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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干干净净

    忽而有女使来报,“二姑娘、五爷来了,姑娘可要见一见?”

    “请他们进来,备茶。”来的晚了些,覃予半歪着坐在在大厅罗汉床一侧,拥着白狐裘,肤白胜雪,气质卓然,俨然没有刚刚在玉秀堂那副惨样。

    身旁炭盆罩着铜网,炭火烧的旺,她身边倒也不冷,只是刚刚在玉秀堂湿了衣裳,身子畏寒,在屋子里多生了几盆炭。

    覃琼玉前脚进门,脱去斗篷,直接坐在覃予对面,与她只隔了个茶几。

    覃元显也脱了有些短了的大氅,交给荼蘼苑侍候的女使,在门口的火盆边烤了烤手,暖了暖身子以防把寒气带进屋。

    就在刚刚,覃元显听说了玉秀堂发生的事儿,大老爷覃光宁把玉秀堂的婆子女使换了一批,府中人心惶惶。

    老太太因此气病了,听说请了郎中吃了药,已经睡下,免了众人请安,只有黄氏一人呆在玉秀堂侍疾,此时倒是管不着他,又听说了覃予被雪弄湿了衣裳,而后又听说覃予日落前就离家,想都不用想玉秀堂发生过什么,这才赶着吃了几口饭就过来。

    却在荼蘼苑门口遇见覃琼玉,很吃惊,在覃元显的印象里,覃琼玉与覃予从来都是不对付的,就连见面多说一句话都是没有的。

    覃琼玉独自站在荼蘼苑门前拐角墙边,天又下起朦朦小雪,她那过时的青玉色袄绒大氅落了层细雪,远远看着像是玉堆的雪人儿。

    “长姐,二姐姐万福。”覃元显拱手做礼,覃予的屋子他是第一次进来,乍看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不经意会发现她这里气派极了。

    这个长姐眉目清澈,神情亲切而又没有半分随意,青丝如墨简单挽了个少女常见的双丫分肖髻,只束了一条血红发带,发带尾端坠了两颗拇指大小的红翡,身上穿的是天山白狐裘,千金难求的好皮子......如此简单素雅的装扮衬得她桃羞杏让而又极其惊艳夺目的美貌只剩下淡然出尘,如清水晨莲之姿。

    只是脸上红红的巴掌印有些浮肿,覃元显见覃琼玉也在,不好直指源头,小心问候道,“长姐可还好?”

    “无碍,小五,来我身边坐吧,暖和些。”覃予指了指身边两尺远的小杌子,就在炭盆边。

    覃元显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去了,在覃家也就只有覃予没有看不起他庶出的身份,可怜他无人教导给他找了机会能跟着覃光宁习学,他心里都知道,这是覃予的好意。

    覃琼玉一声不吭坐得端端正正,低着头手指一圈一圈绞着袖口。

    “二姑娘、五爷来的正好,也省得奴婢们急赤白脸跑一趟,姑娘精心挑选了几件皮毛,都是将军府从西北得的好东西,最是暖和,满东京都找不出这样好的来,等会两位带回去罢。”梅染带着两个婆子从卧房出来,在三人面前屈膝礼了礼。

    覃元显两眼放光,“长姐,我也有份吗?”

    覃予那温柔透净的声音,慢斯条理说道,“当然,我给你挑了张跟我这个一样的皮子,做了件夹袄和大氅,不过风帽是熊皮的,不显眼又暖和。”

    覃元显羞涩的心跳慢了一拍,耳朵红了一片,从小到大他的衣衫都是黄氏置办,穿的短了旧了,洗的烂了都不能换,换了也是覃元慧旧衣改的,赶上年节,才有一两件新衣,料子都是最次的那种。

    覃予一出手就是如此大手笔,他心里也有了数,覃予能看穿他的处境,这让他隐隐生出些羞怯来,对覃予更多的是感激。

    “谢长姐恩赐。”覃元显再次站起来揖手。

    覃予扑哧一笑,掩着嘴忍不住的玩笑道,“快起来,这又是做什么,你谢我我受了,但恩赐二字实在谈不上,你既然叫我一声长姐,我疼疼弟弟无可厚非,天理自然。”

