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归墟】
“柳诺，是你回来了吗？”
这一声，纵然轻柔温暖，仍吓得几人倒吸冷气，顿时僵立。连城张了张嘴，竟不能出声。
“柳诺，是你回来啦！”
众人屏住呼吸，寻找声音的来源。四下里的寂静，顿时逼仄渗人起来。混沌之中，有一道细长的黑影，影影倬倬在玉光斑驳中，如魑魅锁魂。
连城一个踉跄后退，颤颤欺向柳诺。柳诺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是谁？”
树后飘出一个人影，竟是一个纤柔的女子，以贝壳水草为裳，摇曳着走来，如是鬼魅。
谢九此刻真被吓到了：“水鬼？”
几人都是一样的心思。见过云浮渊的惊天雷阵，又目睹海底古国，对于深海之下得遇水鬼，骇人之下竟也不觉得奇怪。
水鬼依依袅袅地走近，通身的温柔如悬浮摇曳的水草般，荡漾着一层层的波纹，波及众人，顿时有轻柔缱绻的暖意。连城不自觉低吟，想到三溪灵谷的女娲神庙里，女娲神像柔光照殿，大理石铮铮回响，笼罩周身一如普世骄阳的坦然包容，与这水波的暖意，何其相似。
柳诺亦有所觉。这隐隐的相熟勾连着启渊，萦绕周身，令他呼吸渐紧。
水鬼立定，迎着鲛人珠光，看得出是一个轻柔单薄的女子，笑容婉约，黑发垂腰，似有若无地飘着。她向前伸手，那臂膀白得透亮，却毫无血色，犹如透明瓷器：“柳诺，你回来看我了呀。”
柳诺脑中千头万绪，一时语无伦次：“我是、我叫柳诺。你……你认得我？你怎么会……你是鲛人国的？”
那女子欢快地转了一圈，黑发与长裳随之舞动：“我是璞济呀，你不记得我了吗？过去多久啦？哎，想来已经过去很久很久。可惜我在这里，不记得时间了。”
几人瞠目结舌，忘了说话。几轮你看我我看你后，还是由柳诺领头出声：“璞济……璞济神木？”又道，“你缘何认得我？”
璞济“呀”了一声：“你来找璞济枝救你弟弟，陪我玩了两日，离别时说日后定会回来报恩言谢，届时带我离开云浮渊，去看看外面的风光人情。你说你叫柳诺，我怎么会忘？”
柳诺心里怦怦直跳，南北东西这些年，于身世从前从未窥知一二，东海之极，深海之下，这个单薄如叶的女子柔声细语，缓缓道来，如故人话家常。如意几人自然不知其中缘由，连城却清楚，觉出柳诺的轻轻发颤，便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柳诺终于呼出一口气：“……我这些年忘了很多事。过去的大多不记得了。”
“原来如此，难怪你有些不一样了。不过我还是认出了你，你的声音和气息没有变。”她又往前飘了两步，茫然目视前方。众人这才发现，她一双眇目，什么也看不到，只是凭借声音摸索柳诺的方向。“你弟弟如何啦？”忽而声音一紧：“你也生病了？”
柳诺闷声道：“我无碍。”
璞济笑道：“那就好。我听出来了，你带了朋友来看我。我就知道无论如何，你会回来看我。”她欢快地四下微笑，对着看不见的访客们，“这里很久没有别人来啦。自从小鱼人儿离开后，就只留我一个，离不开，走不远。”她又欢快得转了两圈，“柳诺叫我璞济，你们也叫我璞济罢。这里很安静，有好多珍珠房子，是水上见不到的，我带你们去。”
柳诺轻声道：“璞济，我们此来，有事相求。”
璞济道：“你的弟弟又病了？”
柳诺唔了一声：“是我的朋友。他遇难重伤，想求璞济枝救命。”
璞济生出难过的神色，循着声音慢慢靠近：“原来如此。”她的脸近在咫尺，看着柳诺却什么也看不到。柳诺没有动，由她抬手轻轻拂过额前碎发。璞济笑了笑，又欢快起来：“都说我的枝叶神奇，从前的小鱼儿也喜欢。我拿给你罢。”忽而又垂头，小心翼翼问道：“你拿去后，是不是就要走了？”
四下悄无声息，只有璞济的发丝与裙带发出婆娑声响，宛如歌谣。柳诺不自觉也柔和了目光，任凭她的发丝掠着自己手背：“今时守诺践行，只是让你久等了，好些过意不去。”
璞济盈盈微笑：“不会不会，你们能来，与我说说话，我好是欢喜。”
连城的悲悯在鲛人珠的柔光里更加清澈悠远：“你一个人生活在这里？”
璞济转而望向连城声音的方向，似乎想起来往昔：“自伏羲上神种下我后飞升九天，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我不记得啦。从前便只有我一个，后来来了好看的小鱼人儿，他们都说此处有神息普照，是深海宝地，便与我作伴。可惜我的枝叶不可再生，采摘多后，就不能再照拂鲛人们，大家就渐渐散了。再后来，柳诺就来了。”
她脸上有流光潋滟，喜悦与欢愉透过时光，铺展在周身，使得单薄瘦弱的身躯，恍惚间一如身后璞济巨木，有无穷之力，无垠之势。
“你叫什么？你声音好听，也一定是好看的女孩子。你是柳诺的朋友么，从哪里来？”
