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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那年暑假(上)

    看着大哥李庆国喝完水后专注思考的眼神,五秒钟内,两人什么也没说,李庆生见势急忙补充道,

    “所以大哥,这钱可以用,放心吧。张茗你也知道,等赚到钱了,我们立马还她就是。对不对!”

    说完后,李庆生有些意外,始终没有在大哥身上看到惊奇的表情。

    李庆国还是没有说话,继续往玻璃杯中倒着水。

    “大哥,这压力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你想想侄儿以后还要读书,我还年轻,大把的机会可以赚钱,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张茗也一样。她让我告诉你这些,她支持我们。这钱放心用。”

    说完这一句,李庆生有些激动,甚至忘了自己刚说了什么,他没想到自己撒起谎来,居然这样顺口,心里一瞬间的侥幸与得意之后,“张茗”二字不断游荡在他脑海里,他没有再看李庆国,转眼低下头,没有再说话,左手拿起眼前的杯子,然后手指交叉抱着杯子,放在自己的大腿中间发着呆,好像跟冬天一样在抱着杯子取暖。此时李庆国反而转头看着他。

    张茗,全名张全茗,同学和朋友都习惯叫他张茗,户口和身份证上都有“全”这个字,“全茗”这个称呼,家里就张的爷爷奶奶、爸妈以及她二舅这样叫。张茗是浔水镇望平村人,老家以前就在李庆生大伯家,也就是李庆国父亲李建风家的小山包背后。

    李庆国初中毕业工作两年后,一直想让奶奶住到自己父亲房子这边来,和母亲鲁文秀一起住,虽然自己父亲李建风的房子也是黄土结构,但是年龄却年轻得多,是爷爷自己请村里人帮忙建的。爷爷家的老房子已经七十多年,并且是爷爷买的别人家的“二手房”。房子是黄土结构,外面刷了一层很薄类似石膏一样的东西,而一米以下的石膏块基本被李庆生以及李庆明当粉笔给玩儿光了。这房子虽然夏天凉快,但冬天却不暖和,冷风能顺着多年被风雨捶打后留下的细微土缝里钻进去。并且,在东房卧室房檐上方有一不大不小的洞,是以前李庆国的父亲李建风和李建春、李建华三兄弟修葺房顶木桩时,遇到下雨天不小心戳到后留下的,当时由于差材料,原计划耽搁大半个月后补上,但没等过完李建风就意外发病走了,后面李建春、李建华常年在外务工,奶奶没再提这事。东边卧室只有一个床,奶奶一般都留给自己住。

    李庆国父亲李建风去世后,奶奶继续在原先的老房子那边住了一年多,中间李庆国回老家住时,总觉地照看不方便,心里始终时不时念着放心不下。在李建风去世后一年里,鲁文秀一星期里会过去陪奶奶住上一天,回去帮忙洗洗衣服顺便简单打扫下卫生。鲁文秀和李庆国劝奶奶搬到一起住,奶奶一直不愿意。直到第二年暑假,奶奶在田里晕倒,幸好路过的梅书记梅友卿及时发现,急忙给鲁文秀和李庆国打了电话,然后把奶奶送到了村里张医生张少怀家里。

    那次李庆国回去看望奶奶时,第一次对奶奶发了脾气,要求奶奶必须搬到一起住。奶奶虽然知道是为自己好,但最后抹了抹眼泪,依然不愿意。李庆国没有办法,直接跪在了奶奶面前,最后还是李庆生建议,让大哥李庆国拖隔壁北合村有名的木匠师傅毕大爷,给爷爷李利民以及大伯李建风专门又置办了个灵位放到了大伯家里,奶奶最终也才答应。李庆国那时才意识到,爷爷以及父亲的坟就在原来老房子的对面山坡上,奶奶每天在院子里就能看到。尤其是爷爷李利民,由于去世那会儿没来及拍照,黑白照片都没有一张,村里没有祠堂,灵位也早一起埋掉了。

