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老程往事
老程，全名程大杰，去年年底时在网上看到广告，后面专程跑到西湖城实地考察，最后现场直接买了套明尚科技旗舰版的支付系统。
程大杰以前十分喜欢打篮球，自家小区的篮球场钥匙他自己都有，但在结婚这些年后，几乎没有再碰过篮球，每天家、店、菜市场，三点一线，即使有同小区的朋友叫他，他也不怎么去，总是简单的回一句，“家里小孩儿小，以后再打！”
这样的借口一用就是七八年，从来没变过，事实也如此，他也懒得再变着花样，去打发那群球友。面对生活，程知道自己妥协了，但心甘情愿，而且并不是为自己，于是也就心安理得不亦乐乎，从原来的瘦小伙慢慢变成如今全身有些浮肿的中年男士，肚子也慢慢凸了起来，变得跟大多数身边朋友一样。然而，这样的生活仅仅是过了五年不到，直到看到那一则广告里的数字……
事实上，从一开始，程大杰的家里人都知道他在做这个事情，媳妇儿邓霞也很支持，但却并不知道程在这上面前前后后到底花了多少钱，几万、十几万、二十几万还是其他数字。媳妇邓霞，基于对程的信任和了解，加上带孩子照顾老人，一直也没有详细问，在家安心带着家人、孩子。
在老家，程之前开着一家小五金店，跟其他店一样，六十平米不到的店铺摆满了各种器具杂件，门店中间两竖排两米多高的铁架上面也都堆满了各类器件，店里唯一可以同时坐两个人的地方只有进口位置的柜台，而且柜台还往门外伸出去了接近半米，门上面有遮阳布，门外左边有两块破损的合成木板，挡着四季的风吹雨淋。程大杰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以及一个已经三岁多的儿子。程的母亲已经七十多，身体还算硬朗，前两年父亲突发心脏病走后一直住在程的家里。
今年二月，程大杰买了系统后，因为有自己的门店和朋友、客户的帮忙，加上过年那段时间是购物旺季，逐步有了效果，月流水有接近90万，越做越有动力。不过，一到月底算账，每月的服务器费用，加上自己和两个新招员工的一些花销，请朋友帮忙吃饭的费用，仅仅100万不到的流水返佣和奖励，明显地入不敷出……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多月……毫无进展，加上门店流水入公账、税收的问题，这些都让老程慢慢失去了最初的激情和耐心。
跟大多数早期八零后一样，程大杰这几年正经历着自己的“中年危机”，老婆想要二胎，母亲年长，孩子快到了上学的年龄……最近几年，五金店收入远远比不了最开始的两年，而且下降趋势越来越明显。早几年一年啥也不做，都能赚个小二十万，供一家吃喝，但从前年开始，每个月的收入越来越不稳定，幸亏有老客户和一群不会用手机的老大爷们撑着。这些年，小镇里网购慢慢成熟，到处都是加盟的快递店，五六十岁的人都学会了网络购物，算上物流等成本因素，五金店里产品的价格，已经没有了任何优势，而且他也毫无办法。以前电线插板一个月能卖十几个，现在一个都卖不出去。
在时代的夹流面前，没有人会有精力去主动关注和同情一个别人家的“老人”，现代人只喜欢看热闹，或是收集表明自己“进步”或体现自己人格高尚的图片或视频素材，哪怕是要他们捐一块钱，他们都会觉地那是“越界”、是没事儿找事、是不务正业。在他们看来，传统产业被淘汰，做传统产业的人也一并被淘汰，这都是“进步”的表现，并以生在这个伟大的时代而自豪。
寻求稳定偏求安逸，进而喜欢偷懒，这是人基因里抹不掉的东西。眼看移动支付项目连续三个月亏钱后，程大杰算了算账，看到前后所有的花销，一下子有些懵，不知该如何跟家里交代。