想是她真的太久不与人说话，孤独地守着归墟。任何生灵，都能让她欢喜雀跃，坦诚相待。连城道：“我叫连城，原住在南疆。”
“那是什么地方？”
“很南边的地方，就像这里，是极东边的海域。我住的是木头和石头房子，不比这里，都是珍珠母贝砌成的，好看极了。你也好看，我第一次见到神息化灵。待我回去，需得告诉其他人，在这东海之下，还有你这样的神灵。”
璞济开心地笑了，似想象着连城所言的南疆，应太过开心有些气急，咳嗽了两声又道：“我这里原不许人来。你们能来就很好啦，不必叫更多人知道。”
“为何不许人来？”
“伏羲上神让我守着归墟。归墟深渊深不可测，太过凶险。”璞济道，“你想看珍珠房子么？待我拿了璞济枝给你，你们可以多留一会儿，我领你们去看。从这里到市集，是两千八十步，从市集到石柱门，是一万三千六十步。绕石门环广场，是一万两千一十六步。啊，不过市集和广场如今都是静悄悄的，兴许你们不爱看。”
连城脱口而出：“怎么会！我从未见过这样宏伟的城，喜欢极了。”
璞济抿嘴笑道：“稍等一下，我去摘了来。璞济枝只有我能摘，可惜了只有这一枝啦。也幸好你们此刻来，还留着一枝呢。”
柳诺心里一动。如意亦是，忽然出声：“璞济神灵，且等等。”见璞济转过脸来，先抱了抱拳，又尴尬地松开，清了清嗓道：“我叫白如意，是青鸾峰弟子……便是一个修仙的山门，常年在山中打坐修行。你的枝叶……只剩一根了？”
“原先有两枝。柳诺拿走了一根。”
“如若取走最后一根璞济枝，你会如何？”
“我？”璞济茫然道，“不知道。”
“……你从一开始就是这模样么？”
“不太记得了。不过从前的我应当身量更高些，体魄更强些，也看得到。”她忽而腆笑：“柳诺，你若是早些来，我就能看到你了。好想看看你的模样。”
如意与柳诺对视，几人心下有些许答案。璞济凭璞济神木而生，是伏羲之息所化树灵。璞济繁茂，树灵强盛，璞济衰败，树灵虚弱。鲛人建国，借璞济昌盛，待到枝叶殆尽，神息福祉不胜从前，鲛人也就离去了。
柳诺忽然想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岸上凡人如此，不想深海极渊，也不遑多让。
如意道：“如此，璞济枝我不可取。”
璞济愣了愣：“不要了？”
如意低头：“既然是伏羲留给你的，我们不可妄动。你……留着吧。”
璞济急道：“我可以帮你。”
她殷殷急切，是诚意相助，全无思虑自己。柳诺抿嘴看向如意，示意由他拿主意。如意终是摇了摇头：“我们的确为璞济枝而来。不过看此处高屋建瓴，巧夺天工，天下有极地如此，是我们从未想象过的。有幸得见，有无得到璞济枝无关紧要。天下之大，有神木云浮渊，也一定有别的法子。”
“千辛万苦来到此地，难道就空手而回？如意，你的师哥命在旦夕，又哪里有时间去寻别的法子？”谢九的声音极不合时宜，对连城的怒视也视若无睹，“你果真不要，也别拦着柳诺求医问道。你看他病恹恹将死的模样，不心疼？”
璞济面有惑色：“柳诺，你生病了？”
如意皱眉道：“谢九，不要胡说！柳大哥的事，我自会竭尽所能相帮。至于璞济枝，如若要害人为先，师哥知道了也是不允。”
谢九一笑：“世上两全之事难，难于到达云浮渊。”
眼前忽而有柔光闪现，荡成一圈光晕，刹时照亮整片神坛。石柱海草，母贝鲛珠，应和着温柔光环，竞相争耀，此起彼伏地舒展开去。水下斑驳玲珑的浩瀚世界，散发出久违的热闹温情，将几人团簇环抱。璞济手持着一根枯褐色的树枝，枝上有流光缠绕。“柳诺，你拿着。你果真回来看我啦，我当真欢喜，好久没有这样欢喜了。”
光晕下的女子更加剔透，几乎透明。因为看不见，只得摇晃着璞济枝，试图触碰柳诺。柳诺下意识退后数步。璞济找不见他，转了两圈，因有些力乏，干咳了几声。
“我在这里。”柳诺快步上前。
璞济笑道：“我好厉害的呢，你拿去用。”柳诺默默接过，璞济却摇晃了一下，“咦”了一声。
柳诺关切问：“怎么了？”
“也不知怎的，身体好似轻了许多。”四周的光芒愈加强烈，直到柔和不在，转而刺目嚣张。连城如意同时打了个寒战，脑中闪过相似的念头：回光返照。
“我可以走了？我可以走了！”璞济欢快得拉起柳诺，“柳诺，我可以离开这里了。”柳诺不明所以，璞济仍自顾自微笑，“那树牵着我好久，我走不远。方才树松了手，你看！”她雀跃地手舞足蹈，轻灵如晨雾，没有半点分量似。
就在此刻，轰隆巨响撕开光芒砸出猛烈的晃动。柳诺未及细想，便被震得眼花。“连城！”他扭头大喊，连城正好伸过手来抓住他胳膊。
“怎么回事？”
他在连城的声音里听出从未有过的惊恐。“快走！”柳诺下意识拉着连城跑。地震明显是从身后的神坛处传来的，他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如意，跑”，又一阵山崩地裂迎头而降。
