴趣的问道：“怎么作价呢？倒是不太在意，就怕我妈为这等事闹心。”
他作为家主没有意见，就算成了一小半，无非是再做做薛姨妈的工作。
柳湘莲摆手道：“这个不着急，总要先审计过才好估价，想必你家也有账目。不过，不妨明说，我手头并没有那么多现银，可以用三和商号的股份偿还，剩余的钱算作借贷，每年换掉部分本金，利息就按照正常水平。当然，肯定是要大幅折价的，毕竟想拿回来还要花一番心思。你觉得如何？”
说的困难，其实也没多大困难，毕竟是薛蟠的产业，有这个名义就够了，剩下的就看执行力如何，能不能清扫那些弄鬼的魑魅魍魉。
而且三和商号股价虚高，正好抵扣一部分，也比较划算。
“你觉得如何？”
薛蟠想了想，也无不可，忽然灵机一动，跃跃欲试问道：“能不能不要钱，入股柳家商号？”
柳湘莲忍不住发笑，这还赖上了，笑道：“商号虽然还没影儿，可是很贵的，绝对不会比三和商号便宜。”
这完全是他的生意，必须掌握绝对的控制权。
薛蟠摆手，笑呵呵呵道：“无妨。”
“你还是先和你妈你妹子商量，过后再决定吧。”
谈完此事，时间也不早了，遂决定回城。
残阳如血，红霞漫天。
宽阔的驿道上，柳湘莲一行人跃马扬鞭而行，马鸣嘶嘶，尘土飞扬。
行至半途，遥遥看到前方有一队人马相向而来，似乎俱是佩刀带剑的护卫，排场不凡。
双方不断靠近，渐浓的暮色下也能看清对方面容。
眼见对方没有相让之意，柳湘莲等人只得抻拉马辔，降低速度。
双方缓缓靠近，终于停下。
柳湘莲心生警惕，但也没有太担心。
此时身边人不少，有李原生带着十名精悍税卒，皆佩刀带弓。
他不相信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对他出手，动静太大了。
除了贾珍，他没与人结下这么大仇怨。
而贾珍，毕竟有爵位自身，又不缺女色，不至于这么莽。
对方相隔数丈，隐隐对峙。
对面的队伍中跃马走出一个年轻人，高声喊道：“殿下请柳二郎近前一见。”
话音一落，前面的人纷纷向两侧挪动，中间闪开一条通道，正好通向队伍后方的华丽马车。
殿下？目前与他有联系的也只乐天郡王一人。
皇子王爷之类，还没人把他这无名小卒放眼里呢。
柳湘莲费解，先前他一直没声响，还以为通过冯紫英试探失败之后就放弃了。
不想这时候半路阻拦，是想要干什么？总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这次倒是稍微长进了，只带着几十号人，比不得上次的声势喧天。
可有个屁用呢，此人定是被锦衣亲军监视的死死的，说不定这时候消息都传进大明宫了。
柳湘莲现在不是之前的白身，为免遭永隆帝的猜疑，还是不见为妙。
朗声回道：“城门将关，急于归城，还是改日再会吧。”
那人却笑道：“不妨事，殿下在城外也有庄园，足供诸位歇息。请吧。”
所有人都望了过来，目光似不怀好意，有的手都摸上刀柄了，示威意味十足。
这混蛋想干什么？柳湘莲也颇无奈。
他如果硬要走，倒不相信对方敢杀他，大小也是朝廷命官，杀官等于造反。
乐天郡王要敢这么错，永隆帝就太开心了。
可他的手下却不好说，薛蟠杀人还能混过去，何况对方的身份？真不一定有事儿。
很可能杀人立威。
柳湘莲略作沉吟，低声吩咐李原生道：“提高警惕，也别鲁莽。”
随后，驱马向前。
西山余脉蜿蜒，浑河（今永定河）自山中奔腾而出，向着东南方向行去。在某个拐角处的河畔，一处农庄被新设的木栅栏严密围拢着。
数座新建的小院坐落其中，隐隐传出敲敲打打的声音。穿着紧身制服的护卫日夜在院中巡查，好似军事重地一般。
此处即为柳氏商号所设工坊，原是座田庄，买下后进行了改建。
工坊内的工匠多是从四方流民中招募，签了卖身契，缺点是技术水平普遍不高，真正高手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总能自谋出路。
另外，招收了些贫苦幼儿，边学习文化，边学习技术。如果算上家属，工坊内已经汇聚了数百人，俨然小村落。
此处与税卒家属的安置地、蹴鞠队的训练基地相聚不远。