眼看事情不对，程自己也着急解决问题，结果意外通过一场饭局，第一次了解到一些效率更高的“金融理财”项目，钱能自己“生钱”，身边有两个老朋友赚到了钱。程最好的初中同学毛小川往一个理财项目里投了10万块，两月不到赚了接近两万，最后全身而退，毛也逢人就说拿来吹嘘，这种“投入”方式，简单直接见效快，还不用操心费时，只需每天登陆看看账号资金池就行了，90岁躺床上的老大爷都能做。
这对于当时一直在绞尽脑汁、想要搞定自己小区里唯一一家小卖部王老板的程大杰来说，简直是彻底地解脱，即便他明白，越简单的赚钱方式，风险越大，但就是想逆风翻盘。
连续玩了一个星期，程大杰开始摸清楚了此投资理财的门道。定期提现，一有收益就立马操作，不停地验证着平台的可信性，每天下班完回到家里，一个人关在自己房间里，不断刷着app，无法自拔倒不至于，但废寝忘食毫不夸张。半个月后，他索性把做移动支付的两个员工开掉，王老板家里也不再去，自己开始每天在店里一边“研究”商户，没事儿看看后台已有商户的一些流水，仿佛那些钱都是自己的一般，不再有心思谈新商户，一边就不停滴刷手机，看账号里资金的动态，每天正面和“钱”跟“数字”打着交道，不亦乐乎。
之前做移动支付项目时，程大杰每天都会遇到各种难题，有老客户投诉资金到账不及时的，有新客户吐槽他的软件“low”的，还有老同学对他新创业项目冷嘲热讽的，尽管都扛了过来，但心里始终有道坎，情绪一直挤郁在心，无法释放。他从不找明尚科技抱怨，有关系统的问题，对接群里客服小赵回复地都很及时，没什么可批评的。
程从来不对家里人发任何脾气，永远一张和蔼可亲的老实人模样，仿佛老天爷从出生那会儿就收走了他全部的怒火，从17岁工作后开始，即使有人当面骂他、说他，他都一笑了之视而不见，婚后更是如此，邓霞也是看上了程如此温柔谦虚的性格。
不过，在开始“理财”后，程似乎把往平台充钱消费，当作报复、当成释放，内心压力得到了极大释放。尤其，他也从未感受到这种快感，钱直接涌进自己口袋的快感。赚钱原来这般容易，那种感觉如同就是在“挖金矿”，每天只需要点点手指，就当是在“挥锄”，往里面充钱就是在“招工”，数字变化就是在“卖金矿”，从里面提现就是“净利润”，一进一出，一来一回，即来即挖，即挖即卖，活生生成了啥也不用干的“矿老板”，终于体会到自己以前二叔的快感了。
程大杰的二叔以前是当地镇上有名的煤老板，后面矿挖没了，人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没了任何消息，有人说死了，但没找到尸体，也有人说移民了，但老婆孩子都在，没人知道真相。
一个月后，他开始慢慢加大投入的资金，往平台上不停地充钱，从刚开始的三万、五万，到六月份时，他一口气投了十万进去。而且，看五金店收入下滑严重，他瞒着家里，索性把店直接盘了出去，转给了街对面一直想扩展开饭馆的赵老板，剩下的货和客户资源一并低价一次性全转给了隔壁街的竞争对手赵老三“赵狗”，所要现金。赵老三的店里养了三条狼狗，周围的人都这样叫。程大杰门市右边是自家小区近七十多米宽的大门广场，左边则是一家已经开了快五年的炒菜馆，人流一直很稳定。
门市加上现货总共换了接近三十万现金，程大杰都一次性投了进去。
幸福与不幸，从来都在一年之间，从古至今，一直如此。
“理财”不到两个月，程大杰总计赚了近八万元。中间，他早早托人花钱给儿子定了城里最好的“中山幼儿园”，不久又直接找当地的放贷公司借了二十万全部投了进去……这一切操作，全都瞒着家里，身边朋友一个没说，二哥也没告诉。
当时的程大杰只想等再赚够一大笔钱后才告诉邓，给她一个惊喜，直接给家里换一套真正三居室的房子……渐渐地，他也不再每天提现，而且越拖越久，跟炒股一样，但比炒股舒服得多……另外，由于移动支付项目之前一直在亏钱，他索性直接停掉了所有系统，把已经签掉的商户转给了另外一个朋友，中间还赚了五千块钱。
然而，看得到的幸福才算幸福，看不到的危险才算危险。程大杰的祸根也就此埋下。