“柳诺——”璞济茫然地呼喊，展臂直愣愣向前。
“柳诺——归墟！”而这随之而来的厉声透过轰隆巨响，直穿心脏，冰锥似扎破皮肉瞬时凝固了血液。谁的声音？柳诺下意识回头，那低沉的女声旋即又道：“救我们！他要将我们扔在归墟里！”
连城就在身边，如意正紧随其后，而这也不是宁镜的声音。柳诺快速去找，谢九与宁镜已不见身影。一路种种在此刻飞过眼前，谢九嘻嘻哈哈的模样被深水淹没。在转身飞奔的那瞬间，他是不是豁然笑了笑？
“谢九呢？”连城顿时惊觉，“他莫不是要去归墟？这里、这里像是要塌了！”她猛地顿脚，“谢九——出来！”
她忽而看向柳诺，两人同时失声：“雷灵珠。”就而在此刻，如意已转身奔出。四周石柱崩塌，碎石瓦灰席卷而来，他在地动山摇里手脚并用，已顾不得小石块砸身，只冲神坛之后的璞济树。
连城紧随要去，柳诺下意识拉住她：“危险，别去！”
“就算不为如意，也要将雷灵珠拿来吧？”她甩开柳诺的手，跑了几步，又回头，“你往石门跑，万千小心。”
神坛轰然坍塌，飞沙走石四散在空中，落地的砸出巨坑，飞天的直冲海面。四面八方都有大小碎块旋转飞射。树身随之摇晃，而后逐渐透明，一如璞济的身躯，婴呜的咆哮震耳欲聋。伴随树身愈加透明，所有碎石沙片忽而往一个方向飞去。树身下那深邃的黑洞浮现，黑得摄人心魄，刺目光芒也被吞噬。
谢九唤出灵力所成的剑体，猛力插入地下，一边以道术缠身将自己与剑体绑缚一起。周身飞逝的砂石里间或有玲珑剔透的鲛人珠，泪珠似砸在脸上身上，而后涌向深渊。他只觉得口中腥咸，血丝喷涌而出，慢慢松开怀中长剑。
“去吧。”他抬手推了一把剑身。长剑铮然，如啼哭泣血。启渊剑鞘的粗葛长条因浮力被打散，混乱里缠搅上手臂，他试图扯开却用不上力，反越挣越缠。深渊吞噬之力加剧，拽起谢九，使他脚向着深渊横在半空，随时都将被拖入其中。
纵使已有必死之心，谢九仍惊恐发颤，深渊吞噬更甚，他本能地双手抱住灵剑剑身。
两边已起飓风。石块翻滚在身上，令他全身吃痛。谢九忽而惨笑，没有来想到偷剑的人。
他偶尔听太师叔提到归墟，便起了毁掉启渊的念头。只是下山时并未料得真能找到这里；虽此前已经必死的决心，也没想过回去。只是未曾想偷剑的人遇上偷心的人，任由她抢去启渊，放任她恣肆妄为，相随一路多得一日相处，竟多一分留念生意。
送死也有个三六九等，冒失受死，将来变成孤魂怨鬼还要为祸人间。这舍身取义，会不会留下一个冤魂不散？
在他收回道术之际，灵体剑身轰然消散。谢九翻身抱住启渊，闭上双眼。
——猛然有长绳缚上腰身。两厢牵扯，谢九顿时吃痛失声大喊。归墟深渊之力已将周身一切吞灭，天旋地转间谢九如栓线的风筝，被牵引狂拽。
宁镜死死拽着长鞭，飞沙里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容。她身后，如意一手抓着宁镜臂膀，一手抓入地下，以此勉强稳住身形。
谢九勉力睁眼，觉得如意正冲自己大喊，可周遭呼啸里，却什么也听不见。
连城飞奔将至时，已瞧见眼前场景。因靠近归墟渊口，她几乎无需发力，人如浮草被引向深渊。她立即转身，反向发力，一边极快得解下腰带。腰带受吸附，瞬时被横亘拉直。如意见状，猛深吸一口气，突然松开抓地的手，奋力一抓，抓住腰带。说时迟那时快，连城自千翎中抓出阖危，以剑垂地，深入地下。
似乎有巨大的掌力震开水路，形成一轮水纹从阖危向外推开，水声竟震荡出铮然金属声，又湮灭了所有，几人同时觉得胸中轰然。
璞济的影子落在深渊之上，旋即被湮没。巨力倏然消逝，没了牵引，几人重重摔在地上。柳诺不知何时到了谢九身边，抱起跌落的长剑滚在一边。飞散的碎片砂石齐刷刷落下。如意极快地施术作盾，同时大喊：“快过来！”
话音未落，连城已飞也似抓起滚到脚边的柳诺，跳入如意支起的护盾下。宁镜扶起谢九亦冲至如意身边。片刻，又仿若经年，四下归于寂静。
无边平地延伸向深海无垠。唯有隐隐绰绰的巨大树影依然端立，生于远古，长于永恒。
璞济在树影中含笑低望：“柳诺，我看到你了。”
几人抬头。璞济的身形与树缠绕一处，柔光明灭悠长，映照着她瓷白的脸色。
她侧了侧头，那支流萤剔透的树枝浮在柳诺跟前。柳诺伸手接住，一股浩然遍体而过。眼前顿时飞沙走石又起，时光如箭飞梭，闪过无数人影，那身姿颀长的女子一晃而过，归复平静。
柳诺仓皇后退两步，大口喘气。
“柳诺，我还是不走了，需得守着这里。”她俯下身，也只是些许俯身，身后如有枷锁牵制，不可再往前去。“希望我能帮得了你。日后……哎，你们不要再来啦。”
柳诺失语。如意回过神来，向璞济抱拳后跪地叩拜：“多谢璞济神灵相救。”
“我因归墟而生，想来应当恪守。”