    之后奶奶和鲁文秀一起住了三年后,鲁文秀改嫁后搬到了同村的孔少秋家里住,从此奶奶一人在李庆国父亲以前的房子住。前些年李庆生的父亲李建春离世后,李庆国照样多也打了个灵位放到了家里。而在几个月前三叔李建华去世,则是李庆生联系的毕大爷帮的忙。奶奶习惯把灵位放到灶房老橱柜的后面靠墙位置,小孩子自然不会抬头看,自己每隔几星期会拿下来擦一擦,至于黑白照片奶奶都收在自己的柜子里面,偶尔自己拿出来看看。

    由于李家湾的地理范围山很多,相对望平村其他几个地方而言要大不少,地势虽然起伏,但局部可用来建房子的平地有不少,因此早年有不少从其他地方迁过来的“外地人”,有些是真外地人,从其他县城搬过来定居的,有些则是假外地人,从村里其他地方跑过来给自家孩子弄块地建房子结婚用。如今李家湾的人口数量,也是整个望平村里最多的一块区域,在十多年前就已经超过了同村的月亮那槽边附近。

    李建风的家属于望平村李家湾盘溪位置,而张茗家属于望平村陇东,虽然两家其实挨着不远,但实际也属于同村不同区,骑摩托车走山路公路要10分钟左右,走小路小跑的话,甚至还更快,早年李庆生和大哥李庆国试过。李庆生父亲李建春的老房子,和大哥李建风家挨着不远,中间就隔了一片松树林,走公路转个弯几分钟就到。

    由于陇东那边附近山多人少,因而张茗从小就经常往李家湾盘溪这边跑。李庆生与张茗的年龄相仿,从小就经常一起玩儿,七岁之后,两人都在村里唯一的一所希望小学—望平小学读书。那会儿由于学校缺老师,加上学生不多,两人虽然一年级在不同班,但从二年级下半期后就开始在同一个教室上课。

    以前望平小学越到高年级,班上人越少,村里稍微有条件的家庭,等孩子年纪大点后,就把孩子送到了县城里去读小学。李庆生读小学那会儿,整个望平小学加上正、副校长以及教导处主任,总共只有六个老师,有一个还是兼职,这些老师跨级教课是常有的事情,经常遇到五六年级的班就只有十人不到的情况。因此虽然小班的孩子多、难管理,但热闹不少,这些老师也更喜欢上小班的课,尤其是年轻老师和兼职老师。

    张茗和李庆生在一起读了六年书,做了五年的同班同学和三年的同桌。以前李家湾附近本来去学校读书的小孩就不多,同级而且家挨得近的则更少,因此两人读完三年级后走得越来越近。刚开始,两人只是偶尔放学后一起回家,并且由于放学时同学较多,两人基本上说不上话,也没有机会说话。后面熟悉路了,两人开始早上一起去学校,有个伴。张茗的家距离学校近一点,但走小路单程也要四十分钟。上四年级后两人开始约定每天早上6点50分在陇东的一条三岔口,在李家湾盘溪有名的烤烟种植示范基地下面,靠近放牛的刘师傅家的玉米地正上方的小路位置,在那里碰面后然后一起走去学校。这个三岔口三条路,一个可以去学校,一个可以去子归坎,还有一个哪里都能去。

    由于学生少,加上空间位置有限,一直到如今,望平小学都没有食堂,学生中午都是自己带饭吃。两人经常和其他几个同学一起吃午饭,故意带对方喜欢吃的菜,李庆生喜欢吃蒸红苕,张茗喜欢吃炒腊肉。就这样,两人上学的这条路,一起走了接近四年,四季如一风雨无阻,互相陪伴了彼此最懵懂的四年。小学毕业后,张茗父亲就把她接到了县城北山中学里读初中,而李庆生则去了浔水镇镇上的建和中学继续读书。

    初一时,两人只在腊月二十七见过一面。虽然有时下午吃饭或周末时,张茗会给李庆生打电话问问作业的问题,聊聊彼此上语文课的进度,说说体育课的内容。但每每说完这些话题后,李庆生总是不知道继续该说啥,都是他主动提出挂电话。李庆生虽然接到张茗的电话很开心,但每次一打就是半个多小时,手机话费着实有些招架不住,生活费大都冲进了话费里,后面不得不偶尔借借同寝室室友兼同学窦文昌的手机用用。李庆生的第一个手机,是父亲李建春在他初一考试考班上第二后偷偷买给他的,而且是翻盖的。上初二后,两人几乎断了联系,初二那年的春节寒假也没有见到面,那年张茗过年时没有回望平村。一直到读完初二的那个暑假里,两人才又一次见面,李庆生至今还清楚记得那天傍晚时的场景。

