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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辟邪】

    当李昼拉下齿扣,收起铁锚,站在首舵后,双手按舵,高喝一声“起帆”,柳诺的情绪不禁也随着主帆澎湃飞扬。船自岸而出,高扬的主帆与李昼一样的耀武扬威,呼和着海风大有睥睨天下的心劲儿。旁人起先不知,而后看到嚣张的舵手,顿时一波传一波,港口喧闹,比节气里还甚。谢九交接了文牒,上船检查的小吏揣着银钱走马观花,随意看了船上货仓,对几人道:“扬帆顺风,一路平安。”便大步流星地下船走了。待出得港口,回望泊船不断变小,逐成微不足道的黑点,李昼的锋芒反如长刀利剑,划开海风,在主帆下凌冽作响。

    等出了近海,举目之下再无人烟,耳边是海浪大作的声音,连城围着李昼打转,如意跟随阿郊掌帆。宁镜俯身在船首甲板,因首次出海而面有奇色,难得不像平日时无聊懒散的模样。

    谢九扶着桅杆白她一眼:“为老不尊。”

    连城嘻嘻笑道:“孺子不可教。”

    “教?”谢九勉强坐下,海浪折腾得他够呛,“姥姥你教我啊,这颠簸海上,怎的如履平地?”

    连城弯腰看他:“你仔细听好了。”她凑得更近了些,“我厉害,你没用啊。”

    “呸!”话虽如此,却喝得毫无力道,倒像是软绵绵的娇嗔。连城听了更加欢快,蹲在谢九跟前接着打趣:“小九,你平日里兴风作浪,真到了海上,怎么不行了?”

    谢九白她一眼:“你说谁不行?不许乱说。”

    连城笑道:“你行,就站起来与我打一架。”

    谢九笑得勉强:“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你这丫头心真野,好替柳兄捏一把汗。”

    连城起身踹了他一脚:“你看看自己一身冷汗,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我倒想问你,你与宁镜怎么生分了?”

    此话说到痛处,谢九哼了一声:“谁生分了?”

    “平时你狗皮膏药一样,今日却没见你与她说一句话。谢九,你变心了?”

    谢九好气又好笑:“与你何干?”

    “看在共舟共济的情分,我好意关心你。好嘛,你看船上谁在乎你上吐下泻的?”

    谢九道:“船上人人各司其职,只有你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话未说完,胃里的翻江倒海比四周海浪更甚,谢九扶着船舷踉跄起步,哇一口吐了一地。

    李昼远远看见顿时大怒:“你这废物小子,别弄脏爷爷的船!”

    谢九自顾不暇,无心与他对峙,对连城招手:“姥姥,扶我。“

    连城嘻嘻一笑:“与我何干。”见谢九两腿发抖,捧腹大笑,一边伸出胳膊,谢九当即整个人靠了上来,平日里的飞扬爽利烟消云散。

    “这下真是狗皮膏药一样。”

    谢九白眼都翻不出来,更无力还嘴。两人往船舱里去,直到连城把他扔到床铺上,谢九才攒了些力气,问:“奇怪,你和如意是千年老妖不意外。可柳兄怎么就跟没事人一样?”

    连城甩了他一掌:“你才千年老妖。只许普普通通的铸剑师在海上如履平地,不许柳诺也天赋异禀?”

    若说柳诺体质有异,不能以常人论,那宁镜的怡然自在不得不叫人起疑。就连自己都有些胸闷气短,宁镜就正常得有些古怪。她同如意一起搬运器械食料,力气也大得吓人。连城本就对她心存芥蒂,这半日海上颠簸,更加觉得此人诡秘,不怀好意。

    谢九在床上叫苦。连城见状,也生出些不忍,柔声道:“你要什么?”

    可偏偏一行人,李昼用不到,柳诺无经验,都未曾想到要携带晕船药。

    谢九惨白着脸色,连城端来水,他只是摇头,连城凑进去听,只听见他呢喃低语:“你们折返吧……”

    “什么?”