“你……”连城想了想，那句“会有一日可以离开”终是没有说出口。千思婉转，化成一声叹息，勉强笑道：“日后，兴许、兴许还能再见。”
“是呀，等日后我身体好些，我带你们去看……柳诺，日后你再来时，多留些时光好不好？我听你说故事，说你师父如何了得，你师兄总端着架子，你的小师叔好看得很。我喜欢听。”
柳诺颤声问：“昔年我同你说起的师父是谁，师兄是谁？你可记得！”
璞济柔柔得道：“你说你的师父风华绝代，你与师兄总暗自比较，还有一个美貌的小师叔……”她的声音明显乏了，说到后来，几不可闻。
柳诺在她明眸里看到无尽的忧伤，终于道：“……我知道啦，谢谢你。”
“你们要走了么？也是，我不知能撑多久。你们一路小心。”
如意沙着声音：“你也是。告辞了。”
昔年瑰丽恢弘的国度已成断壁残垣。或许鲛人们早已预见此景，是以早早另寻他处。又或许璞济慢慢生长，终有一日回归昔日繁茂。那时小鱼人儿重聚于此，与璞济一起丈量从神坛到市集，从国门到广场的距离。
连城听到抽泣声，小声问：“如意你怎么啦？”
如意低头良久：“若不是我执意要来，她、她……”
连城摇了摇头，轻哼了一声：“并非你执意要来。”
柳诺按住她：“一切等我们回到海上再说。”
“好。”
这句好说得气势凌然。谢九低笑了一声，正要说话开解，开口哇的吐出鲜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如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连城吸了口气：“莫非归墟深渊之力这样猛烈。”
宁镜看了看他，道：“怕是内伤。”
如意略有担忧：“此上水面，压力甚大。他能不能顶得住？”
“不必担心，”谢九回过些神色，慢慢道，“你们也见过璞济如今的模样，此处不可久留。”
如意道：“不如让他们先回。我随你在这里稍微修整。我也有些调养修理的心决，可以教你。”
谢九咧嘴笑道：“你们青鸾峰可以随意收纳弟子，我却也不是乐意随地拜师的人呀。”
如意脸色一变，正色道：“我才不收你。只是我为妖身，不可直接为你运气疗伤，若有万一恐伤你更甚。道门心法的确不当外传，然事出情急，师父不会怪我的。”
谢九张了张嘴，却无力回应，片刻道：“一道来，就一道走。放心，我不拖你们后腿。”
如意仍有忧虑，柳诺劝道：“有鲛人珠在，应当无碍。我们尽快回到辟邪，那里药物齐备，总比在这深不见的的海下强。”话虽如此，他也不知辟邪是不是仍在附近海域。来时只想着前路，如今要回头，才颤颤地发现：若是辟邪不见了呢？
这个念头射入胸口，几人同时气闷。
“走吧。”如意抿了抿嘴，掐断话头，又对谢九道：“你跟紧我了，别当儿戏耍笑。真要掉海里，我也不管你。”
“是是，好好。”
几人将鲛人珠衔在嘴里，原路返回。柳诺回头望去，璞济的光芒远去，那里仍是一片茫然幽暗，仿佛从无存在。他心头一紧，慌忙扭头，不愿再看。
这一路游得极其缓慢。也不知多少时辰过去，已能看到水面光亮，众人方才有所舒心。又过片刻，几人探出水面，各自对望，都有大难不死重获新生之感。
谢九道：“雷灵珠可以吸收雷阵，只是这云浮渊的惊雷太过强悍，若暴雷时，也不知能不能抵得住。惊雷落下有节奏，间或有一息停顿，那时雷鸣最弱，要乘着那一瞬间御剑穿过。”
如意问：“眼下你还能使得御剑？”
谢九勉力一笑：“不行也得行。”
待众人堪堪穿过雷阵，眼前汪洋仍在兴风作浪，张牙舞爪。云层下不远处，赫然有辟邪的身影，死死抓着海面，嚣张的气焰正如他的主人。
再世为人的念头同时穿过几人脑海。如意与谢九一样气竭，迎向船甲，靠近时再无力支撑，同时收力，五人重重跌落，摊倒地上，不能动弹。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城率先爬起来撑着半身，却见宁镜已端坐打坐。柳诺有气无力的躺在甲板上，第一次由衷感激李昼。
他耗数十年心血造船，是为再闯一次云浮渊，还是送阿郊回家？柳诺无从得知。或许在船上对连城倾囊相授时，李昼就没有想到回去。就算李府煌煌如旧，依然关不住他的飞扬跋扈。是，李昼是注定要乘风破浪、魂归大海的人。柳诺忽而羡慕起来，笃定了一生所向，不惜生死，何其之幸。
几人对着海面沉默。风暴已然过去，云高海阔，月升星散。李昼挺立船头仰面长啸仿佛就在方才，而璞济数着步数，在暗无天日的深海，是不是也不过白云苍狗的一瞬？
如意道：“我去开船。连城你随李先生学过牵星辨位，不如你来掌舵，可好？”
“也不忙这一时，再让我暖口气。”连城道。良久才转向谢九：“谢九，你究竟是谁？”
谢九萎坐在甲板上，低头哂笑：“也罢。”他扶着船桅慢慢起身，冲几人抱拳。“正式自我介绍一下。蜀山弟子，无咎。”
