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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彻骨的寒气张开利爪袭住了所有的生物,使人们难于呼吸,使鸟儿放慢了飞行,连火球般的太阳都得费力地挤出凝重的寒云。疏疏密密的枯枝寒战如筛糠,经北风拂拭,簌簌雪响,二十分钟倏忽即过,列车渡抵彼岸,重新挂上车头,轨道一装好,即刻开动。冻澈了的轮机声颤动怒号,隆隆荡荡,过乌客、寨木沙尔、克拉斯诺雅尔斯克、新尼格拉耶斯克、发拉宾斯克等诸多西伯利亚腹地小城镇。过目所见,俱是城郭卑隘,朝市粗立,凄惶零零,没甚看头。不日穿过莽莽的大森林,第七天上抵达鄂木斯克。

    一路驶来,泰加森林遮天蔽日,人烟稀少,只有漫漫的雪色和阵阵的风声,大片大片荒无人烟的高大森林里,潜伏的巨怪必众。黑衣会众和俄国人谈论最多的话题,咸系怎么对付Troll的法门,念兹在兹,为迎接新的战斗,他们彼此渐渐有了信任。黑衣会众在这趟火车上,感到俄国士兵也如中国百姓一样,憨直淳朴者多,人心感怀赤诚,同历患难,自然日久生情,此情友谊,弥足珍贵,三言两语也说不尽道不明,笔者水平有限,只好一笔带过,让列位看官自己体味啦。

    车队在鄂木斯克停靠,补给物资,稍事休息,玉面询问车程,听说已离海兰泡数万里,不禁咋舌。黑衣会众任谁一人也从未跑过那么远,极目荒凉,黯黯的夕阳,投着散乱的人影,天候嬗变,风雪连绵,时下时停。一路过来,虽有车皮挡御,寒冷却也熬得奇苦,二十八人无不唏嘘念乡。只是责任在身,大任为仁,不敢轻易儿女情长,只得隐忍奋发。

    一个裙子里撑着裙箍的畸形俄国女人和一个堆着假笑的女孩子,相偕走过黑衣会他们所在的包厢,跑下了车。两个女人经过时,一班久历戎行的俄国士兵,一见到女子,他们嘘声相招,连她是残疾人也毫不在乎。小曼纳海姆见之如此冒失,很觉得唐突,跑去询问下来,原来这两个女子是火车司机的家眷,在海拉尔上的车,一直乘到现在,俄国人并未发见。此时她们已抵达目的地,下车回家去讫。想来两人见过Troll巨怪的模样,吓得神情古怪,举止失仪,也属情有可原,自不在话下。底下的俄国副官则细心地将两个女子的姓名、住址登记到一个装帧精致的大簿子里,以作备案。

    车站外有座大仓库,堆满石板瓦、工字梁、玻璃、钉子、油毡、水泥等储料。旁边是火车客运站,站里脏兮兮的墙垣之间,黑衣会众回头一看,已经满身都是霜,却时而踅出来三三两两的叫花子。他们连肩搭背,络手包头,着不称身的敝旧褴褛衣裳,融雪浸透衣裳,沉甸甸压得乞丐们喘不过气来。他们裤子上破洞如织,形色各异,有胡子灰白、眼目凹陷的老头,有形销骨立的病夫,有些装着假腿,还有些瘦骨嶙峋得只剩一副骨架,衣裳象布袋,空荡荡地在他们身上拍击晃荡,有的人眼睛红得快滴出血来……在风雪吹刮中,他们互相挤在一处,露出在外的手腕脚踝冻得发红,还有半露在掉光毛的帽子下的耳朵,显得僵硬而红肿。风瘫的毡里臀行,暗哑的铃当口说。痈疡者疖多如瘢;疣赘者瘤大似包;瘘痔者脖颈粗与肩齐……有的磕头撞脑,拿差了拄拐互喧哗;有的摸壁扶墙,踹错了阴沟相怨怅。他们大剌剌地伸手乞讨,竟还有股堂而皇之的气势。