为了自家商号，柳湘莲的确想出了不少点子，但并不涉及什么了不得的高新技术，无非是方向问题。一旦外传，旁人很快便可就仿造，国人在这方面的能力从来不会让人失望的。所以在各项产品真正投入经营、占据先发优势前，要尽量保密。
试验中的产品分作两类，一是军械，目前在试制燧发枪。自从明代正德年间佛郎机铳传入中国，早有更新迭代，现在朝廷所用是火绳枪，也已经出现自生火铳，且民间对火铳并不陌生。
柳湘莲原还想此事可推迟，先训练弓箭，但效果不佳，弓箭手培训时间太长。只能瞄准燧发枪，英国褐贝丝的图纸他也记得。
奈何并未工具，只能先手工试制。即便是铁料也要特意去搜寻闽铁或广铁，盖因南方用木炭炼铁，含硫较少，北方则用煤，铁质差。
目前仍在制作中，没有成品。
另一类是民用品，第一个项目就是卷烟。无他，最容易，来钱快。可借助朝廷禁令，尽快占据先发位置。
受到盘问，柳落出现，方开了门让他进入，而后带着柳湘莲参过各个工坊。
因此前不断有图纸传出，有的人还以为柳湘莲是个糟老头呢，见他如此年轻，都觉得意外，更为恭敬。
柳湘莲随口指点，无不中的，众工匠更不敢小觑他，最后又作了一番鼓励，申明有改进则必赏赐。期间诸般琐碎，不消细说。
参观之后，众工匠继续工作，他和柳落回到其办公房间。
众税卒留在外面，李原生在门口守着。
薛蟠因见识了卷烟，早跑去尝试了，他本就接触过此物。
两人进屋落座。
柳落望着他笑问道：“你来就来，怎么还把呆霸王带来了？就不怕他泄密？”
柳湘莲喝了口茶，呵呵一笑，不在意的说道：“不是我小瞧他，敞开了让他看，他都想不到自家去做这等生意。无非是个寄生虫罢了。”
“寄生虫？”柳落觉得此语很新鲜。
柳湘莲却换了话题，面色微沉，说道：“你做的不错，但是，咱们得加快速度了。”
“怎么回事？”柳落忙问，脸上有担心之色。
对于二郎混了个筹饷司主事，他和柳三都不大放心，干的事儿明显吃力不讨好。
又劝阻不得，也只能用心办事，为他解除后顾之忧。
柳湘莲便把今日早朝的事儿简单说了。
柳落方稍放了心，此事早有预料，并不意外。
“只是，若是现在就开办工厂，会不会太仓促太草率了？当下仍处于摸索阶段，诸多环节，如烟丝配方、卷制技术等，尚有待改进提升，原料储备和制成的卷烟工具都不多。之前你说要在天津办厂，我正准备这两天自己过去呢，别人也不大放心。”
柳湘莲点点头，柳落并没有因制成了卷烟就心态浮躁，这就很好。
他叹说道：“时不我待呀。做事也不可能等到有了万全准备，有个框架就可先做起来。以后有了反馈才知效果如何，慢慢改进就好。闭门造车，能有什么进步？技术是没有止境的。
当前的要务，是趁着朝廷政策尚未改动，赶紧派人去各地收购货源，囤积起来。事先不妨放出风声，就说朝廷要征重税，试试能不能趁机压价，咱们先赚上一笔。”
见他说到造谣时还是一副认真的神色，柳落感觉滑稽有趣，笑说道：“二郎了不得，总是能公私兼顾。”
柳湘莲听了也发笑，神色颇为无奈：“就算不为自己，也不能不想想底下的人，没有好处谁跟着我干？
到时你记得多招些女子，这等轻松活计她们能做的来，也能添一份收入。
也要派人去原料产地，将来咱们必须自己控制部分原料，免得被人卡脖子。
另外，想要获得烟草专营权，还得掏一笔银子。”
柳落坐直了身子，皱眉发急：“这还没赚钱呢，就要先掏钱了？”
“不然呢？总要让朝廷见到好处才行，不然凭什么听我的建言？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精。”柳湘莲稍作解释。
柳落摇了摇头，提醒道：“二郎，你这般大张旗鼓，消耗太多了。三和商号的确赚钱不少，可还没分过钱呢，又被你捐出去一个月的营收。现在咱们的资金有些吃力。”
他掰着手指细数：“先是投资戏园一万两，这农庄买下来倒不太贵，可养了几百号人，每月都要花钱。咱家在京的家底有限，不超过三万两。至于江南的银子，也不方便调过来，容易惹人注目。”
资金有些紧张，这事儿柳湘莲也知道。主要原因是时间太短，而他想做的事又太多。