从七月下开始，程大杰突然发现，从平台账户上怎么都提不出来钱，即便提了，过了三天钱也一直没到账，后面系统直接显示“系统异常，无法提现”，联系客服也无人回复或接听。钱提不出来，但要还房贷、车贷，加上外借的高利贷，程只好又把去年才买的轿车卖掉，缓了半个月。
在金融平台上，程大杰总计还有近50万无法提出来，但自己姐姐程红杰的五万块钱之前卖掉车后第一时间就还了。
理财平台一时间联系不上，门店、车全都转了、卖了，程大杰没有办法，于是只好从八月开始找明尚科技退钱。之前在买系统时，他早已在网上看过有关此类的维权文章，多方打听后，了解到有人成功要到过，而这也是他敢掏钱买系统的原因之一。
刚开始，程大杰在微信上隐晦地向明尚科技表明意图，根据网上内容依葫芦画瓢，故意强调产品的弱点，指责产品不接地气，没有优势，公司提供虚假市场信息等。不过，他一次都没有主动打过电话，都是发的文字，语音一次也没有发过。
负责对接程大杰的商务经理，是销售二组的张梓。但张梓其实什么都做不了，程本来就不是他的成交客户，是前面同事离职后才转给他，如今只负责简单做做售后服务，自然不怎么上心，只是起到一个信息传递的作用。
程大杰要求退钱的情况，张梓之前第一时间就按照标准流程，通知到了主管陈冬冬、品牌法务部的李嘉铭以及销售总监孙总，一直就这样拖着。前期，双方在微信上你来我往，彼此没有丝毫语言过激的情况，好比和平分手的情侣一样，藕断丝连，仿佛等待着有一天“复合”。
程大杰见短期内没有任何退钱的迹象，加上高利贷公司开始催账，索性直接跑到了西湖城，并在祥盛街附近最老的街道里租了个房子，中间还因为房租过高换了个地方。由于地方偏远，加上是快拆迁的老水泥房，楼房四边都能清晰看到裸露的红色砖头和零零散散水泥被雨水溶解掉后的灰白痕迹，这里一个月只要300块钱，坐公交到明尚科技公司要一小时多一点。
这段时间，程一边躲着被人追债，一边找人要钱，而那家理财公司，之前他已查实到总部也在西湖城这边，但还找不到具体位置，营业执照上的地址是一家卖内衣的电商公司，二者毫无关系，他过去守了一个星期毫无收获。
家里，程大杰外借款以及盘店面、卖车的事情，被程的姐姐事后告诉了了邓霞，但事到如今谁也帮不上忙。家里被催债公司催地紧，程大杰的儿子被二哥从学校偷偷接回了自己家里，并且，邓霞被检查出已怀孕快两个月，母亲在家里担心受怕……尽管如此，程还是不敢回家，他知道，回家了一点用也没有，躲在这边，至少还有机会要到钱。
最初，程大杰隔三差五的就去找明尚科技的孙普新孙总聊天喝茶。他清楚，即使一时半会儿要不到钱，至少还能吹吹免费的空调，吃一顿免费的午餐。
明尚科技这边，一开始自然是拒绝退款，因为服务内容都到位了，而且程大杰已经签了不少商户，比公司百分之九十的客户都要做的好，后面是程自己放弃不做了。但几番聊天几番纠缠下来，加上程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来公司，诚恳地介绍着自己家里的情况，弄的公司大部分销售部员工，甚至是技术部的几个主管，都认识了程。那段时间公司人心惶惶，最后孙总出于多方面考虑，选择妥协，答应他退百分之十五的款，也就是两万多块钱。
但是，等到最后双方要签协议的时候，程自己突然又觉地不满意，近二十万最后才退两万，之前那位是全额退，嫌钱退太少，想要退百分之六十，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孙普新自然没答应，当场严厉拒绝，并吐槽程“太贪心，退你钱仅仅是人道主义，不要觉地理所应当”。程没有回避也没有说话，当即小心翼翼地把之前自己在网上找到的负面新闻截图，拿给孙看，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你看着办吧”。
