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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讲古

    章蔓清与俞师爷在前院书房理田产卷宗,除却中间去父亲房里服侍汤药,其余时间章蔓清头都不抬。

    俞师爷悄悄观察了许久,能如此沉得下心,实在难得。更难得的是她和她的人配合有度井井有条。

    俞师爷让她的丫头婆子过来伺候,她便使唤春棠去将她那些印着金团花的冷金笺拿过来。早先她已将冷金笺裁成了一掌长两指宽的竖条,卷宗里面看到什么,既能插进去,还可以在上面做记录。

    她理好一册,递给旁边的夏荷与春棠。夏荷曾是太太身边的大丫头,能写会算。春棠是跟着章蔓清一块儿读书的,字写得不好,倒也过得去。两人一一将章蔓清的字条誊抄到空白纸张上。

    俞师爷瞧了瞧,这誊抄还分了工,春棠只记录哪个卷宗哪个案子,而夏荷则在对应的地方将章蔓清的备注誊抄出来。

    清楚明晰。俞师爷看着三个人的无缝配合,有些感叹,治家理事之能若有更广阔的天地,女子何尝逊色。

    他们四人,基本上俞师爷先过第一遍,将可能与梁家有关的分出来。章蔓清看第二遍,标注出重点细节。然后由夏荷和春棠帮着整理到纸上。

    看了十多件案例,章蔓清又陆陆续续跟俞师爷请教了其中不明的细节,大致晓得这些田产纷争关键所在。

    田地除了生地熟地,因广南多山绕水,还有梯田、淤田、沙田等。可这些田地,在买卖上只以熟地为贵,其余价钱差别不大。

    田地买卖里,若只是将地典卖,那出典人的田根还能保留,而那块地的土地税应由典买人缴纳。到了典卖的期限,出典人可按当初的典卖价钱赎回田地,并不需要付利息。

    当然,此时出典人也可以将田根一并出售,是为“并根”,那就彻底把这块地卖掉了。

    章蔓清想了想,这大概跟她后世所知的土地所有权和土地使用权差不多。思及此,她只觉得脑壳疼。

    千百年来,哪怕人已可以飞上云霄,脚下的土地依然是农耕社会传承在基因里的热爱。牵扯土地的案子,纷繁芜杂不知道有多少坑,不知道哪儿就能坑人坑己。

    比如,梁家便有许多田地是典来的,他们又将典来的田再转典出去。这倒也没什么,反正正主——出典人——不赎回,典买人怎么用这块地都是他乐意,愿意转典多少都无妨。

    可中间的关节是,第一,后面转多少道手,并无定律;第二,与典卖同时出售的,还有田地的田根优先购买权。

    即是,若出典人哪一天决定将田根出售,第一承典人可最先购买,其次为第二承典人,依次类推。

    可是,帝国的律法关于田产的又必须按照亲邻优先。

    这事便复杂了。

    哪天梁家想买下田根,即便他们是第一承典人,不用顾及后面那些承典人,他们还是得先征得房亲、四邻的同意,在文书上画押声明“批退”,这才轮得到他们。

    可反过来,梁家亦能使绊子,若出典人想卖田根,他们借故刁难,拖着不肯办理批退画押。那这块地便赎不得,又卖不得,进退两难。

    更有甚者,梁家若是第一典买人尚好。可若他们都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手的,那里面的弯弯绕绕跟兔子洞差不多。

    以章蔓清的经验,这里面的曲折越多,可动的手脚便越多。

    辰时将过,章蔓清拿笔抵着面颊,翻看着夏荷和春棠帮她梳理的备注。不一会儿,抬头问俞师爷:

    “先生,这些梁家典来的田地,出典人都是什么人?”