想了想，他说道：“无妨，专营权的钱，我去搞定，先在户部记账，咱们前后捐了几万两，总不能这点儿面子都不肯给。再说，现在也没什么竞争对手，下次就不好说了。”
柳落笑道：“你这算不算作茧自缚？还不如直接做起来，也无需多交税。”
“要是按你说的办，各地商贾见了定然仿制，到时各地皆有本地烟厂，你根本没机会打进当地市场！现在虽多掏了钱，有朝廷护卫着，即便吃不了独食，赚的也够了。”
想到某事，柳落神色一变，忽然问道：“不然就卖些三和商号的股份？我听说现在股价都快炒上天了，明显不值这么多钱。因你说将来要一城建一园，都闻风而动。”
他手中也有少量三和商号的股份，是以也比较关注股价。
柳湘莲听了感觉很熟悉——这不就是放出利好消息，股价暴涨的常规操作？
看来追涨杀跌，古今并无不同，这泡沫已经吹起来了。
不过，柳湘莲并没有同意，还不到这一步。
而且，三和商号他占股本就不多，也就是靠着薛家贾家支持，才让他掌握着话语权，不能再减了。
“你心里有数便好。”见他否定了自己提议，柳落也不再多说。
柳湘莲拨弄着茶水，想着该从哪儿搞钱，没钱推进速度肯定会缓慢许多。
这时外面传来薛蟠大呼小叫的声音：“李兄弟，我来找二郎，你干嘛挡着我？”
“大人正在议事，闲杂人等勿得惊扰！”李原生冷冷喝道。
他虽身份低微，也不将薛蟠这个废物般的二世祖放在眼里。
薛蟠被阻，也不敢对李原生说狠话，只在外跳脚高喊：“二郎，二郎……”
柳湘莲与柳落对视一眼，忽然相对而笑。
“原生，让他进来。”柳湘莲喝道。
房门被推开，李原生让开道路。
薛蟠叼着根卷烟，大摇大摆地走进来，随意朝柳落拱拱手，而后吞云吐雾，笑嘻嘻赞叹道：“二郎，这玩意儿真不错！”
又涎着脸央求：“待会儿走时送我些罢。”
他今儿算是眼界大开，好多新玩意儿不曾见过，尤其是卷烟，试过之后甚爱之。
味道远比他以前用过的好多了。
要是在酒桌上听曲儿之事，掏出来一根，这么一点，岂不羡煞旁人？
见他提出此等要求，柳湘莲和柳落都不禁笑了，看着他不说话。
薛蟠茫然不解：“咋了？我说错什么了?”
柳湘莲问道：“文龙兄，你觉得这个生意有没有前途？”
“生意？”
薛蟠皱眉，本以为此物是柳二郎专门做着自己玩儿的，原来是想做生意。
他脑子一转，这生意肯定赚钱呀，意识到其中利润丰厚，不禁心动。
疾步走到柳湘莲身边，凑近了问道：“二郎是想让三和商号来做？”
三和商号？你倒是想的美，柳湘莲微微摇头，笑而不语。
柳落也笑了，这薛呆子净想便宜事儿。
柳湘莲挑眉问道：“文龙兄，薛家身为皇商，资产号称百万。不知近年生意做得如何？每年盈利有多少？”
薛蟠一怔，怎么忽然问这个？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对柳二郎甩个白眼，自行坐到椅子上，猛抽了口烟，眉眼耷拉着，懊丧说道：“二郎何必明知故问？上次你不都说的清清楚楚了？”
他指的是上次柳湘莲在薛家详说冯渊一案幕后隐情。
当时薛姨妈回答说各地店铺都上报亏损。
柳湘莲问道：“既然出了问题，你准备如何解决？这可是已经过去了不短的一段日子了。”
“还能怎么办？等我二舅回来，再一个个收拾，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薛蟠恨声发狠，挥手砸了下坐椅扶手。
薛家无人可办事，又不能请贾家人去办。况且贾家也无有能耐的人，要是让下面人出面，还不如不去呢。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王子腾身上。
柳落鄙视的冷哼一声，说道：“堂堂封疆大吏，岂是容易调动的？贵舅归来，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呢！到时候，恐怕全都搬空盗尽了！”
薛薛听了这话，垂头丧气。他也不是真憨傻，已经渐渐认识到自家局面难以为继，只无力改善罢了。
庆幸的是京师这边的钱都投进了三和商号，薛家说起来也是大股东，赚钱速度可比原来的薛家商号快多了。
薛家的确在不断没落，但现在尚未达到最低谷，明眼人已经能够看出来其虚弱之态。