    连城还要再听,谢九“哇”一声,连城忙跳开身,一边去顶上取水桶。等下来船舱,谢九死鱼一样耷拉在铺沿,吐了一地。

    连城转身大叫:“如意、如意下来——”

    等如意收拾干净,谢九已经沉沉睡去。如意觉得谢九受苦皆因自己的缘故,很是愧欠,就留下来照顾。难得谢九如今安静,于是在旁欢欢喜喜地打坐,盘坐闭目,如若无人。

    “你不必在这里守着,我死不了。”

    如意睁开眼,被谢九的脸色吓了一跳。

    “早知出海是这等要命的差事,说什么也不来。”

    如意脸色一红:“怪我,是我连累你们。”

    “哎,”谢九连翻白眼的力气也没有,“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好。”

    如意憨憨一笑:“此行不管成功与否,如意都记得你们舍身相助,日后……”

    “日后无论如何,你也记念我的恩情是不是?这话我记下了,定能用得着。”

    如意琢磨着谢九的话意,轻声问:“谢大侠,云浮渊究竟有没有璞济木?”

    谢九不免低笑:“如今生死未卜,你倒想起追究这个。”

    “你说有,我便信了。”

    “如今怀疑我?”

    如意连忙道:“绝非如此。但有一丝希望,自然是要试的。只是此前一心只想出海,不作他想。如今身在海上,就忍不住忧心。如若我仍救不了师哥?如若他真因我而死?”

    “你这小妖怪,平干脆利落的,这会儿却婆妈起来?何必忧心忡忡胡思乱想,人世不称心的还少吗?说到头,也就是‘尽力而为’罢了。”谢九叹了口气,忽而又笑:“明明你年长我数十年,怎么还不如我通透?当然了,谢爷爷我天纵之才,着实难以比肩,不与我比,你也学学柳诺,学着些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的铁石心肠。”

    “阿嚏。”柳诺打了个喷嚏。纵然午后阳光灼烈大方,海风袭面时,仍是凌冽霸道。船上机关浆只需每个时辰加油蓄力,此刻船行如箭,在水天一色的天地间轻盈飞纵。

    人之一世,都有归处,譬如李昼是天生要兴风作浪的——而自己的归处?柳诺仰面吸了口气,见海鸟盘旋,想从前到过一些地方,唯独海上不曾踏足。汪洋之中,无所谓前身往事,每一个都如纯粹无知的初生孩童。连城也好,如意也罢,长命亦或短寿,都如水珠入海,无人计较。

    阿郊替换了李昼掌舵,时至傍晚,日落月升。

    星河斑驳,月色疏朗,大船行海上,如落叶似。连城是第一次见到此番情景,兴奋不已。如意亦未曾出过海,难得有一瞬放下简白的事,陪着连城看海。柳诺站在两人身后,见他二人雀跃如孩童,不自觉笑出了声。

    李昼命几人收起主帆,换升两幅副帆,以掌量星,勘测方位。连城看得好奇,也要学,李昼瞪了她一眼:“女娃子学什么,带你出海已犯大忌,不要得寸进尺。”

    连城一脚踹飞了水桶:“女娃子如何,带我出海又如何?你比我多了一只眼睛,还是多了一双手,就这般了不得?”

    她的气焰比海风还狂妄些,叫李昼不禁有些心虚,哼哼唧唧了两声,绕过她去查看副桅。

    柳诺笑了。连城的活脱跳跃与鲜气蓬勃,在漫无边际的浩瀚里,如明珠一览无遗,将嚣张不可一世的李昼也比了下去。他慢慢吞吞走到连城身边。海天相交浑然天成,深得通透而跋扈。柳诺深吸了口气,到嘴边的话,忽然落入海中,没了影子。

    “连城。”

    “嗯?”

    “大海好看么?”

    “好看。”连城认真地应道,任海风迎面呼啸,忽而展开双臂,似乎去掏星星。星河灿烂,就此落在她眸中。她扭头看向柳诺,由着海风吹乱发丝,迷离了双眸。目光里的海天颜色却更纯粹。她扬起嘴角,柳诺不由微笑起来,轻柔问道:“你要摘哪一颗?”