    俄国军兵见之则夹头夹脑地殴打驱撵,时或刮来一阵更尖利的寒风,乞儿们瑟缩起来,虽人跟人相互挨得更拢,却寒冷殊甚,身子都抖得乱颤。他们并不发怒,也不哀求,更不恫吓,只是伸手乞食,愁眉不展地熬着,像狗般哀鸣。而当他们沉默起来,就像野兽,目露贪婪凶恶的光,进进退退,就是不走。刺骨的雪片成堆积留在他们身上,留下雪白弯形的条条,乞丐们心思全在乞讨之上,无暇拂去。

    黑衣会众及俄国官兵见之不禁有些气沮,心里忒不是滋味,所幸火车汽笛之声替他们解了围。但见一辆辆装载木材、花岗石、碎石的货车从仓库近旁疾驰而过,震得大地直颤。有时货车停下来让对面经过的客车通过,继而货车再徐徐启动,连结各节车厢的挂钩哐当哐当的撞击着,那些货车过了信号灯以后才加速。机车发出的噪声听得黑衣会众惊心动魄,人们一时悉缄口。

    补给一罢,听到第二遍铃响了,紧接着是一阵搬动行李、喧哗、喊叫和笑声。终于第三遍铃响了,火车头拉了汽笛,发出哐啷响声,挂钩的链子猛然一牵动,车队再启西行。众人散风归座,耳面冻得通红僵冷,高谈阔论,点评俄国。边上一俄国兵往胸口上画了个十字,告曰:“我等并无逗留,若车在此过夜,往往车锁也要被穷饿的乡巴佬给拗断!车内粮食肉菜,十不得保二三,他们饿狼也似,我们是极吃得他们的苦头的!啊,愿上帝保佑我们!”中国人听得咋舌不已,人人暗道:“他俄罗斯人向来霸道,穷凶极恶,性喜侵占兼并,国土广大,自东至西,达数万里之遥,人种复杂。还道他是甚富强的所在,却原来也尽是些穷鬼出身!狗屁罗刹国,甚么了不起?拿到我们中国来,这种地方是养牛养猪的。亏老毛子法螺吹得呜嘟嘟,浑不害臊!”只叹人情苦难,各国雷同,岂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么。

    车行甚速,过都明站,即入欧罗巴,当晚抵卡特琳堡,隔日清晨,众人拥衾醒来,恰呼啸行次郭同站。长林回密,随峰峦高低转折,蜿蜒漫延。闪烁晶光的雪影映射寒厉的初日,黯云掩抑依徊,日光偷偷自云缝里露出凄黯的神态。苍翠的松杉给银铠晶甲覆盖,轩昂色骄;倏然万树千枝乱颤,雪花纷纷堕落,抖擞出零星的翠色,活如美人的眉飞目舞——却才晓得,车次乌拉尔山脉。其势居高临下,安镇、乌拉尔山崇峻的峰头,乃大地脊梁,上接飞舞长云,下俯寒泗的小溪,天工巧夺,气势磅礴。

    长蛇蜿蜒的列车攀过乌拉尔山脉,已阅一日,下西麓过维阿德嘉站,已出中世纪式荒原而入俄罗斯工业区。渐西渐觉着有生气,所过车站行人一改东西伯利亚人的穷窘形状,穿着齐整得多了。远处田野畔淡蓝色和白色的土坯房的尽头,便是河谷,当地农奴在这片春汛河水泛滥的地区,拼命地劳作着。只见各处打麦场上都有连枷在挥动,极目望向台地,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高高戳起的金黄色麦茬。在没有尽头的宽阔道路上铺满厚厚的浮尘,人们走在其上,觉得脚上仿佛穿上了一双轻柔的丝绒鞋。

    众人透过车窗,见那里周遭的一切:麦茬、道路和空气,无不在西沉的夕阳下灿灿生光。有个晒得黑黑的霍霍尔老人,头戴羊皮帽,身穿颜色像黑麦面包的厚长袍,脚登笨重的靴子,拄着拐杖吃力地喁喁独行,那根拐杖在阳光下亮得好似玻璃棒。老人头上回翔着成群的白嘴鸦,它们的翅膀也发出炫目的亮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几乎是在天边,隐约可以望到一辆大车和慢吞吞地拉着大车的两匹健牛,以及瓜田里看瓜农的窝棚……这一切是多么诗情画意,美丽的景色却也是多么快地一掠即过啊!