也就是邢夫人那般蠢货，还以为薛家是大富大贵之家，乐得把侄女嫁进去。
据柳湘莲所见，薛宝钗打扮的朴素，不尚奢华富贵。
原来她也并非如此，只是她比较警醒，知道薛家“一时比不得一时了”，“该省的就省”。
甚至生出薛家“比不得”贾家之叹。实际上，贾家用度也日益紧蹙，不过是底子更厚罢了。
薛家没落到这等地步，薛蟠娶夏金桂为妻也就不难理解了——想吃绝户嘛。
否则，何不娶个身份更高的妻子？薛姨妈重视宝钗的婚姻，又怎会不重视薛蟠的？
见柳湘莲忽然谈及此事，薛蟠虽蠢笨，也知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其中必有缘由。
于是凑近了问道：“二郎觉得该怎么处理？可有妙策帮帮兄弟。”
柳湘莲含笑不语，斟茶自饮。
有些话说出来难听，但事实就是，薛家在薛蟠手里注定支撑不下去了。
即便是薛姨妈望子成龙，最后也不得不把希望放在薛蝌身上。
而薛蝌也非读书人，不过是为人正经些罢了。
见柳二郎没反应，薛蟠急了，摇动胳膊，苦着脸央求道：“你我是好兄弟，若有解决的法子，何不告诉我？”
柳湘莲也知薛蟠是直肠子，说隐晦的话他根本听不明白，解释道：
“不妨说句实话，薛家在南省的产业，光凭你自家是没法夺回的。
也不必对你舅舅王子腾抱什么希望，王家人掺和在里面，他难道果真不知？就算之前不知，现在知道了，也未必肯为了你妈这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得罪整个家族。
你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假如换了你又会如何？”
虽然明知希望渺茫，终究是种慰藉，此刻却被柳二郎无情破灭掉，薛蟠怅然若失，双眼无神。
柳湘莲这么说也有依据：如果王子腾真的心疼自己妹子，怎么会允许薛家一直住在贾家？
何不让他们去王家住？寡居的小姨子寄居姐夫家难道真的好听？
“二郎，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了罢。”
薛蟠左思右想，想不明白，直接问道。
柳湘莲望着他，诚挚道：“我的意思是，既然这些东西管不住了，何不趁早转手？”
“转手？转给谁？”
柳湘莲道：“整体作价，卖给柳家商号。”
薛蟠有些疑惑，揉了揉脑袋，纳闷道：“柳家有商号？怎么没听你讲过？”
“马上就有了，第一个产品，便是此物。”
柳湘莲指着他手中燃掉一半的卷烟说道。
薛蟠皱眉，不解道：：“咱们不是有三和商号嘛？直接去做不就成了？何须这等麻烦？”
见其愚痴至此，柳湘莲心下叹息，难道灵性都长到宝钗身上了？
瞟了他一眼，失笑摇头，也不说话，意味莫名。
薛蟠挠了挠头，感觉二郎在故弄玄虚，不得其解。
柳落待在一旁全程旁听，实在看不下去了，这薛呆子果然名副其实，说的稍稍隐晦便听不出真意来。
他咳嗽一声，翘着腿儿，放声直言道：“薛大爷，你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三和商号薛家多少股份？还有贾家，加起来快占三分之一了。我等日夜操劳，辛苦忙碌，哦，最后全便宜了你们？你觉得合不合适？”
他说的直白，倒也不怕薛蟠恼。
“嗨！原来是为这！”薛蟠听了恍然大悟，不但不着恼，反而笑了。
他也知三和商号能够成立并发展起来，全靠柳湘莲筹谋策划，耗费大量心思。薛家最大的用处是投了钱，提供了基本的人手，而贾琏只应付场面上的事儿。
当时尚好，柳二郎不过一介孤儿。
现在却不可同日而语，他年纪轻轻已是工部主事，便显得吃亏了。
于是转头望着柳湘莲，笑说道：“二郎，我也琢磨这事儿不大妥。要不然，我家转给你些股份？你觉得一成怎么样？要是少了再加一成！”
柳落震惊无语，目瞪口呆——你个薛呆子，到底明不明白一成股份现在价值多少？还再加一成？
就连柳湘莲也对薛蟠刮目相看。
他们俩着实难以理解薛蟠的心态。
这家伙从小到大就没缺过钱，所以没什么概念。