    “我不摘,星星在天上才好看。”

    谢九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抚掌道:“说的极是,旁人之物,强取亦不得。姥姥,三溪灵谷里断没有强取豪夺的人吧?”

    连城撇了撇嘴:“哟,你还没死呢?”

    谢九一脸不高兴:“你一把年纪尚活蹦乱跳,我哪里敢先你去了。”

    柳诺回头清声一笑:“谢兄出身豪族,心胸广阔,见多识广,强取豪夺的人该生得什么模样?”

    谢九歪着头看向如意:“这就要问如意了,他眼力好,不会看错人。”

    原在甲板阂着眼小憩的李昼忽然道:“我算是听出来了。你们几个,根本不是同门。”

    几人一怔,才觉失言。如意面有愧色,抱拳道:“是。此前言不尽实,有所隐瞒,李先生,你别见怪。”

    李昼眯起来眼:“你想去云浮渊,也不为开开眼界吧?”

    如意垂眼点点头,连城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李昼环视几人退了一步:“你们几个,如果是要抓鲛人,现在就断了这个念想。”他转头大叫:“阿郊!我们返航!”

    如意与连城异口同声:“慢着!”到底是连城身手敏捷,在阿郊回神之际,率先下了缚身,阿郊顿时不得动弹。

    李昼喝道:“你们要做什么?没有我,你们哪里也别想去。”

    海风呼啸大作,却又没有半点声响。海天之间,十丈大船轻如浮叶。

    “李先生说得不错,”柳诺慢慢道,“我们就是再大的本事,也大不出这船,需得仰仗你去那云浮渊。连城,你放了阿郊吧。”

    “李老先生,你找上我们,不也是借我们的力,找忍冬司南?”

    连城收回缚身咒,阿郊快步抢到李昼跟前,将他护在身后。

    柳诺道:“你们放心,我们无意伤人害命,鲛人也一样。此行一睹世间神奇不假,也确另有所求。便是这位如意公子。”他简约地说了如意要前往云浮渊求神木救人的事,略过了璞济木原委和如意简白的身份,又道:“李先生,你出海原为一生执愿,安佑燕雀之地,岂知鸿鹄之想。我等求神救人,亦是如意拼了命要做的事情。没有司南,你找不到云浮渊,没有你的船,我们也救不了人。”

    李昼环视众人,良久道:“你们从哪里来,原与我无关。”又仰面呵呵一笑:“我这船既名为‘辟邪’,就不怕邪佞之物。不管你是谁,在我的船上,就听老爷子我的话。”

    柳诺笑道:“这个自然。”

    连城拉了拉他的衣袖,柳诺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李昼细想了想,沉声道:“云浮渊是神迹,或许真有你们说的神木,不过么,这世上到底是不如意的事情多些。你们也别指望着。”

    如意又听到这话,心下更沉,闷闷地低头。看景的心情顿时全无,连城几人也不愿留在甲板上与李昼相对。几人下到船舱,连城这才道:“云浮渊有鲛人?李昼知道的不少嘛。”

    几人想到此前李昼卖珠,似有思绪,又不明所以。

    柳诺道:“谢兄,你见多识广,我们之中唯你对云浮渊最是熟稔,但闻其详。”

    谢九道:“我所知道的已尽数相告。就算拔了我这层皮,也挖不出别的来了。”

    连城道:“不如拔下来看看,是臭的还是香的。”

    谢九有气无力的:“你就这么急着拔我的衣裳?如今同船同吃同住,不忙不忙,有的是时候。”

    连城“呸”了一声,做势要打。谢九委屈道:“小如意救我!你可别助着她欺负我。”

    如意叹了口气:“你们不要闹了。”转而正色面向几人:“如今已与李老挑明了身份。大家同舟共济,只有互助方成。海上之事你我插不上手,一切都要仰仗李老。”

    柳诺点点头:“这一路自然是顺着他。”

    如意道:“不错。老人家心气高,然而心性应当不坏。我们求人,自然是顺从些。有所知所想,彼此开诚布公,共同商议。谢大侠,柳大哥,你们说呢?”