    那天是七月的第一个周一,村里已经连续半个多月没有下雨,除了距离村里海棠溪近的月亮周边等地,其他的,如山坡上的李家湾盘溪、陇东等地,田里大部分都被晒裂了,而且许多住户家挖的池子里的水基本都晒干了,吃水都得去水库找车去拉。虽然李建风的家离海棠溪不远,但垂直距离却很高,上下坡很陡,遇到旱季,李建春、李建华如果不回来挑水,家里没人上得了那坡。包括当时的李庆国力气也不够,挑一担水要停停走走绕上接近一小时的山路,李庆国就敢试过一次。家里当时只有奶奶、鲁文秀以及李庆生,三人用水都很节约,不到万不得已连稀饭都不敢煮了吃。

    跟往年一样,李庆生一放暑假,就一个人回了老家陪着奶奶,初中同学郑璐和孙丽丽请他到县城里去玩儿也没去。他头三天做完全部暑假作业,然后每天帮奶奶或婶婶干活,李庆国则刚刚在大包镇找到了新活儿。

    下午三点,李庆生刚和奶奶吃完午饭不久,一个人坐在客厅门口休息。奶奶家的房是黄土造的,夏天十分凉快。奶奶收拾完碗筷之后,去了灶房后面继续收拾东西,李庆生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客厅里发呆,双脚放在门栏子上,一个人靠着椅子“荡着秋千”,回家后也没了睡午觉的习惯。由于下午还要去帮奶奶背猪草,他拒绝了侯小兵、田二狗的邀约,没有去郑家窑子那边的池塘游泳洗澡。

    张茗下午四点一个人坐班车从县城回了望平村,原计划打算去回陇东,但由于老家的房子已经一年多没有住人,家里的棉被或被搬走,或被打包放衣柜,或被张茗父亲直接给烧了。张茗爷爷张辛辉,在张茗小学毕业那会儿得了心脏病一个人死在了家里,后面房子平时基本就空着,家里自然没法住人。张茗没有办法,暂时没有别的去处,只有在望平小学的学校操场里坐了好一会儿,她不敢直接给李庆生打电话。

    下午五点半,奶奶还在灶房里收拾,而且刚给狗喂了中午的剩菜剩饭,鲁文秀中午就去了子归坎那边,说是去买些盐和种子,一直还没回来。李庆生昨天看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雨,从中午吃完饭他便一直在门口盯着,腿早已没了力气,只是僵直地放在地上。突然,他看到了几滴雨,连忙起身站了起来,而且由于起身太快,椅子直接倒在了地上,差点没把手压到。

    雨滴很大,接近肉丸子那般大小。李庆生躺地上开始欢呼,并呼喊道:“奶奶!奶奶!下雨了!下雨了!”他连忙起身,小心地迈过卧室与客厅的台阶,在灶房里找到奶奶。但刚看到奶奶,只听天空一阵打雷巨响,李庆生人一下子也摔了一跤,心脏瞬间颤抖了好几下,因为怕奶奶看到,他连忙起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右手扶着门栏,左手摸了摸膝盖,嘴上强忍着。过了几秒,奶奶端着满碗的绿豆,淡定地走出灶房门,看了一眼天,

    “小生,估计这雨要下很久!”