    越日,过伏洛格达站,相去俄京彼得堡,尚六百多俄里(一千两百里地);折往南四百七十俄里就到莫斯科。曼纳海姆在伏洛格达忽接得沙皇令,先趋莫斯科换装军辎,是以列车兀自不停,折而南下,径直朝莫斯科驶去。莫斯科系俄罗斯之发祥地,四世纪前沙俄的旧都,乃贯通八方的中枢,俄国沙皇行宫所在,也是西伯利亚大铁路的总站,到此火车必得停留补给。

    许多列车呼啸着从他们的军列窗边疾驶而过,有的载客,有的拖着装满木材或煤炭的车厢。他们的军列车轮雷碾,轧轧鼓动热烈的声浪,烟汽蓬勃喷涌,扑地成白云缭绕;夹着木柴火烬乱舞,血气奋张,越过大片平坦空旷的草原。双龙修罗看见一行行电线杆矗立在通向那个大城市的田野里,远方有些城郊小镇的迹象。

    经俄国大河伏尔加上流,铁桥两面,已隐约可见三三两两高耸入云的工厂大烟筒。拥锦的白云下满目雪色长林,沿铁道两旁,夹着两排疏疏密密的雪树,万条枝影拂掠车顶,透过窗棂,抚摸着车舱内人物交织。

    飞天修罗凭窗远眺,望着月台上那些来送行的、仿佛朝后面滑过去的人。他们坐的那节车厢,在铁轨接合处有规律地震荡着,轰隆轰隆地开过月台,开过一堵砖墙、一座信号房、还开过一些别的车辆;在铁轨上发出轻微的玎珰声的车轮变得又流畅又平稳了;窗户被灿烂的夕阳照着,微风轻拂着窗帘。军列驶入莫斯科的雅洛斯拉夫车站,蛛网般的大片铁轨向左右伸展出去,只见成千上万节车厢停在铁轨上面,机车的打铃声闹成一片。

    在交通洪流的两边,竖立着灰暗的房屋、吐烟的工厂、高高的楼房、巍峨的猎宫、粗麻石砌成高逾八、九丈的碉楼……眼光穿过其间的空隙,看得见这广袤城市的一些特征。管道口的人用力拉下木杆封闭道口,铃声响起,铁轨格格作响,前方拉响了声声汽笛。火车喷出一股气,发出一阵叮当响,铁轨一阵轰隆声,车速减慢,这便慢腾腾到站了。

    “莫斯科,莫斯科——莫斯科!”司闸兵叫唤着的是俄语,砰的一声打开车门,火车头长出了一口浓重的水蒸汽,开到了一个阴暗的大车棚底下,终于停止了下来。灯火点亮了起来,众人鱼贯下车,车场内人声嘈杂,沸腾的人群拥挤作无数人团子,到处是一节节客车。搬运工人跑来跑去,宪兵和铁路职工、接人的马车纷纷而至。濛濛的寒气中,几个穿短皮袄和软毡靴的工人在曲折蜿蜒的路轨上往来穿行。从远方的铁轨传来机车的呼啸和沉重的隆隆声,他们一行人正好从一辆火车头畔经过,他们见机车司机裹得严实的头上覆着一层冰霜,各自都注目了好几眼。

    黑衣会众从未见过欧西的大城市,尤其恰逢黄昏,米亚斯尼茨卡亚街上光暗交替,生活由白昼变得神秘,在雕花屋脊的俄式小木屋之间,人头攒动;花园里密密匝匝的老白桦树被雪压弯了枝条,仿佛穿着节日的礼服;大街、街灯、灯火辉煌的琳宫梵宇,美轮美奂;戏院、舞厅、宴会,处处纷华靡丽,人稠物穰。

    近五月的天气,一路上走过尼基塔大街、沃兹德维任卡大街、西夫采夫弗拉热克大街……;碰到许多出租双套马车疾驰而过,上边高坐着形形色色的洋人旅客。气温在零下十二℃左右,黑衣会众感到寒意飕飕,看那些老毛子却热得拿手在耳畔扇风。一匹匹拉货的大马拖着满载箱子和货包的大车,嘎嘎乱响,慢吞吞地朝山上驶去。