    谢九连连点头:“小如意说的是,就听小如意的。”

    柳诺道:“如意,你是青鸾峰弟子,又有连城相助,柳兄和顾姑娘身怀绝技。只要顺利到得那里,天无绝人之路,自然会有法子。”

    眼下也只能如此。想到不必藏着掖着,如意反倒觉得舒坦,让谢九好生修养,又好言劝诫连城不要乘谢九之危。他说话柔柔气气,却自有不容辩驳的气魄,说得连城心悦诚服,只顾点头。

    如此安生了两日,到第三天清朗天气突然不见,天际倒悬,倾泻下狂风怒雨,厉闪劈空,混淆天海界限,随之惊雷连片砸落,海啸巨雷此起彼伏滚做一团。李昼指挥甲板上的几人收帆应对,牵引帆绳顺着巨浪,任其摆布。如意奋力拉住帆绳,饶是一身修为,在颠簸的船上毫无用处。忽觉身边多了一个人,却是柳诺。暴雨里两人并肩拉绳,被狂风拽得左摇右摆,直到宁镜出力,三人合力方稳了许多。

    外海深夜的巨浪有铺天盖地之势,拔地而起形如万丈高墙,又似从天而降的庞然巨幕,暴雨之中,那浪墙呼啸不绝,倾轧而来时,令所有人都浑身发颤。船身脆如纸屑,几乎随时就要倾覆。柳诺站不稳,在甲板上连滚几圈,撞在桅杆上,耳边只有狂风大浪的暴戾,连痛感都被吓得毫无知觉。瀑布里有人伸手来扶,柳诺看不清楚,勉强依着桅杆摇晃站起,才发现是如意。柳诺想问连城在哪,可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比划来去,两人都只得用船绳困住自己,抱着桅杆等风浪过去。

    而李昼笔直站在舵盘后。他将自己与舵柱绑在一起,随船身起伏颠簸,倒像是在乘风劈浪,他那气吞山海的气势随巨浪铺张席卷,桀骜不驯的嚣张由暴雨应和,回声响彻天际。

    连城未曾见过这番景象,不敢留在甲板上了,踉踉跄跄逃回舱里,就撞上谢九也躲在甲板下。这几日在船上,谢九吐着吐着便习惯了,已好转许多。四目相对,连城对着谢九惨白的面色不再讥笑,温言安慰几句。谢九乐了:“虽说你不是阿宁,难得对我好言好气,九爷我还是受用的。”

    连城笑道:“你既叫我一声姥姥,怎能不关照小辈。”

    直到外间雷雨声渐小,船身逐渐平稳,连城爬出去探头查看,只见夜空清朗,繁星明悦。甲板上的几人都已湿透,淅沥沥地滴水。宁镜一边拧头发里的水,一边与如意一同收拾甲板上的七零八落。连城脸色一红,递过去一条布巾。阿郊不知何时回到甲板上,正收起主帆。他面色如常,狂风巨浪并没有在他一贯的宁静谦和里留下痕迹,而方才也不过是一阵轻风拂过。柳诺看在眼里,心中猜测更甚。

    谢九也到甲板上,深深吸了口气:“这天色,倒是从未见过。”

    这碧青的颜色由天雨洗刷,撕落了混沌迷糊,赤裸裸地将一腔磊落快意直抒胸臆,由着天地间的厉风携带着散布去四海八方。

    天幕清透皎洁,与转入静如平镜的海面遥相对望。巨浪恍如隔世,不过大海漫不经心的玩笑。船上的人恍惚身在云端,正踩着星光,披着波涛飞驰向无尽;而无穷天地间,庞然大船微不足道,不过浩瀚无垠里的瞬息浮尘,对峙,猜疑与倾轧都被洗刷,落在海中,无迹可寻。