    覃元显是个好的,想要成全老太太去蜀州的愿望,她又不想覃元显落得上一世那般榜眼公居于鱼市,生父迫生母自尽,自己落发出家的下场,她自然得多打算一些,毕竟覃元显是覃家下一代唯一的希望。

    梅染笑着捧来那件做好的大氅给他披上试了试,“灰鼠色的耐穿,姑娘说您才十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做长一点明年还能穿。”

    说着又从婆子托着的托盆上展开与大氅同片料子,脚扣内翻处密密麻麻缝了一排布扣,仔细一看,大氅摆尾内翻正好有一排藏起来的扣眼。

    “这是能接这大氅的料子,五爷晚上把扣子一扣也能盖一盖。”长大后没有的穿也能接起来穿一穿,“脚扣这一圈祥云万字福纹都是姑娘亲手绣的,五爷可别把这托底给让外人给知道是我们姑娘绣的,姑娘这女红实在见不得人。”

    覃元显心地好,一听说是覃予亲手绣的,细细看了看,虽然梅染说的是玩笑话,可覃予绣的实在是四不像,他很感激覃予,覃予在大氅上绣了点东西无非是怕别人抢了他的。

    一是表一表是覃予给覃元显的东西,黄氏虽然尖酸刻薄,可也不敢明着跟长房过不去,二是外人看到如此不精美的花纹和素净的面料颜色自然想不到里子是千金难求的天山白狐裘,穿出去也不拍被人惦记。

    “长姐。”覃元显心里感动的不要不要的,覃予想的真是周全。

    覃予才开始在覃元显身上投资,覃元显就这么大反应,看来她的眼光没有错,覃元显面子、底子都是好的,她可受不了这种唧唧歪歪的情绪,“好了,小五,你也专门来看过我了,多谢你的好心,礼也送了,你回去赶课业罢,我既教了你读书识字,便担了半师的名头,以后有话写了出来让我荼蘼苑的婆子递给我便是。”

    覃元显受宠若惊,覃予的聪明才智他是可望不可及,覃光宁的教导已经让他受宠若惊,他必定更刻苦,不会辜负伯父长姐的好意。

    见覃元显不说话,拱着手,覃予隐隐含笑,道,“小五可是有什么要说的?说来听听,看我能不能给你解惑一二。”

    覃元显顿了半晌,犹犹豫豫的,眼瞧着覃予巴掌就要呼过来,这才大胆的道出此时心中所想,“学堂里,先生说,是非善恶皆有所分,黑便是黑,白便是白,小五所见,家中黑白颠倒长幼道理不可言说,孰是孰非?”

    覃琼玉听覃元显如此一问,脸上臊得慌,覃家尊者为老不尊,幼者不可置疑忤逆,即便是她也觉得掌权者指鹿为马那便是马,从未质疑过什么。

    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建立品行骨气的时候,覃予倒也不好解,嗯了半晌,才说道,“学究教你的是朱理学,非黑即白,儒释道及百家所解皆不同,这要看你自己的见解可有疑惑。”

    覃元显不说话,覃予又道,“如此,长姐试着解一解,这世间是非善恶那里是简简单单就能分辨的清楚的?只是你要知晓,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善恶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福祸相依,你心里以什么划分善与恶,何为底线才是善恶之说的根本。

    自然这世上也不会存在纯粹的恶人,自然也没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纯善之人,今日家中之祸我是不是纯善,你又怎知今日之事我不是忍辱反击?琼儿也是不是纯恶,你又怎知她不是被人诓骗设计,而并非纯纯出于本心?”

    琼儿?覃琼玉一脸的错愕看着覃予那平静的脸。

    覃元显深思,“长姐,我又该如何得知善是善?如何界定?”