这一声，纵然轻柔温暖，仍吓得几人倒吸冷气，顿时僵立。连城张了张嘴，竟不能出声。
“柳诺，是你回来啦！”
众人屏住呼吸，寻找声音的来源。四下里的寂静，顿时逼仄渗人起来。混沌之中，有一道细长的黑影，影影倬倬在玉光斑驳中，如魑魅锁魂。
连城一个踉跄后退，颤颤欺向柳诺。柳诺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是谁？”
树后飘出一个人影，竟是一个纤柔的女子，以贝壳水草为裳，摇曳着走来，如是鬼魅。
谢九此刻真被吓到了：“水鬼？”
几人都是一样的心思。见过云浮渊的惊天雷阵，又目睹海底古国，对于深海之下得遇水鬼，骇人之下竟也不觉得奇怪。
水鬼依依袅袅地走近，通身的温柔如悬浮摇曳的水草般，荡漾着一层层的波纹，波及众人，顿时有轻柔缱绻的暖意。连城不自觉低吟，想到三溪灵谷的女娲神庙里，女娲神像柔光照殿，大理石铮铮回响，笼罩周身一如普世骄阳的坦然包容，与这水波的暖意，何其相似。
柳诺亦有所觉。这隐隐的相熟勾连着启渊，萦绕周身，令他呼吸渐紧。
水鬼立定，迎着鲛人珠光，看得出是一个轻柔单薄的女子，笑容婉约，黑发垂腰，似有若无地飘着。她向前伸手，那臂膀白得透亮，却毫无血色，犹如透明瓷器：“柳诺，你回来看我了呀。”
柳诺脑中千头万绪，一时语无伦次：“我是、我叫柳诺。你……你认得我？你怎么会……你是鲛人国的？”
那女子欢快地转了一圈，黑发与长裳随之舞动：“我是璞济呀，你不记得我了吗？过去多久啦？哎，想来已经过去很久很久。可惜我在这里，不记得时间了。”
几人瞠目结舌，忘了说话。几轮你看我我看你后，还是由柳诺领头出声：“璞济……璞济神木？”又道，“你缘何认得我？”
璞济“呀”了一声：“你来找璞济枝救你弟弟，陪我玩了两日，离别时说日后定会回来报恩言谢，届时带我离开云浮渊，去看看外面的风光人情。你说你叫柳诺，我怎么会忘？”
柳诺心里怦怦直跳，南北东西这些年，于身世从前从未窥知一二，东海之极，深海之下，这个单薄如叶的女子柔声细语，缓缓道来，如故人话家常。如意几人自然不知其中缘由，连城却清楚，觉出柳诺的轻轻发颤，便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柳诺终于呼出一口气：“……我这些年忘了很多事。过去的大多不记得了。”
“原来如此，难怪你有些不一样了。不过我还是认出了你，你的声音和气息没有变。”她又往前飘了两步，茫然目视前方。众人这才发现，她一双眇目，什么也看不到，只是凭借声音摸索柳诺的方向。“你弟弟如何啦？”忽而声音一紧：“你也生病了？”
柳诺闷声道：“我无碍。”
璞济笑道：“那就好。我听出来了，你带了朋友来看我。我就知道无论如何，你会回来看我。”她欢快地四下微笑，对着看不见的访客们，“这里很久没有别人来啦。自从小鱼人儿离开后，就只留我一个，离不开，走不远。”她又欢快得转了两圈，“柳诺叫我璞济，你们也叫我璞济罢。这里很安静，有好多珍珠房子，是水上见不到的，我带你们去。”
柳诺轻声道：“璞济，我们此来，有事相求。”
璞济道：“你的弟弟又病了？”
柳诺唔了一声：“是我的朋友。他遇难重伤，想求璞济枝救命。”
璞济生出难过的神色，循着声音慢慢靠近：“原来如此。”她的脸近在咫尺，看着柳诺却什么也看不到。柳诺没有动，由她抬手轻轻拂过额前碎发。璞济笑了笑，又欢快起来：“都说我的枝叶神奇，从前的小鱼儿也喜欢。我拿给你罢。”忽而又垂头，小心翼翼问道：“你拿去后，是不是就要走了？”
四下悄无声息，只有璞济的发丝与裙带发出婆娑声响，宛如歌谣。柳诺不自觉也柔和了目光，任凭她的发丝掠着自己手背：“今时守诺践行，只是让你久等了，好些过意不去。”
璞济盈盈微笑：“不会不会，你们能来，与我说说话，我好是欢喜。”
连城的悲悯在鲛人珠的柔光里更加清澈悠远：“你一个人生活在这里？”
璞济转而望向连城声音的方向，似乎想起来往昔：“自伏羲上神种下我后飞升九天，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我不记得啦。从前便只有我一个，后来来了好看的小鱼人儿，他们都说此处有神息普照，是深海宝地，便与我作伴。可惜我的枝叶不可再生，采摘多后，就不能再照拂鲛人们，大家就渐渐散了。再后来，柳诺就来了。”
她脸上有流光潋滟，喜悦与欢愉透过时光，铺展在周身，使得单薄瘦弱的身躯，恍惚间一如身后璞济巨木，有无穷之力，无垠之势。
“你叫什么？你声音好听，也一定是好看的女孩子。你是柳诺的朋友么，从哪里来？”
想是她真的太久不与人说话，孤独地守着归墟。任何生灵，都能让她欢喜雀跃，坦诚相待。连城道：“我叫连城，原住在南疆。”
“那是什么地方？”