    谢九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吐出,忽觉得胸腔清朗一如长空,放声大喊:“拦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声穿十里,淼淼荡荡,侧过头见连城红衣猎猎,似乎冬夜里的火团,眨了眨眼续道:“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波杨。”

    连城咯咯直笑:“雨澹澹兮冲泥沼,借古芬芳兮献殷勤。”

    “借就借了,他耐我何?”谢九舒展双臂,大有抱风而去的架势,忽而转身向宁镜,“我与你的心意未变,有万顷沧海作证,九天高月为鉴,之死矢靡它。”

    宁镜淡淡地道:“情之一物,是最不长久的。”

    “管他长久不长久,又怎会知道明天会不会山崩地裂?”谢九猛一把抓住她手腕,恶狠狠道:“听着!你我都知道此行危险,未必有命回去。我下山遇见你,纠缠你,并不为别的。”

    宁镜盯了他好一会儿,缓缓地舒了口气:“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谢九放开手,退后一步站定,忽觉一旁三人看得津津有味,猛地脸色一红,干咳两声道:“如意,此刻天高海阔,尽可直抒胸臆,许个心意吧——你那个小徒弟绝非良配,换一个。”

    如意顿时慌乱:“我只要师哥好好的,小夭、小夭也安好。”

    谢九望向柳诺:“柳兄,你呢?”

    前途渺渺,不知归处。对未知死亡的担心受怕早就填补了生活的全部。柳诺也曾想过就此放弃,坐等鬼差登门,或许就在明日或许来年。可明日死亡并未降临,新的不甘会重新占据胸腔,逼着他咬牙匍匐前行。

    沧海一粟间,忽如其来的念头随风灌入后襟:如果解开身世、取得良药,好好活着,会有什么心愿?建功立业王侯将相,三亩良田男耕女织,又或者登山修道不枉费这身修为——心愿二字,怕是比云浮渊更虚无缥缈。只是如今不正在缥缈间?后不见陆地人烟,前不见天海分际,如万古一羽毛,撑不住贪嗔怒的重量。

    他从如意身上挪开目光,又不由自主落向连城,她也正看来,灿如星火在深空下熠熠生辉。柳诺不禁缓缓叹息,慢慢微笑:“青崖放白鹿,须行即骑访名山。”

    连城抬眼看他,见柳诺目光轻柔,似有山川江河氤氲,巷衢琴乐旖旎,亦是她心向往之。她向柳诺盈盈微笑,柳诺眨了眨睫毛,盛住了她的笑意。

    谢九道:“姥姥,你呢?该不是要与日月兮同寿?”

    “听你拽文弄墨,怪怪的。”

    “只许柳诺读书?”

    连城道:“非也。我嘛,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谢九偷笑:“那可巧。”

    “也想得广厦千万间,大批天下寒士俱欢颜。”

    谢九脱口而出:“如何做到?”

    连城直指长空:“举长矢兮射天狼。”

    “好!”

    “好什么。”柳诺揉了揉眉心,“想得倒轻巧。世间规则被你说的好像游戏,只需杀鸡宰羊的技艺。”

    连城笑道:“凡事都想得复杂,才寸步难行。若非这次出行,我尚不知道原来流民食不果腹,哎。”

    “你还有这雄心壮志,不亏是……”谢九收了声音,转而一笑:“哎,从前不知海阔天高,是可以这样的。”

    “没见过世面的小子!”李昼走近时正好听见这句,眯着眼大笑。

    如意长叹了一声:“是,从前以为青鸾峰高,山中景色已是极致。出得远门才知海阔,世间之大,我之渺小不堪一击。”

    李昼啐了一声:“什么玩意儿?这点小风小浪,就叫你们几个怕得垂头丧气啦?还道你们能耐得很呢。”

    谢九当即挺起胸膛:“谁怕了,且叫他风雨更大些、使劲砸!”