    “嗯。”

    奶奶没有多说,然后转身又进了灶房门,胸前依然系着几小时前吃饭的围裙。奶奶围裙上有只白色的猫,慵懒的样子,仿佛在嘲笑李庆生。

    李庆生不想奶奶知道自己摔了一跤,此时想起客厅还倒着的椅子,慢慢从房间里又绕到客厅将其扶了起来。这雨水虽谈不上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但雨滴打在瓦片上“呲呲”的声音却越来越大,仿佛要把瓦片给击碎。李庆生站在客厅,不敢走到外面屋檐下,听到头顶的声音反而心有余悸。原本高兴的他,想起了前几年的那场大暴雨,远远看着院子50米左右以外的田,有些发愣。

    此时,奶奶已经从灶房外沿着屋檐走了过来,围裙已经脱了,她看到李庆生表情,一下子明白了咋回事儿。奶奶慢慢从一旁端了条板凳,迈过台阶,坐在了屋檐下,雨刚好淋到奶奶脚的位置。

    “生儿过来坐,外面多凉快!”说完奶奶用左手掌撑了撑板凳,一直看着李庆生。

    李庆生犹豫了一会儿,但见奶奶一直叫他,没有办法,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埋头走了出去。肉眼可见的雨滴伴着大风起着舞,左右飘荡,在空中一会儿画曲线一会儿画斜线,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没有固定的轨迹。突然正面有一阵风刮过来,雨水一下子落在了李庆生和奶奶的大腿上。李庆生自然没有躲,见奶奶淋湿了,连忙呼唤着奶奶回房间。奶奶很听李庆生的话,坐回了客厅里面,但没坐多久,就又起身去了东边放床单的卧室,收拾起了好几天没洗的衣服。

    因为好一会儿没有再听到打雷声,李庆生自在了许多,之前吃饭时,故意换了不久前大哥买给他的火箭队的盗版球衣球裤,此时他开始两腿伸直,把裤子捋到大腿最上面,放肆地让从屋檐滚下来的雨水淋着。不久,奶奶收拾好衣服,从房间里出来,放在了另一边的椅子上,脏衣服以及好几张床单,几乎快要把木椅子给压坏,转身看到淋着雨的李庆生,什么没说,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祖孙俩对视了一眼后,奶奶又麻溜地进了客厅,手里拿着一把镰刀。

    傍晚刚过六点,雨渐渐小了,李庆生依然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一个人看着院子右边沉积的一小部分雨水,被风刮出的一层层波纹,想起了以前读小学时和张茗几人在后山小池塘里游泳、玩水时的场景。想到这,他顺便抬头下意识地往右边公路远处看了一眼,什么人影都没看到,除了几棵长满果子的李子树和凹凸不平的石子路,经过雨水地洗涤,更显地冷清。那两棵李子树还是早年三叔李建华陪他一起种的,是刘师傅送的树苗。李庆生继续把头往右边转,看到大黄这会儿站了起来,没了平时慵懒的样子。狗窝淋不到雨,但大黄这会儿已经爬到了废旧的石磨石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远处。

    就在这时,李庆生眼睛余光的位置突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他急忙转过头望去,看见了一把熟悉的雨伞。半秒过后,他确信那就是以前他自己去镇上给奶奶买药后抽奖抽到的、后面借给了张茗但一直没还的那把绿伞。那把伞李庆生记忆很深,伞很大,伞下足够站三个人,当时中奖后老板让李庆生自己选,最后他挑了一把最大的,后面一次见面时故意把伞留给了张茗,而且骗奶奶说伞掉了。

    李庆生一直盯着伞,双脚不知不觉中已经全部着地,没有再翘着二郎腿,但没有站起来,心里不断祈祷着某件事。此时的他,只想和平翠山山上的菩萨做个交易,余生每年都去寺庙里上香,只要今天这人就是他想要见的那个人……雨快停了,李庆生内心想要喊出来,但忍住了,他担心,怕那人从前面的路口下去,而不是往自己这边走,只见此刻那拿着绿色带白斑雨伞的人,在分岔路口前停了下来,把伞放到一边路上,弯腰系了鞋带。李庆生连忙站了起来,仔细看了一眼,确定的一瞬间他失望了,发现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婶婶鲁文秀,他心里叹着气,使劲抿着嘴不露出牙齿。事实上,他早已清楚答案,只是心里不承认罢了。不过,就在李庆生垂头丧气的一刻,后面又来了一个人,手上还提着东西,但伞是黑的,他只看了一眼就确定,那人就是张茗。两人一前一后往大哥家院子这边慢慢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