    “你以家族看,我与琼儿姐妹交恶影响家族声誉安宁皆是恶,你以小弟看,真相是非是善恶,你以自己看,善恶自在人心,既然已经发生了,那边让善恶之事更清楚些,对你自己品行更能约束反省,是为善。”

    覃元显点头,再次拱手,“小五明白了,自省自磨长姐的教诲。”

    “如此去吧,梅染,让荼蘼苑的总管事儿春彩婆子拿着东西跟着小五回去,跟小五的小厮也还小,拿不全这些,柏椿院虽然不远,可下雪了路上看着点。”覃予交代完又与覃元显说道,“我与琼儿还有话说。”

    梅染行了礼,覃元显很懂事也不多说话不逗留,走的时候果然跟了个婆子,还是荼蘼苑的管事婆子,覃予不单止给他做了件大氅,还给了双大小正好的毛靴,几张虽然不及天山白狐皮那样好的皮子,可也是上好的,就连跟来的婆子也留在了柏椿院供他使唤,那婆子说了,覃予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在柏椿院伺候,黄氏照顾不到的地方也能看顾一二。

    覃元显心里彻底酸了,柏椿院没有能管事能真心为着他的人,就连他的乳母也是黄氏的人,他与他的生母孙氏在柏椿院吃不饱穿不暖,覃予是很清楚他在覃家的处境才会让荼蘼苑的婆子过来给他撑一撑腰。

    孙氏是个农耕之女,读过几日书,可覃元显一下子带回来那么多东西,心里也慌了,带着覃元显和覃予给的东西去了黄氏的节藕苑,跪着把东西上交。

    黄氏虽然心里不悦,但看在孙氏母子软弱可拿捏,又那么诚心的份上也就放过他们,不过还是把除了大氅和靴子以外的东西留下了。

    黄氏看着大氅面料和绣花,嫌那是拿不出手的东西,至于毛靴看起来是东西,可没人穿的合适,也就便宜覃元显了。

    刚把孙氏、覃元显打发走,黄氏哐当一下把覃予给的东西从桌面甩在地上,气急败坏踩了几脚,“好个林氏,真是好啊。”

    素妈妈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娘子,老奴也没想到林氏会来这么一招,连那个天魔星都舍得放出来利用,我们连一争掌家权的机会都没有,她肯定已经知道是我们节藕苑……不然也不会抬高那个庶子。”

    黄氏喘着粗气,“她抬高柏椿院,就是在警告我们,好个林秋月,是我小瞧了她,这么多年低声下气总算是看见她硬气了一回,算计的天衣无缝。”

    “娘子,那我们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算了吗?”

    黄氏气急败坏,吼道,“还能怎么办,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今后覃家就是她林氏的天下,林氏有了大哥哥的支持,老太太也不敢跟长房对着干。”

    又道,“既然长房与老太太撕破脸,老太太以后是彻彻底底站在我们这一边了,林氏嫁妆多难道还能多的过老太太?老太太在覃家几十年,金山银山不知道有多少,等老太太归西,财产不都是我的,到时候一分家,还用得着在覃家低声下气?”

    素妈妈咯噔一下,明白黄氏的意思,“可不是还有三房?三房那边可是老太太嫡亲内侄女。”

    黄氏冷哼一声,回到暖阁坐下,“内侄女又如何?今日闹了那么一出,就算老太太对三房有心,你以为照着三房那个墙头草的性子还会任由老太太摆弄吗?看着办,分离三房可比对付大房要容易的多。”

    黄氏斜眼瞧了瞧地上的皮草,“既然大房有意抬举柏椿院,就让她抬举吧,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们只能忍着,庶子而已。”

    覃元显很不甘心,回柏椿院的路上问了孙氏,“阿娘,您为何要把那么好的东西都拿到节藕苑,您明明知道肯定有去无回,我们留着做衣裳多好,您连一件好披风都没有。”

    孙氏顿住,眼波一横,覃元显撇着脸,不情不愿叫了声小娘。

    孙氏这才蹲下来,仰望着执拗懂事的儿子,耐心道,“显儿,我是农户出身,偶然间被你爹看中,才进了覃家做妾,本也不得宠,没读过几天书,也没有见识更不懂什么道理,大娘子强权之下,娘只知道明哲保身,苟且偷生这几个字,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东西没了就没了,我们母子能平静度日也就好了。”

    覃元显一是因为那是他从未得到过的好东西,还是覃予送的,心里舍不得,二是因为想着给孙氏小娘做件暖和的新衣裳,所以在能预料的情况下控制不住心中的不公。

    “可那是长姐送的东西,长姐对我好……我们要是留下大娘子也说不了什么。”