“很南边的地方，就像这里，是极东边的海域。我住的是木头和石头房子，不比这里，都是珍珠母贝砌成的，好看极了。你也好看，我第一次见到神息化灵。待我回去，需得告诉其他人，在这东海之下，还有你这样的神灵。”
璞济开心地笑了，似想象着连城所言的南疆，应太过开心有些气急，咳嗽了两声又道：“我这里原不许人来。你们能来就很好啦，不必叫更多人知道。”
“为何不许人来？”
“伏羲上神让我守着归墟。归墟深渊深不可测，太过凶险。”璞济道，“你想看珍珠房子么？待我拿了璞济枝给你，你们可以多留一会儿，我领你们去看。从这里到市集，是两千八十步，从市集到石柱门，是一万三千六十步。绕石门环广场，是一万两千一十六步。啊，不过市集和广场如今都是静悄悄的，兴许你们不爱看。”
连城脱口而出：“怎么会！我从未见过这样宏伟的城，喜欢极了。”
璞济抿嘴笑道：“稍等一下，我去摘了来。璞济枝只有我能摘，可惜了只有这一枝啦。也幸好你们此刻来，还留着一枝呢。”
柳诺心里一动。如意亦是，忽然出声：“璞济神灵，且等等。”见璞济转过脸来，先抱了抱拳，又尴尬地松开，清了清嗓道：“我叫白如意，是青鸾峰弟子……便是一个修仙的山门，常年在山中打坐修行。你的枝叶……只剩一根了？”
“原先有两枝。柳诺拿走了一根。”
“如若取走最后一根璞济枝，你会如何？”
“我？”璞济茫然道，“不知道。”
“……你从一开始就是这模样么？”
“不太记得了。不过从前的我应当身量更高些，体魄更强些，也看得到。”她忽而腆笑：“柳诺，你若是早些来，我就能看到你了。好想看看你的模样。”
如意与柳诺对视，几人心下有些许答案。璞济凭璞济神木而生，是伏羲之息所化树灵。璞济繁茂，树灵强盛，璞济衰败，树灵虚弱。鲛人建国，借璞济昌盛，待到枝叶殆尽，神息福祉不胜从前，鲛人也就离去了。
柳诺忽然想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岸上凡人如此，不想深海极渊，也不遑多让。
如意道：“如此，璞济枝我不可取。”
璞济愣了愣：“不要了？”
如意低头：“既然是伏羲留给你的，我们不可妄动。你……留着吧。”
璞济急道：“我可以帮你。”
她殷殷急切，是诚意相助，全无思虑自己。柳诺抿嘴看向如意，示意由他拿主意。如意终是摇了摇头：“我们的确为璞济枝而来。不过看此处高屋建瓴，巧夺天工，天下有极地如此，是我们从未想象过的。有幸得见，有无得到璞济枝无关紧要。天下之大，有神木云浮渊，也一定有别的法子。”
“千辛万苦来到此地，难道就空手而回？如意，你的师哥命在旦夕，又哪里有时间去寻别的法子？”谢九的声音极不合时宜，对连城的怒视也视若无睹，“你果真不要，也别拦着柳诺求医问道。你看他病恹恹将死的模样，不心疼？”
璞济面有惑色：“柳诺，你生病了？”
如意皱眉道：“谢九，不要胡说！柳大哥的事，我自会竭尽所能相帮。至于璞济枝，如若要害人为先，师哥知道了也是不允。”
谢九一笑：“世上两全之事难，难于到达云浮渊。”
眼前忽而有柔光闪现，荡成一圈光晕，刹时照亮整片神坛。石柱海草，母贝鲛珠，应和着温柔光环，竞相争耀，此起彼伏地舒展开去。水下斑驳玲珑的浩瀚世界，散发出久违的热闹温情，将几人团簇环抱。璞济手持着一根枯褐色的树枝，枝上有流光缠绕。“柳诺，你拿着。你果真回来看我啦，我当真欢喜，好久没有这样欢喜了。”
光晕下的女子更加剔透，几乎透明。因为看不见，只得摇晃着璞济枝，试图触碰柳诺。柳诺下意识退后数步。璞济找不见他，转了两圈，因有些力乏，干咳了几声。
“我在这里。”柳诺快步上前。
璞济笑道：“我好厉害的呢，你拿去用。”柳诺默默接过，璞济却摇晃了一下，“咦”了一声。
柳诺关切问：“怎么了？”
“也不知怎的，身体好似轻了许多。”四周的光芒愈加强烈，直到柔和不在，转而刺目嚣张。连城如意同时打了个寒战，脑中闪过相似的念头：回光返照。
“我可以走了？我可以走了！”璞济欢快得拉起柳诺，“柳诺，我可以离开这里了。”柳诺不明所以，璞济仍自顾自微笑，“那树牵着我好久，我走不远。方才树松了手，你看！”她雀跃地手舞足蹈，轻灵如晨雾，没有半点分量似。
就在此刻，轰隆巨响撕开光芒砸出猛烈的晃动。柳诺未及细想，便被震得眼花。“连城！”他扭头大喊，连城正好伸过手来抓住他胳膊。
“怎么回事？”
他在连城的声音里听出从未有过的惊恐。“快走！”柳诺下意识拉着连城跑。地震明显是从身后的神坛处传来的，他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如意，跑”，又一阵山崩地裂迎头而降。
“柳诺——”璞济茫然地呼喊，展臂直愣愣向前。