自此孙总不再见程，后续改由张梓接待。到最后张梓也没工夫接待，就由前台小梅一个人礼貌接待，安排在指定的房间指定的座位。
程习惯后，就待在里面，哪里也不去，仿佛员工一样，一起等午饭，一起等下班，一个人坐在明尚科技正门背后靠近窗户的会客室，喝着茶、吹着空调、看着手机，偶尔看着窗外云立的高楼发呆，从早坐到晚。似乎明尚科技成了程大杰在西湖城唯一的“亲人”，午饭在李嘉铭的授意下，全是前台小梅给他准备。这样过了一个多星期，见事情毫无起色，程大杰不想闹事，但也不想就此妥协，既怕没饭吃，也怕没钱拿。他清楚，自己需要钱，需要更多钱。之前明尚科技的妥协，让他看到了最后获胜的希望。
而就在上周五傍晚，在明尚科技楼下附近，程大杰突然遇到一个姓刘的外地人，程称他为“刘兄”，说是能帮他要到钱，但是要提前付定金，而且最后要分百分之二十。尽管当时已无路可走，但机警的老程仍然很排斥，直到这位刘兄提到了“宋英丽”三个字，程立马就答应了。最后程当场给了一千块钱的“定金”。两人只见了一次面，也就是第一次见面时唯一的一次，后面两人都是线上聊天。
宋英丽就是之前买过明尚科技的系统，最后又找了记者报道，最终全身而退拿到全款的那个人。如今电话打过去，宋英丽都会按照明尚科技所要求的那般，要么拒接电话，要么就说自己网上发的信息都是假的，李嘉铭也已验证过很多次。网上大部分有关宋的信息，在七月份时基本已经被李嘉铭删除完，包括一些投诉网站上的内容，因为有了宋英丽的帮忙也已全部撤掉。
程按照要求，把自己所有情况和所有资料都发给了这位刘兄，合同也拍了照给他。没到一天，网上就全是各种老程的维权帖。从那以后，就经常有人给程大杰打电话，刚开始时，每个电话程都认真接，后面接多了就烦了，有些是明尚科技新客户找他打听情况的，有些是明尚科技的竞争对手找他要更多爆料的，还有些问他有没有发稿需求的……这些人鱼龙混杂，各言其辞，让从来不到网上发信息的程有些不知所措，分不清这些人的真假。因为怕多事，他一个都没有深聊过。跟之前约定好的一样，一些敏感信息，那位刘兄都帮他打了马赛克，只留了电话号码和一个叫“老程”的称呼。
程大杰没想到这刘兄会直接把所有内容都发到网上去，但如今发都发了，和刘兄吵架于事无补，还可能得不偿失，在潜意识里，基本已经放弃了和刘兄继续交流的念头，而且也不想再多找这位刘兄说事儿。自此以后，他就没有再去过明尚科技。
此外，在给他打电话的人里面，程大杰意识到有少些人在侧面打听他的行程安排，说是可以来支援他。但那位刘兄也特意提醒过他，说是这些可能会是明尚科技安排的托，专门来打听他的情况，然后“对付”他。因此老程一刀切，基本谁都没理，只要一听有人问他接下来的安排，立马挂电话或者删微信。事实上，在程内心深处，他并不想找其他人一起找明尚科技闹事儿，他明白人多了反而会多事儿，只想一个人偷偷把钱多要点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程大杰还有一个期望，就是期盼有记者能联系到他、帮他，之前，他联系过两家本地的电视台栏目，但最后都没理他，说是之前已报道过类似的新闻，不再做报道，他渴望能找到第三家。
如今，明尚科技管理层态度十分坚决统一，一分钱不会再退他，张梓也没有再回过他任何信息。就这样，来回折腾大半个月，程大杰几件事都毫无进展，家里打来的电话也不敢再接。
又是一个凌晨12点，程大杰关掉手机后，走到阳台前，看着四周孤冷的夜景，北风带来的凉爽，让他感到不安。房子周围全是杂草一片，单调而零落，偶尔中间散落的小水池，倒映着远处房屋稀碎的亮光，看着甚是微弱不堪。
程大杰把手撑在阳台上，由于阳台高度很矮，刚过腰身，稍微手一用力，人的上半身就腾空了起来。这一刻他是自由的，一使劲，一抬脚……