    俞师爷捏着八字胡,做高深莫测状:“便是此处,我还想不明白。”

    这只猞猁肯定有办法,章蔓清歪着头眯着眼不做声,等着他说下去。

    旁边夏荷见状,使了个眼色给春棠,自己转身沏了杯茶,带着和柔笑晏呈给俞师爷。春棠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一碟子米花酥,放在俞师爷手边。

    俞师爷接过,抿了一口,温热刚刚合适。看来这姑娘身边,也不全是秀娘那样不使心的。

    米花酥俞师爷并不怎么爱吃,可晚膳也不过一碗面,此时确有些饿。拈了一块,入口才发觉放了椒盐,竟是川峡路的风味,甚是对他胃口。

    想起昨日他在工房里的吃食,他瞬间明白这茶,这点心,肯定也是姑娘的安排。

    吃人嘴短。俞师爷接连吃了两块米花酥,再喝完那盏茶,缓缓道:

    “前朝覆灭的时候,不少家族与之倾覆……”

    俞师爷一手放下茶盏,一手拿起折扇,开始讲古。

    瞧着他比说书先生多些斯文,可又比风流才俊多些市井。章蔓清看着他四不像的模样,还是觉得好笑。干脆低下头,专心听下去。

    “……梁钟氏,那位钟老夫人,你知道她为何被称为夫人?”

    章蔓清原以为他真是说书人做派,准备自问自答。谁知道俞师爷说完便不做声,还等着她回应。

    她先是愣了愣,突然意识到,她母亲白氏被称作夫人,那是他们官宦之家。梁家一个富庶大户,即便族里有人为官,也是末等未入流。梁四爷更不是官身,他的妻室如何能被称为夫人?

    俞师爷看见章蔓清抬起的眉毛,笑着问:“想到了?”

    章蔓清刚想点头,又赶紧摇摇头:“想必跟钟家前朝的事有关,但我并不知道为何。请先生指教。”

    “此事在新朝初立时,几乎人尽皆知,唉,也不过几十年。”

    章蔓清见俞师爷感概,下意识地低声跟了句:“史书么,如同花楼女子。”

    俞师爷听见心猛地一紧,这话太过大逆不道,可又……太过洞悉世事!俞师爷眯起了眼,警惕地打量起眼前的章府二姑娘。

    章蔓清感受到了俞师爷的戒备,心里懊悔不已。这话,无论对于她忠国公府的身份,还是她的年龄,都太过不符了。话已出口木已成舟,她接下来得闭紧嘴时刻牢记一默抵千言。

    “钟家的大爷,便是钟老夫人的父亲,可谓擅水利的旷世奇才。”

    听俞师爷终于调开目光继续说下去,章蔓清只觉得背上出了层毛汗。

    “那位钟大爷得江州郡王荐,年方三十便已任荆湖路都漕转运使。太祖起兵后,所有漕运、都水监都已应战时之用。从江州往南,若江州城破,便长驱直下,荆广一大片唾手可得。”

    不得不承认,俞师爷长相气派再怎么不协调,他的口才真是不错。旁边的丫头小厮都忘了差事,竖着耳朵听他讲古。

    “钟家大爷,唉,偏执性子,明明大势已去,江州城的官吏跑的跑,降的降。偏他为了江州郡王的知遇之恩,将自己与军旗死死绑住,人与旗都立于江州城墙之上,人死旗未倒,至死不休。”

    短短几句,章蔓清仍旧听得波澜壮阔荡气回肠,也听出了俞师爷语气里的醉心敬慕。

    “钟老夫人之所以被称作钟老夫人,全因这个惊才绝艳又赤胆忠心的爹。太祖亦敬此人忠君事主,本不欲加罪,甚至动过立碑记文的念头。奈何钟家,唉,全副身家投给了江州郡王之父……”

    俞师爷顿了顿,没有明说。章蔓清心想,那既然是个郡王,郡王的父亲,便是前朝皇子了。这中间不知还有多少波折。

    “即便如此,太祖以新朝初立人丁不兴为由,为钟家开恩,抄斩时只勾了钟家五岁以上男丁。其余的,贬为贱籍,三代之内脱身不得。”

    说到后面,俞师爷颇为不忍。章蔓清思量片刻,也明白了。三代为贱籍,三代之后,钟家的才俊,便也消亡殆尽。

    难怪钟老夫人会选一条不亚于改朝换代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