“柳诺——归墟！”而这随之而来的厉声透过轰隆巨响，直穿心脏，冰锥似扎破皮肉瞬时凝固了血液。谁的声音？柳诺下意识回头，那低沉的女声旋即又道：“救我们！他要将我们扔在归墟里！”
连城就在身边，如意正紧随其后，而这也不是宁镜的声音。柳诺快速去找，谢九与宁镜已不见身影。一路种种在此刻飞过眼前，谢九嘻嘻哈哈的模样被深水淹没。在转身飞奔的那瞬间，他是不是豁然笑了笑？
“谢九呢？”连城顿时惊觉，“他莫不是要去归墟？这里、这里像是要塌了！”她猛地顿脚，“谢九——出来！”
她忽而看向柳诺，两人同时失声：“雷灵珠。”就而在此刻，如意已转身奔出。四周石柱崩塌，碎石瓦灰席卷而来，他在地动山摇里手脚并用，已顾不得小石块砸身，只冲神坛之后的璞济树。
连城紧随要去，柳诺下意识拉住她：“危险，别去！”
“就算不为如意，也要将雷灵珠拿来吧？”她甩开柳诺的手，跑了几步，又回头，“你往石门跑，万千小心。”
神坛轰然坍塌，飞沙走石四散在空中，落地的砸出巨坑，飞天的直冲海面。四面八方都有大小碎块旋转飞射。树身随之摇晃，而后逐渐透明，一如璞济的身躯，婴呜的咆哮震耳欲聋。伴随树身愈加透明，所有碎石沙片忽而往一个方向飞去。树身下那深邃的黑洞浮现，黑得摄人心魄，刺目光芒也被吞噬。
谢九唤出灵力所成的剑体，猛力插入地下，一边以道术缠身将自己与剑体绑缚一起。周身飞逝的砂石里间或有玲珑剔透的鲛人珠，泪珠似砸在脸上身上，而后涌向深渊。他只觉得口中腥咸，血丝喷涌而出，慢慢松开怀中长剑。
“去吧。”他抬手推了一把剑身。长剑铮然，如啼哭泣血。启渊剑鞘的粗葛长条因浮力被打散，混乱里缠搅上手臂，他试图扯开却用不上力，反越挣越缠。深渊吞噬之力加剧，拽起谢九，使他脚向着深渊横在半空，随时都将被拖入其中。
纵使已有必死之心，谢九仍惊恐发颤，深渊吞噬更甚，他本能地双手抱住灵剑剑身。
两边已起飓风。石块翻滚在身上，令他全身吃痛。谢九忽而惨笑，没有来想到偷剑的人。
他偶尔听太师叔提到归墟，便起了毁掉启渊的念头。只是下山时并未料得真能找到这里；虽此前已经必死的决心，也没想过回去。只是未曾想偷剑的人遇上偷心的人，任由她抢去启渊，放任她恣肆妄为，相随一路多得一日相处，竟多一分留念生意。
送死也有个三六九等，冒失受死，将来变成孤魂怨鬼还要为祸人间。这舍身取义，会不会留下一个冤魂不散？
在他收回道术之际，灵体剑身轰然消散。谢九翻身抱住启渊，闭上双眼。
——猛然有长绳缚上腰身。两厢牵扯，谢九顿时吃痛失声大喊。归墟深渊之力已将周身一切吞灭，天旋地转间谢九如栓线的风筝，被牵引狂拽。
宁镜死死拽着长鞭，飞沙里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容。她身后，如意一手抓着宁镜臂膀，一手抓入地下，以此勉强稳住身形。
谢九勉力睁眼，觉得如意正冲自己大喊，可周遭呼啸里，却什么也听不见。
连城飞奔将至时，已瞧见眼前场景。因靠近归墟渊口，她几乎无需发力，人如浮草被引向深渊。她立即转身，反向发力，一边极快得解下腰带。腰带受吸附，瞬时被横亘拉直。如意见状，猛深吸一口气，突然松开抓地的手，奋力一抓，抓住腰带。说时迟那时快，连城自千翎中抓出阖危，以剑垂地，深入地下。
似乎有巨大的掌力震开水路，形成一轮水纹从阖危向外推开，水声竟震荡出铮然金属声，又湮灭了所有，几人同时觉得胸中轰然。
璞济的影子落在深渊之上，旋即被湮没。巨力倏然消逝，没了牵引，几人重重摔在地上。柳诺不知何时到了谢九身边，抱起跌落的长剑滚在一边。飞散的碎片砂石齐刷刷落下。如意极快地施术作盾，同时大喊：“快过来！”
话音未落，连城已飞也似抓起滚到脚边的柳诺，跳入如意支起的护盾下。宁镜扶起谢九亦冲至如意身边。片刻，又仿若经年，四下归于寂静。
无边平地延伸向深海无垠。唯有隐隐绰绰的巨大树影依然端立，生于远古，长于永恒。
璞济在树影中含笑低望：“柳诺，我看到你了。”
几人抬头。璞济的身形与树缠绕一处，柔光明灭悠长，映照着她瓷白的脸色。
她侧了侧头，那支流萤剔透的树枝浮在柳诺跟前。柳诺伸手接住，一股浩然遍体而过。眼前顿时飞沙走石又起，时光如箭飞梭，闪过无数人影，那身姿颀长的女子一晃而过，归复平静。
柳诺仓皇后退两步，大口喘气。
“柳诺，我还是不走了，需得守着这里。”她俯下身，也只是些许俯身，身后如有枷锁牵制，不可再往前去。“希望我能帮得了你。日后……哎，你们不要再来啦。”
柳诺失语。如意回过神来，向璞济抱拳后跪地叩拜：“多谢璞济神灵相救。”
“我因归墟而生，想来应当恪守。”
“你……”连城想了想，那句“会有一日可以离开”终是没有说出口。千思婉转，化成一声叹息，勉强笑道：“日后，兴许、兴许还能再见。”