程大杰以前十分喜欢打篮球，自家小区的篮球场钥匙他自己都有，但在结婚这些年后，几乎没有再碰过篮球，每天家、店、菜市场，三点一线，即使有同小区的朋友叫他，他也不怎么去，总是简单的回一句，“家里小孩儿小，以后再打！”
这样的借口一用就是七八年，从来没变过，事实也如此，他也懒得再变着花样，去打发那群球友。面对生活，程知道自己妥协了，但心甘情愿，而且并不是为自己，于是也就心安理得不亦乐乎，从原来的瘦小伙慢慢变成如今全身有些浮肿的中年男士，肚子也慢慢凸了起来，变得跟大多数身边朋友一样。然而，这样的生活仅仅是过了五年不到，直到看到那一则广告里的数字……
事实上，从一开始，程大杰的家里人都知道他在做这个事情，媳妇儿邓霞也很支持，但却并不知道程在这上面前前后后到底花了多少钱，几万、十几万、二十几万还是其他数字。媳妇邓霞，基于对程的信任和了解，加上带孩子照顾老人，一直也没有详细问，在家安心带着家人、孩子。
在老家，程之前开着一家小五金店，跟其他店一样，六十平米不到的店铺摆满了各种器具杂件，门店中间两竖排两米多高的铁架上面也都堆满了各类器件，店里唯一可以同时坐两个人的地方只有进口位置的柜台，而且柜台还往门外伸出去了接近半米，门上面有遮阳布，门外左边有两块破损的合成木板，挡着四季的风吹雨淋。程大杰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以及一个已经三岁多的儿子。程的母亲已经七十多，身体还算硬朗，前两年父亲突发心脏病走后一直住在程的家里。
今年二月，程大杰买了系统后，因为有自己的门店和朋友、客户的帮忙，加上过年那段时间是购物旺季，逐步有了效果，月流水有接近90万，越做越有动力。不过，一到月底算账，每月的服务器费用，加上自己和两个新招员工的一些花销，请朋友帮忙吃饭的费用，仅仅100万不到的流水返佣和奖励，明显地入不敷出……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多月……毫无进展，加上门店流水入公账、税收的问题，这些都让老程慢慢失去了最初的激情和耐心。
跟大多数早期八零后一样，程大杰这几年正经历着自己的“中年危机”，老婆想要二胎，母亲年长，孩子快到了上学的年龄……最近几年，五金店收入远远比不了最开始的两年，而且下降趋势越来越明显。早几年一年啥也不做，都能赚个小二十万，供一家吃喝，但从前年开始，每个月的收入越来越不稳定，幸亏有老客户和一群不会用手机的老大爷们撑着。这些年，小镇里网购慢慢成熟，到处都是加盟的快递店，五六十岁的人都学会了网络购物，算上物流等成本因素，五金店里产品的价格，已经没有了任何优势，而且他也毫无办法。以前电线插板一个月能卖十几个，现在一个都卖不出去。
在时代的夹流面前，没有人会有精力去主动关注和同情一个别人家的“老人”，现代人只喜欢看热闹，或是收集表明自己“进步”或体现自己人格高尚的图片或视频素材，哪怕是要他们捐一块钱，他们都会觉地那是“越界”、是没事儿找事、是不务正业。在他们看来，传统产业被淘汰，做传统产业的人也一并被淘汰，这都是“进步”的表现，并以生在这个伟大的时代而自豪。
寻求稳定偏求安逸，进而喜欢偷懒，这是人基因里抹不掉的东西。眼看移动支付项目连续三个月亏钱后，程大杰算了算账，看到前后所有的花销，一下子有些懵，不知该如何跟家里交代。
眼看事情不对，程自己也着急解决问题，结果意外通过一场饭局，第一次了解到一些效率更高的“金融理财”项目，钱能自己“生钱”，身边有两个老朋友赚到了钱。程最好的初中同学毛小川往一个理财项目里投了10万块，两月不到赚了接近两万，最后全身而退，毛也逢人就说拿来吹嘘，这种“投入”方式，简单直接见效快，还不用操心费时，只需每天登陆看看账号资金池就行了，90岁躺床上的老大爷都能做。