    化学商品、香草醛、蒲席的气息以及双套马车、尘土和洋人,把黑衣会众的心都揪紧了。诸人忙不迭地东张西望,莫斯科城城墙坚厚巨大,比之BJ、上海虽尚嫌粗糙,城中民屋也是污秽简陋,但此间风貌已大异西伯利亚。民风欧西,管风琴奏出古典的旋律,酒肆里曼陀林的幽怨,晃荡在几座圆顶尖塔、宏伟的大教堂和克里姆林宫之间,黑衣会众身临其中,已然恍如隔世。曼纳海姆关照手下官兵一番,便领着黑衣会众二十八人及格里高利,到城里吃饭,想是黑衣会在他心目里劳苦功高,须得请吃顿好的,犒劳犒劳。格里高利其人平生最爱说话谈天,一路上叽里呱啦,就数他海阔天空地聒噪。

    他生相奇古怪拙,引人注目,街上虽车水马龙,却引来俄罗斯人、乌拉尔人、斯拉夫人,各种模样的白皮肤,各色眼珠的洋人。男女老少,美恶俊俏,粉白黛绿,瘸秃麻哑,有说有笑,指指点点,三五成群,唶唶络绎聚拢来。人们看到一众拖着辫子的中国男人,大感新鲜,人头簇簇,言三语四,评头论足,哓哓呶呶。看到中国男人装束寒酸,身量矮小,也有那好事者,嗤之以鼻,讥讽嘲笑的。

    老毛子们从车站一直跟涌至邮政总局的大门口,一径簇拥至米亚斯尼茨卡亚街与尤什科夫胡同侧角上的半圆形阳台之下。那不知高低的格里高利,还当路人欣赏他的风采,一路上语声高亢,拍拍光脚丫的乞丐肩膀;经过冻毙道旁形容枯槁的僵尸吹吹口哨,得意非凡。浑不知人们见他一身邋遢至极,鄙视之意,甚于蔑视中国人。他格里高利尚且无自知之明,兀自厚颜无耻,高歌猛进,露乖出丑,贻笑大方。栗色、金色、棕黄、黑色、白色……各色毛发的莫斯科人紧紧地挤在一堆,赛如是来看戴金冠的希律王;彷如系围观牵羊的安东。

    转过绘画雕塑建筑学校的宿舍,一行人走着走着,经过阿尔巴特街附近的一条胡同外。斜刺里挤过来一群穿着稀奇古怪的变戏法的,推出一个大大的傀儡戏箱,箱子盖严严实实的,不知里面放的甚西洋景儿。箱子后面一名栗色卷发的小年轻,肩扛小提琴,拉得咿唔如泣;一个茨冈人从对街一处建筑物院子的篱笆门里走出来,两只手交替打嘴唇,发出咕咚咚的鼓声;一个小巧玲珑的俄罗斯小女孩,豆蔻年华,肤色黝黑,穿着挺脏的敝旧衣衫,打着镲镲板和羊皮鼓,象一只小山羊般蹦蹦跳跳过来,看到他们一行则蓦然害羞地尽力往后退,一对纤小漂亮的赤脚往后缩,不时斜睨着自己那些损坏了的趾甲。太阳落山,薄寒侵袭,黑衣会一行脚步不停……

    金灿灿辉煌的大教堂基督寺里做着法事,哈蒙德风琴吼声庄严地灌满了整个城市的天空,转而渐趋深沉,扩大开来,变成了隆隆的雷鸣,蓦地音调踅成了仙乐,宛如少女尖细的歌声,高高地浮荡在圆拱门下面。继而又回复深沉的吼声夹着雷鸣,渐渐静寂平息,而那沉沉的轰鸣拖着袅袅不绝的余韵,久久徘徊在圆拱门之下,似乎是少女依依不舍的情怀一般,缠绵悱恻。

    莫斯科春天亦自寒冷彻骨,彷如夏天已经逝去,再也不会回来,穷人聚居之处到处肮脏而又阴郁。融化的积雪给车碾、人踏,变成褐黑色,泥泞不堪。街上湿淋淋的,行人撑着雨伞和奔驰着的马车上颤动的车篷,都会闪烁出乌光。

    克里姆林宫前面的广场上聚集了许多围观的民众,还有不少卖艺的、杂耍的、吉普赛服色的人群也簇拥在围观的人群之中,万众翘首以盼般伸长了脖子在往围出来的人圈中央张望。在场的人大多都恨不得将脖子再扯长数丈,好比旁人看得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