原著中，连金荣这样的无名小卒也慷慨大方。被柳湘莲救了之后，全心全意为其操办婚事，置办婚房，跑前跑后忙活。
现在因为得了官职，心中感激之情更甚，诚心实意觉得应该如此。
柳湘莲却摇了摇头：“人无信而不立。当初说好的不能不算话。我的意思是，既然薛家对南边店铺已经失去掌控，不如作价卖给我。”
这样对他而言，烟草铺子能够快速铺开，节省资金和时间。
薛蟠想了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没经历过创业艰难，丝毫没有不舍之情。
很感兴趣的问道：“怎么作价呢？倒是不太在意，就怕我妈为这等事闹心。”
他作为家主没有意见，就算成了一小半，无非是再做做薛姨妈的工作。
柳湘莲摆手道：“这个不着急，总要先审计过才好估价，想必你家也有账目。不过，不妨明说，我手头并没有那么多现银，可以用三和商号的股份偿还，剩余的钱算作借贷，每年换掉部分本金，利息就按照正常水平。当然，肯定是要大幅折价的，毕竟想拿回来还要花一番心思。你觉得如何？”
说的困难，其实也没多大困难，毕竟是薛蟠的产业，有这个名义就够了，剩下的就看执行力如何，能不能清扫那些弄鬼的魑魅魍魉。
而且三和商号股价虚高，正好抵扣一部分，也比较划算。
“你觉得如何？”
薛蟠想了想，也无不可，忽然灵机一动，跃跃欲试问道：“能不能不要钱，入股柳家商号？”
柳湘莲忍不住发笑，这还赖上了，笑道：“商号虽然还没影儿，可是很贵的，绝对不会比三和商号便宜。”
这完全是他的生意，必须掌握绝对的控制权。
薛蟠摆手，笑呵呵呵道：“无妨。”
“你还是先和你妈你妹子商量，过后再决定吧。”
谈完此事，时间也不早了，遂决定回城。
残阳如血，红霞漫天。
宽阔的驿道上，柳湘莲一行人跃马扬鞭而行，马鸣嘶嘶，尘土飞扬。
行至半途，遥遥看到前方有一队人马相向而来，似乎俱是佩刀带剑的护卫，排场不凡。
双方不断靠近，渐浓的暮色下也能看清对方面容。
眼见对方没有相让之意，柳湘莲等人只得抻拉马辔，降低速度。
双方缓缓靠近，终于停下。
柳湘莲心生警惕，但也没有太担心。
此时身边人不少，有李原生带着十名精悍税卒，皆佩刀带弓。
他不相信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对他出手，动静太大了。
除了贾珍，他没与人结下这么大仇怨。
而贾珍，毕竟有爵位自身，又不缺女色，不至于这么莽。
对方相隔数丈，隐隐对峙。
对面的队伍中跃马走出一个年轻人，高声喊道：“殿下请柳二郎近前一见。”
话音一落，前面的人纷纷向两侧挪动，中间闪开一条通道，正好通向队伍后方的华丽马车。
殿下？目前与他有联系的也只乐天郡王一人。
皇子王爷之类，还没人把他这无名小卒放眼里呢。
柳湘莲费解，先前他一直没声响，还以为通过冯紫英试探失败之后就放弃了。
不想这时候半路阻拦，是想要干什么？总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这次倒是稍微长进了，只带着几十号人，比不得上次的声势喧天。
可有个屁用呢，此人定是被锦衣亲军监视的死死的，说不定这时候消息都传进大明宫了。
柳湘莲现在不是之前的白身，为免遭永隆帝的猜疑，还是不见为妙。
朗声回道：“城门将关，急于归城，还是改日再会吧。”
那人却笑道：“不妨事，殿下在城外也有庄园，足供诸位歇息。请吧。”
所有人都望了过来，目光似不怀好意，有的手都摸上刀柄了，示威意味十足。
这混蛋想干什么？柳湘莲也颇无奈。
他如果硬要走，倒不相信对方敢杀他，大小也是朝廷命官，杀官等于造反。
乐天郡王要敢这么错，永隆帝就太开心了。
可他的手下却不好说，薛蟠杀人还能混过去，何况对方的身份？真不一定有事儿。
很可能杀人立威。
柳湘莲略作沉吟，低声吩咐李原生道：“提高警惕，也别鲁莽。”
随后，驱马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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