这对于当时一直在绞尽脑汁、想要搞定自己小区里唯一一家小卖部王老板的程大杰来说，简直是彻底地解脱，即便他明白，越简单的赚钱方式，风险越大，但就是想逆风翻盘。
连续玩了一个星期，程大杰开始摸清楚了此投资理财的门道。定期提现，一有收益就立马操作，不停地验证着平台的可信性，每天下班完回到家里，一个人关在自己房间里，不断刷着app，无法自拔倒不至于，但废寝忘食毫不夸张。半个月后，他索性把做移动支付的两个员工开掉，王老板家里也不再去，自己开始每天在店里一边“研究”商户，没事儿看看后台已有商户的一些流水，仿佛那些钱都是自己的一般，不再有心思谈新商户，一边就不停滴刷手机，看账号里资金的动态，每天正面和“钱”跟“数字”打着交道，不亦乐乎。
之前做移动支付项目时，程大杰每天都会遇到各种难题，有老客户投诉资金到账不及时的，有新客户吐槽他的软件“low”的，还有老同学对他新创业项目冷嘲热讽的，尽管都扛了过来，但心里始终有道坎，情绪一直挤郁在心，无法释放。他从不找明尚科技抱怨，有关系统的问题，对接群里客服小赵回复地都很及时，没什么可批评的。
程从来不对家里人发任何脾气，永远一张和蔼可亲的老实人模样，仿佛老天爷从出生那会儿就收走了他全部的怒火，从17岁工作后开始，即使有人当面骂他、说他，他都一笑了之视而不见，婚后更是如此，邓霞也是看上了程如此温柔谦虚的性格。
不过，在开始“理财”后，程似乎把往平台充钱消费，当作报复、当成释放，内心压力得到了极大释放。尤其，他也从未感受到这种快感，钱直接涌进自己口袋的快感。赚钱原来这般容易，那种感觉如同就是在“挖金矿”，每天只需要点点手指，就当是在“挥锄”，往里面充钱就是在“招工”，数字变化就是在“卖金矿”，从里面提现就是“净利润”，一进一出，一来一回，即来即挖，即挖即卖，活生生成了啥也不用干的“矿老板”，终于体会到自己以前二叔的快感了。
程大杰的二叔以前是当地镇上有名的煤老板，后面矿挖没了，人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没了任何消息，有人说死了，但没找到尸体，也有人说移民了，但老婆孩子都在，没人知道真相。
一个月后，他开始慢慢加大投入的资金，往平台上不停地充钱，从刚开始的三万、五万，到六月份时，他一口气投了十万进去。而且，看五金店收入下滑严重，他瞒着家里，索性把店直接盘了出去，转给了街对面一直想扩展开饭馆的赵老板，剩下的货和客户资源一并低价一次性全转给了隔壁街的竞争对手赵老三“赵狗”，所要现金。赵老三的店里养了三条狼狗，周围的人都这样叫。程大杰门市右边是自家小区近七十多米宽的大门广场，左边则是一家已经开了快五年的炒菜馆，人流一直很稳定。
门市加上现货总共换了接近三十万现金，程大杰都一次性投了进去。
幸福与不幸，从来都在一年之间，从古至今，一直如此。
“理财”不到两个月，程大杰总计赚了近八万元。中间，他早早托人花钱给儿子定了城里最好的“中山幼儿园”，不久又直接找当地的放贷公司借了二十万全部投了进去……这一切操作，全都瞒着家里，身边朋友一个没说，二哥也没告诉。
当时的程大杰只想等再赚够一大笔钱后才告诉邓，给她一个惊喜，直接给家里换一套真正三居室的房子……渐渐地，他也不再每天提现，而且越拖越久，跟炒股一样，但比炒股舒服得多……另外，由于移动支付项目之前一直在亏钱，他索性直接停掉了所有系统，把已经签掉的商户转给了另外一个朋友，中间还赚了五千块钱。
然而，看得到的幸福才算幸福，看不到的危险才算危险。程大杰的祸根也就此埋下。
从七月下开始，程大杰突然发现，从平台账户上怎么都提不出来钱，即便提了，过了三天钱也一直没到账，后面系统直接显示“系统异常，无法提现”，联系客服也无人回复或接听。钱提不出来，但要还房贷、车贷，加上外借的高利贷，程只好又把去年才买的轿车卖掉，缓了半个月。