    母子俩一蹲一站在空荡荡的园子里,细雪飘落发丝,冷风摩挲,孙氏摸着覃元显小脸,“你大姐也是个命苦的,与你也不过是同情相惜,她能用心给你缝这件大氅又怎么会想不到我们留不下其他东西呢?就连荼靡苑的婆子给你使唤也不过是长房与大娘子斗法罢了。”

    覃元显自是明白,只是心中不平,抱着孙小娘,脸上却是没有任何表情。

    孙小娘又道,“我们如今两边得罪不得。”

    荼蘼苑静悄悄的,女使婆子都家去了,覃予今日要去卢家,荼蘼苑只留了两个婆子看管,厅里只剩下两姐妹,覃琼玉一动不动,千言万语却什么都问不出口。

    覃予转着手炉,突然开口道,“我也没有想到今天出现的是你。”

    “为什么帮我?”覃琼玉平静道,“在玉秀堂你为什么要帮我?明明是我打的你。”

    覃予颔首,笑容里多了几分释怀,对于覃琼玉她总是客客气气,没有过分亲热,也没有故意挤兑,覃琼玉只是妹妹而已,“我没有帮你,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是我小看了你,夺权夺得干干净净,釜底抽薪一击而中。”覃琼玉目光清冷,见覃予不为所动,想着覃予被她打了,又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覃予嘴角微微上扬,随手把手炉放在覃琼玉面前桐木鱼龙纹茶几,慢斯条理说道,“你也不过是迷途之人罢了,你走吧,我这里还有些银丝炭,你带回去,六宝儿用得着。”

    覃予想自己去看覃丹贺,可自知不能去,去了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事情来,聊聊表一表心意也就罢了。

    覃琼玉见覃予根本就没有要朝她索要什么,更没有要挟她的意思,甚至看起来根本就没有把玉秀堂打她的事儿放在心上,高风霁月之姿让她顿时羞愧的低下了头。

    覃琼玉沉默了许久,覃予叹了口气,本不想说的,看着覃琼玉的失落迷茫,想起记忆中覃琼玉将来的悲剧都是老太太一手造成,不由得多了一分怜惜之意。

    “岭南有一种无娘藤,这种无娘藤很有意思,无根无叶,就光秃秃的枝条常常紧罗密布生长在一种叫圆叶榕的树梢,无娘藤不靠吸附这种圆叶榕过活,但更有意思的是这种圆叶榕,平日里不声不响,一旦开花花里便会散发一种香气,无娘藤必死无疑,死后腐烂引来喜臭甲虫,甲虫啃食无娘藤之时,无意中也给圆叶榕传了花粉,圆叶榕得以结果。”

    覃琼玉神色诧异,覃予没有理会也没有看覃琼玉的神情,用一件事映射另一件事,当然不如直截了当来得痛快,但有些事情不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讲,覃琼玉能不能通透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哼。”覃琼玉不做逗留,抬脚走了,从荼蘼苑出来,身后还跟了几个女使婆子,捧着两大包东西,都是皮草,还有两框银丝炭,足足有三四十斤重,就连荼蘼苑的烧的正旺的炭盆也抬了两盆去。

    三娘子全氏见覃琼玉带回来那么多东西,两个燃着的炭盆直接抬进了六宝的房间,全氏羞愧的走进卧房暗自抹泪,自从她被老太太禁足之后,府中连白碳都没有送来过,要是不林秋阳接济炭火,菡萏苑真的是活不下去了,六宝儿也只有死路一条。

    经过这件事,覃琼玉心里对老太太以前那种讨好,唯老太太喜好而为,只为得到老太太宠爱的心此时也不由的迷茫起来。

    覃家除了覃予,所有的孩子都巴望着老夫人这位老祖宗垂怜宠爱一二,而覃家老太太最宠爱的孙女便是覃琼玉,就连覃家唯一嫡出男丁覃丹贺也不及覃琼玉受宠,今年说是冲撞年之外,玉秀堂西暖阁几乎是覃琼玉的闺房。

    可如今,老太太把她推到刀口上,倘若......要是传了出去,她落了个凶狠跋扈、殴打姐妹的名声,这辈子就毁了,想到这里,覃琼玉想起覃予说的无娘藤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