    “放屁!尽胡说。你知道海多阔水多深?我那老子穷尽一辈子,砸了无数船,也只窥见汪洋一隅,每次出海,都如履薄冰。你们几个可记住了,孤海之上,需得心存敬畏,不可张狂;但也切忌妄自菲薄,怯懦如鼠,见风就吓破胆。”

    连城道:“我知道啦,不可不怕,要小心对待,不可全怕,也别小看了自己。是不是这个理儿?”

    李昼拂着白须:“唔,女娃娃是聪明娃娃。”

    连城笑道:“我跟着您学的。”

    “不必跟我学,跟这海学,学到一分就是赚了。”

    夜里海风寂静,繁星缀空,那黑色晕染了靛青铺天盖地,托着天地间只此一船。柳诺并无睡意,披着棉衣在甲板上观星,想起书中记载的星空卦象,不自觉数起星座来。

    上一次夜里赏星的记忆已经模糊。近几十年来,有意疏离人烟,避世孑然,却也将自然风物隔离在外了。这几年四处乱走胡闯,只为一心求生,更全不记得沿途的景致。此刻飘零海上,无东西城墙,无南北通途,宇宙的起伏都在呼吸之间,柳诺却悠然自得地看起星星来——那明星的光芒,不正似连城透亮的双眸?而星光蹁跹,不正似连城嬉笑弯眉时的神态?如若将星光捧在手里,会不会如她一样的温暖喜人?如若轻嗅,会不会有清香扑鼻,一如她周身的芬芳?而那点点芒芒彼此勾连,又仿佛婀娜的身姿,如雀儿一样欢跃活泼。

    柳诺忽而怔了怔。

    时间倏然飞跃过耳畔,又戛然而止。他在茫然失措里屏住呼吸,遥望头顶苍穹洒下银河千里。

    “柳诺。”连城浅笑盈盈,如坠落的星扑闪扑闪的,落在身边,还披着银河的清凉。“你怎么偷偷在这里。”

    柳诺回过神来,连城已在他身边一同躺下。“这里看天,与谷里的不一样。从前不知道天可以这样远。”她说着向上伸手摆动,搅得一片夜色流连。

    柳诺笑了:“只要不是三溪灵谷的,便都是好的。”

    连城道:“你又笑话我。”

    “绝无此意。”

    连城舒展眉头:“要不是见过这些不一样的,哪里会知道三溪灵谷的与众不同呢。谷里谷外各有各的好,我都喜欢得很。”

    柳诺看了她一样,柔声应道:“是。”

    “柳诺,此行若成,你要去哪里?”

    柳诺漫不经心道:“回青鸾峰吧。”他将前夜与如意的对话简略地说了,“他既说天河真人有法子,我不妨在山上等他。或许……”

    连城道:“蜀山?”

    柳诺心里一动:“知我者,连城也。”

    连城问道:“这几日在船上宁镜对启渊看得更紧了。”

    柳诺道:“既然此行是为帮如意,就别图生事端。等找到璞济枝再论吧。”

    连城“咦”了一声,支起半个身子:“柳先生竟也能以他人为先。”

    柳诺扫了她一眼:“什么话。只许你有凌云志,我非得是小人?”

    连城咯咯笑:“柳诺饱读诗书,以后可是要考取功名的,岂能是自私自利的小人。”

    “你究竟从哪里读来这些有的没的。”

    “传奇小说里,总是穷书生埋首诗卷,头悬梁锥刺股,然后金榜题名,平步青云,光宗耀祖,最后还有美貌小姐下嫁。”

    柳诺忍不住笑出声:“穷书生写梦,你也跟着做梦。”

    “我不做梦。”连城躺回去,“我做我自己。”

    柳诺想到一件事,也支起身子:“你的司南与李昼说得无不一致,或许多年前跟他父亲出海的正是三溪灵谷的人也不一定。你的族人里此前似乎也有好入名山游的吗?”