在金融平台上，程大杰总计还有近50万无法提出来，但自己姐姐程红杰的五万块钱之前卖掉车后第一时间就还了。
理财平台一时间联系不上，门店、车全都转了、卖了，程大杰没有办法，于是只好从八月开始找明尚科技退钱。之前在买系统时，他早已在网上看过有关此类的维权文章，多方打听后，了解到有人成功要到过，而这也是他敢掏钱买系统的原因之一。
刚开始，程大杰在微信上隐晦地向明尚科技表明意图，根据网上内容依葫芦画瓢，故意强调产品的弱点，指责产品不接地气，没有优势，公司提供虚假市场信息等。不过，他一次都没有主动打过电话，都是发的文字，语音一次也没有发过。
负责对接程大杰的商务经理，是销售二组的张梓。但张梓其实什么都做不了，程本来就不是他的成交客户，是前面同事离职后才转给他，如今只负责简单做做售后服务，自然不怎么上心，只是起到一个信息传递的作用。
程大杰要求退钱的情况，张梓之前第一时间就按照标准流程，通知到了主管陈冬冬、品牌法务部的李嘉铭以及销售总监孙总，一直就这样拖着。前期，双方在微信上你来我往，彼此没有丝毫语言过激的情况，好比和平分手的情侣一样，藕断丝连，仿佛等待着有一天“复合”。
程大杰见短期内没有任何退钱的迹象，加上高利贷公司开始催账，索性直接跑到了西湖城，并在祥盛街附近最老的街道里租了个房子，中间还因为房租过高换了个地方。由于地方偏远，加上是快拆迁的老水泥房，楼房四边都能清晰看到裸露的红色砖头和零零散散水泥被雨水溶解掉后的灰白痕迹，这里一个月只要300块钱，坐公交到明尚科技公司要一小时多一点。
这段时间，程一边躲着被人追债，一边找人要钱，而那家理财公司，之前他已查实到总部也在西湖城这边，但还找不到具体位置，营业执照上的地址是一家卖内衣的电商公司，二者毫无关系，他过去守了一个星期毫无收获。
家里，程大杰外借款以及盘店面、卖车的事情，被程的姐姐事后告诉了了邓霞，但事到如今谁也帮不上忙。家里被催债公司催地紧，程大杰的儿子被二哥从学校偷偷接回了自己家里，并且，邓霞被检查出已怀孕快两个月，母亲在家里担心受怕……尽管如此，程还是不敢回家，他知道，回家了一点用也没有，躲在这边，至少还有机会要到钱。
最初，程大杰隔三差五的就去找明尚科技的孙普新孙总聊天喝茶。他清楚，即使一时半会儿要不到钱，至少还能吹吹免费的空调，吃一顿免费的午餐。
明尚科技这边，一开始自然是拒绝退款，因为服务内容都到位了，而且程大杰已经签了不少商户，比公司百分之九十的客户都要做的好，后面是程自己放弃不做了。但几番聊天几番纠缠下来，加上程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来公司，诚恳地介绍着自己家里的情况，弄的公司大部分销售部员工，甚至是技术部的几个主管，都认识了程。那段时间公司人心惶惶，最后孙总出于多方面考虑，选择妥协，答应他退百分之十五的款，也就是两万多块钱。
但是，等到最后双方要签协议的时候，程自己突然又觉地不满意，近二十万最后才退两万，之前那位是全额退，嫌钱退太少，想要退百分之六十，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孙普新自然没答应，当场严厉拒绝，并吐槽程“太贪心，退你钱仅仅是人道主义，不要觉地理所应当”。程没有回避也没有说话，当即小心翼翼地把之前自己在网上找到的负面新闻截图，拿给孙看，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你看着办吧”。
自此孙总不再见程，后续改由张梓接待。到最后张梓也没工夫接待，就由前台小梅一个人礼貌接待，安排在指定的房间指定的座位。
