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契子

    又一个通宵。

    夏季的天边开始微亮，位于珠江边上的创意园区慢慢苏醒过来，路边茂密的树丛中，有几声不知名的鸟叫，让往年经常彻夜灯火通明的巨大园区显得荒凉寂静。

    宋少波疲惫地抬头看了看窗外几座黑瞳瞳的办公楼，深吸了一口气，又回头盯着电脑显示屏。

    他已经让公司里其他人先下班回家，只剩他一个人准备不回家了，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觉。

    把最终修改好的第三版施工图文件整理打包，发到图纸打印店的邮箱后站起来，捶一下腰，慢慢走到沙发边上躺了下来。

    四十大几奔五的人了，二十年前做独立设计工作室开始到创立公司，慢慢经营起了这个小型建筑装饰设计公司，维系着十来个人的设计队伍。主要业务在地产样板间、酒店、餐饮娱乐等服务行业，在行业内也算有点小名气，设计的收费水平中上，面对甲方也具备一定的议价能力，甚至有了些挑拣客户的底气，业务范围还在扩大的感觉。

    家庭稳定，事业有成，一切看起来都像个中产该有的模样。

    疫情冲击之下，酒店餐饮等服务行业首当其冲，上游甲方都绷不住了，作为下游的乙方群体当然就更惨重，一切都迅速地分崩离析。

    业务不是断崖式下跌所能形容了，用熔断式比较贴切。公司规模一缩再缩，办公面积从三百平到两百再到一百，还是支撑不住，最后只能保留三、五个员工的样子。

    也曾尝试去躺平，买了一套渔具到西江边、到家乡的山塘水库去钓鱼。反正整个珠三角，凡是有个坑有点水的地方都围满了像他一样的垂钓中年男，都是被命运摆布得无可奈何，不得不寄情山水寻找依托。

    可是一家大小，张嘴就要吃饭出门就要花钱，手停就要口停，躺平也只能嘴上说说发泄一下而已，公司无论如何还是得保留着。

    好不容易来个单子，设计费还是打骨折的，所以连多年未执笔的施工图深化都需要自己亲力亲为去主导画图，不敢加人啊！也不敢分包出去，否则就没赚头了。

    而对于甲方，设计行业内基本共识就是：好的甲方是会按标准付费的，愿意支付单价越高的甲方越尊重设计的专业价值，因为他认可了你的设计水平才会选择购买你的设计服务，沟通成本都会在签订合同之前，正式开展工作之后就会按照流程执行，也会遵守合约。

    而越抠门的甲方意见就会越多越难搞，因为他压根就看不起设计的价值，只认可自己的想法，他只不过是认为必须找人设计图纸才能施工而已，如果施工单位可以按口头意见施工，他绝对选择省掉设计费。

    放在以前，这类型的项目他是不会接的，现在为了公司生存只能忍耐接受。

    结果，这个项目就不可避免很俗套地设计方案一改再改，连施工图都完成了，还要求修改了两次，每次都是甲方自己推翻自己的想法，还怪你没按他的要求来设计，有沟通文字记录也不认。合同什么的根本没有就约束力，进度款拖着啊，不按他要求的时间修改完成还不给钱。

    通宵改图啊，谁又愿意呢？

    “甲方虐你千万遍，你待甲方如初恋”说得难听无奈，可就是社会现实。没被毒打过的新人是无法理解的，躺平谁不想啊，人到中年肩膀上有几座大山呢。

    市道艰难，前所未见。

    宋少波躺下后，感觉有点胸闷。

    他侧躺着拿着手机，先在办公群里@行政，交代她明天一早去打印店取了图纸再回公司。

    刷了一下朋友圈，大部分都是深夜网抑云，感觉胸口更不舒服了。

    换个平躺的姿势，他发了一条朋友圈：“生活里不只有诗和远方，还有特么的甲方，和苦逼的乙方。”

    跟着，他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