“是呀，等日后我身体好些，我带你们去看……柳诺，日后你再来时，多留些时光好不好？我听你说故事，说你师父如何了得，你师兄总端着架子，你的小师叔好看得很。我喜欢听。”
柳诺颤声问：“昔年我同你说起的师父是谁，师兄是谁？你可记得！”
璞济柔柔得道：“你说你的师父风华绝代，你与师兄总暗自比较，还有一个美貌的小师叔……”她的声音明显乏了，说到后来，几不可闻。
柳诺在她明眸里看到无尽的忧伤，终于道：“……我知道啦，谢谢你。”
“你们要走了么？也是，我不知能撑多久。你们一路小心。”
如意沙着声音：“你也是。告辞了。”
昔年瑰丽恢弘的国度已成断壁残垣。或许鲛人们早已预见此景，是以早早另寻他处。又或许璞济慢慢生长，终有一日回归昔日繁茂。那时小鱼人儿重聚于此，与璞济一起丈量从神坛到市集，从国门到广场的距离。
连城听到抽泣声，小声问：“如意你怎么啦？”
如意低头良久：“若不是我执意要来，她、她……”
连城摇了摇头，轻哼了一声：“并非你执意要来。”
柳诺按住她：“一切等我们回到海上再说。”
“好。”
这句好说得气势凌然。谢九低笑了一声，正要说话开解，开口哇的吐出鲜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如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连城吸了口气：“莫非归墟深渊之力这样猛烈。”
宁镜看了看他，道：“怕是内伤。”
如意略有担忧：“此上水面，压力甚大。他能不能顶得住？”
“不必担心，”谢九回过些神色，慢慢道，“你们也见过璞济如今的模样，此处不可久留。”
如意道：“不如让他们先回。我随你在这里稍微修整。我也有些调养修理的心决，可以教你。”
谢九咧嘴笑道：“你们青鸾峰可以随意收纳弟子，我却也不是乐意随地拜师的人呀。”
如意脸色一变，正色道：“我才不收你。只是我为妖身，不可直接为你运气疗伤，若有万一恐伤你更甚。道门心法的确不当外传，然事出情急，师父不会怪我的。”
谢九张了张嘴，却无力回应，片刻道：“一道来，就一道走。放心，我不拖你们后腿。”
如意仍有忧虑，柳诺劝道：“有鲛人珠在，应当无碍。我们尽快回到辟邪，那里药物齐备，总比在这深不见的的海下强。”话虽如此，他也不知辟邪是不是仍在附近海域。来时只想着前路，如今要回头，才颤颤地发现：若是辟邪不见了呢？
这个念头射入胸口，几人同时气闷。
“走吧。”如意抿了抿嘴，掐断话头，又对谢九道：“你跟紧我了，别当儿戏耍笑。真要掉海里，我也不管你。”
“是是，好好。”
几人将鲛人珠衔在嘴里，原路返回。柳诺回头望去，璞济的光芒远去，那里仍是一片茫然幽暗，仿佛从无存在。他心头一紧，慌忙扭头，不愿再看。
这一路游得极其缓慢。也不知多少时辰过去，已能看到水面光亮，众人方才有所舒心。又过片刻，几人探出水面，各自对望，都有大难不死重获新生之感。
谢九道：“雷灵珠可以吸收雷阵，只是这云浮渊的惊雷太过强悍，若暴雷时，也不知能不能抵得住。惊雷落下有节奏，间或有一息停顿，那时雷鸣最弱，要乘着那一瞬间御剑穿过。”
如意问：“眼下你还能使得御剑？”
谢九勉力一笑：“不行也得行。”
待众人堪堪穿过雷阵，眼前汪洋仍在兴风作浪，张牙舞爪。云层下不远处，赫然有辟邪的身影，死死抓着海面，嚣张的气焰正如他的主人。
再世为人的念头同时穿过几人脑海。如意与谢九一样气竭，迎向船甲，靠近时再无力支撑，同时收力，五人重重跌落，摊倒地上，不能动弹。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城率先爬起来撑着半身，却见宁镜已端坐打坐。柳诺有气无力的躺在甲板上，第一次由衷感激李昼。
他耗数十年心血造船，是为再闯一次云浮渊，还是送阿郊回家？柳诺无从得知。或许在船上对连城倾囊相授时，李昼就没有想到回去。就算李府煌煌如旧，依然关不住他的飞扬跋扈。是，李昼是注定要乘风破浪、魂归大海的人。柳诺忽而羡慕起来，笃定了一生所向，不惜生死，何其之幸。
几人对着海面沉默。风暴已然过去，云高海阔，月升星散。李昼挺立船头仰面长啸仿佛就在方才，而璞济数着步数，在暗无天日的深海，是不是也不过白云苍狗的一瞬？
如意道：“我去开船。连城你随李先生学过牵星辨位，不如你来掌舵，可好？”
“也不忙这一时，再让我暖口气。”连城道。良久才转向谢九：“谢九，你究竟是谁？”
谢九萎坐在甲板上，低头哂笑：“也罢。”他扶着船桅慢慢起身，冲几人抱拳。“正式自我介绍一下。蜀山弟子，无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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