程习惯后，就待在里面，哪里也不去，仿佛员工一样，一起等午饭，一起等下班，一个人坐在明尚科技正门背后靠近窗户的会客室，喝着茶、吹着空调、看着手机，偶尔看着窗外云立的高楼发呆，从早坐到晚。似乎明尚科技成了程大杰在西湖城唯一的“亲人”，午饭在李嘉铭的授意下，全是前台小梅给他准备。这样过了一个多星期，见事情毫无起色，程大杰不想闹事，但也不想就此妥协，既怕没饭吃，也怕没钱拿。他清楚，自己需要钱，需要更多钱。之前明尚科技的妥协，让他看到了最后获胜的希望。
而就在上周五傍晚，在明尚科技楼下附近，程大杰突然遇到一个姓刘的外地人，程称他为“刘兄”，说是能帮他要到钱，但是要提前付定金，而且最后要分百分之二十。尽管当时已无路可走，但机警的老程仍然很排斥，直到这位刘兄提到了“宋英丽”三个字，程立马就答应了。最后程当场给了一千块钱的“定金”。两人只见了一次面，也就是第一次见面时唯一的一次，后面两人都是线上聊天。
宋英丽就是之前买过明尚科技的系统，最后又找了记者报道，最终全身而退拿到全款的那个人。如今电话打过去，宋英丽都会按照明尚科技所要求的那般，要么拒接电话，要么就说自己网上发的信息都是假的，李嘉铭也已验证过很多次。网上大部分有关宋的信息，在七月份时基本已经被李嘉铭删除完，包括一些投诉网站上的内容，因为有了宋英丽的帮忙也已全部撤掉。
程按照要求，把自己所有情况和所有资料都发给了这位刘兄，合同也拍了照给他。没到一天，网上就全是各种老程的维权帖。从那以后，就经常有人给程大杰打电话，刚开始时，每个电话程都认真接，后面接多了就烦了，有些是明尚科技新客户找他打听情况的，有些是明尚科技的竞争对手找他要更多爆料的，还有些问他有没有发稿需求的……这些人鱼龙混杂，各言其辞，让从来不到网上发信息的程有些不知所措，分不清这些人的真假。因为怕多事，他一个都没有深聊过。跟之前约定好的一样，一些敏感信息，那位刘兄都帮他打了马赛克，只留了电话号码和一个叫“老程”的称呼。
程大杰没想到这刘兄会直接把所有内容都发到网上去，但如今发都发了，和刘兄吵架于事无补，还可能得不偿失，在潜意识里，基本已经放弃了和刘兄继续交流的念头，而且也不想再多找这位刘兄说事儿。自此以后，他就没有再去过明尚科技。
此外，在给他打电话的人里面，程大杰意识到有少些人在侧面打听他的行程安排，说是可以来支援他。但那位刘兄也特意提醒过他，说是这些可能会是明尚科技安排的托，专门来打听他的情况，然后“对付”他。因此老程一刀切，基本谁都没理，只要一听有人问他接下来的安排，立马挂电话或者删微信。事实上，在程内心深处，他并不想找其他人一起找明尚科技闹事儿，他明白人多了反而会多事儿，只想一个人偷偷把钱多要点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程大杰还有一个期望，就是期盼有记者能联系到他、帮他，之前，他联系过两家本地的电视台栏目，但最后都没理他，说是之前已报道过类似的新闻，不再做报道，他渴望能找到第三家。
如今，明尚科技管理层态度十分坚决统一，一分钱不会再退他，张梓也没有再回过他任何信息。就这样，来回折腾大半个月，程大杰几件事都毫无进展，家里打来的电话也不敢再接。
又是一个凌晨12点，程大杰关掉手机后，走到阳台前，看着四周孤冷的夜景，北风带来的凉爽，让他感到不安。房子周围全是杂草一片，单调而零落，偶尔中间散落的小水池，倒映着远处房屋稀碎的亮光，看着甚是微弱不堪。
程大杰把手撑在阳台上，由于阳台高度很矮，刚过腰身，稍微手一用力，人的上半身就腾空了起来。这一刻他是自由的，一使劲，一抬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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