    连城道:“就是言角大人了。从前看她存下的千翎,各式稀奇玩意,我总想她在山川湖海间的样子。若不是她因此死了,言徵姑姑也不至于隔世绝门,不许我们出远门。”

    “连城……”

    连城摆摆手:“好啦,等此事了结,我就回三溪灵谷。”

    柳诺轻轻一笑:“你是言而有信的人,这话我存下了。”

    后两日,晴雨不定,有时艳阳高照,有时雨浪嚣张。小则船身摇晃,大则有倾覆之状。越往深海,越觉得天高海阔,宇宙间俯仰一世,不过沧海一瞬;而汪洋行舟,以蚍蜉之息撼天龙,人力之深几乎与海同厚。同舟共济几个字愈发真切。

    夜里繁星错落时,李昼常手持一叠乌木板,木板有小到大层层排列,有黑绳贯穿,小则小指宽,大则手掌大。他一手握板,另一手拉住黑绳,伸直手臂,使绳与海绵垂直,仰面望星,目不转睛。

    海风的嚣张似乎也在李昼睥睨气派中偃旗息鼓,围绕在他身边,竟是温柔。连城已将两束长辫扎在背后,又卷起衣袖,在李昼身边屏息观望了一会儿,趁他收起乌板时,央着李昼教她。

    “这过洋牵星术是航海船员的技巧,你们几个不吃这碗饭,学什么学。”

    连城刻意讨好:“技多不压身,难得碰到出类拔萃的老师,自然要多讨教。”

    出类拔萃四个字着实点燃了李昼的傲气,他心安理得地收下,漫不经心展开牵星板:“这叫牵星板,以星辰观测位置。来来来,爷爷教你。”

    他说教,当真倾囊相授,从牵星术到星辰异象,南北经纬到节气气象,连城才知道这糟老头子的一身傲骨依托何处。

    “身在海上,一丝风向异动都是性命相关。你要往这汪洋大海里闯,就需得知道她的点点滴滴,所谓是……”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李昼大笑:“不错,你这女娃娃孺子可教。”

    连城盈盈一笑:“老爷子你学识渊博,女娃娃我见识啦。我问你一件事,你可别生气。”

    李昼收了笑意,垂目道:“云浮渊?”

    连城正了身:“是。”又小声问:“你既已找到了云浮渊,又怎么铩羽而归。”

    两人盘坐在甲板上,连城面色诚恳。李昼自笑了一声,慢慢道:“云浮渊为东海之极,有雷阵环绕隔世,那雷阵只有从正确的缝隙方能进去,我找不到。”他低头沉思时的懊丧是连城未见过的模样,连城想出声,忽而想到柳诺平日听人说话的样子,又坐直了身子。

    “船被雷劈沉了,我原是那时候就要死的。”

    “岂会,老爷子福大。”

    “哪是什么福气,若不是有阿郊啊……”

    连城咦了一声,李昼自觉失言,摇摇头叹了口气。连城不禁追问:“阿郊救了你?那会儿,他不过小娃娃吧?”见李昼抿嘴,莞尔一笑也就不问了。

    “老爷子,天命注定,你是要重返云浮渊,这一次心想必成。”

    这番对话转告柳诺处,他的心思比连城更仔细些:“这便有趣了。安佑时店家说到李昼出海,浩浩汤汤一队人马,只活了李昼一人。如果阿郊是随队出海,那便是两人。”

    连城一愣。

    柳诺缓缓道:“如若阿郊是他带回来的……”

    连城张了嘴,觉得不可思议,想到少言寡语的跟从,从来都是羞涩怕人的模样,又将水怪的念头甩出脑袋。想了又想,问道:“他们不是主仆?”

    柳诺摇头。

    “你觉得不是?”

    柳诺耸肩:“我不知道。”

    连城歪着头:“你说,阿郊和李昼,又是什么关系呢?”

    柳诺叹了一声:“不好说。”他望着连城,“你不要管了。”

    连城应了一声,忽而又抬眼:“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柳诺低声道:“胡乱猜测而已。”

    连城眯起眼来,伸手拉起柳诺的手掌。柳诺微微一缩,却没有躲开,任由连城比划了两个字。两人对视一笑。连城弯着眉吃吃一笑:“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是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