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А заря

    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忽而停了,塔娜迷迷糊糊半睁开眼。上车前,阿妈一直嘱咐她夜里别睡太死。可这趟旅途实在太漫长,她仗着年轻,总是前半夜迷糊一会,后半夜强迫自己醒过来,但如此数日简直如熬鹰,这一夜她真撑不住,睡了个踏实,醒来后车窗外已泛了白。

    她突然警觉,在被子里踅摸缝在贴身衣服上的布袋子。她腰身细,布袋鼓囊囊贴肉缠在腰上也显不出来,手指尖探进去,触到了护照、一沓子纸币和一张硬卡纸,她捻了一下那纸片,心里才松了下来。

    云和是不是也曾像她一样,在奔驰于异国大地上的一节车厢里醒来?如此这般地想着她?是不是就在此时此刻,他们彼此正念着对方的名字呢?

    塔娜望着车厢的天花板,车窗外渐渐有了亮,透过窗帘缝隙投下一小片微光。乘客开始躁动起来,有人上下床铺,有人倒水沏茶,头油味和干粮就咸菜的味道混杂,洗漱间里传出“哗啦啦”响动,那水珠像顺着声音一直蜿蜒到她的面颊上。

    她合上了眼皮,蓦地,记忆中的一块碎片浮出了她的脑海。有那么一次,母亲下课晚了,她溜到楼下左等右等也不见母亲身影,忽然就流下泪来。那是一种属于孩童的恐惧,是崭新的生命面对未知生活与宏大未来时与生俱来的恐惧。

    她长大成人后就学会了不再抱有什么期待,因而也没有什么可怕可怖的,但云和是她迄今为止暗淡的人生中唯一萌发的光亮,她不能不寻着那光而去。

    在持续近半年的等待未果之后,塔娜登上了k30。她拿着花了大钱逼迫巴图想办法搞来的“探亲证”前往邻国的首都。除了自己家的大门,她几乎没出过什么门,现在她已经在数千公里路途的最后一程上了。

    “哎,姑娘,你咋啦?”在塔娜对面铺位上的中年女子忽然开口。她大约看到塔娜在流眼泪,又觉得她一个姑娘形单影只的在这跨国列车上,觉得好奇。

    塔娜慌忙别过头,用枕巾飞快擦掉了泪水,一翻身坐了起来。巴图和她说过,这趟车上都是买卖人,一个比一个精明,叫她不要轻易和人搭话。但她看对面的女人长得弯眉小眼,短而圆的一张笑脸,喜气盈盈的不像藏奸的人,就还是应了一句:

    “我没啥,想家里孩子了。”

    “你都有娃啦!”女人惊讶,裹着被子坐起来,兴致勃勃,“你看着真年轻呢!”

    她四下瞅瞅,小声问:“你男人咋没来?我看你好像就一个人?

    塔娜听她这么问,心里打鼓,但面上淡定,笑了下说:“我男人在这边,我就是来看他的。

    “啊,把孩子搁家里啦!那确实想得慌。但是又有啥法儿?出来还不是为了孩子打闹点钱嘛。”女人感叹。

    塔娜心里一滞。云和为了她和孩子,丢了。这样一想,她又不慌也不怕了。主意是早就打定的,在异国他乡再难,她也要试一试。如果云和真怎么样了……她就得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样了。

    “哎,那你男人也在‘一只蚂蚁’?”女人问。

    “Измайлово?”塔娜愣了下,“不,他不去,他只……帮忙运货。我们不久留,过几天就回去了。”

    “哟!你这发音还挺标准呐!”女人更来精神儿。

    塔娜一晒,想起母亲站在讲台前给学生们讲课的样子,她好像从未见过更年轻的母亲,母亲永远在那样的场景下,留下一个永恒的侧影。

    对面女人还要问,隔壁铺位猛地窜过来一个男人,胡子拉碴五大三粗,瓮声瓮气道:

    “你咋还躺着,眼瞅快到站了不赶紧收拾!就知道闲唠嗑!”

    女人吓得一缩头,冲塔娜挤眼睛,爬下铺位开始往身上套衣服。这些衣服是她顺道带来的“货物”,因为托运有重量限制,这样穿在身上便不受限,但也会把人累得要死热得够呛。女人随身带的已经不算多,可能有些被她重新整理到行李里,还有一些被路上各站上来的所谓检察员“检查”了去。塔娜候车的时候看到无数这样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皮夹克的乘客,扛着大鱼皮包弓着腰前行的男人女人……

    云和也是他们其中的一个,受过这样的罪,吃了天大的苦?

    她出会神,忽然抬手拉开了一半帘子,窗外是天地一色,白的彻底,唯有一抹远山若隐若现,倒恍如水墨画就。她出发时家乡的柳枝都抽了条儿,而这异国荒原,仍被皑皑白雪覆盖。

    黎明已至。

    列车到了终点站,塔娜被拥挤的人群和大包小包裹挟着下了车。她把大双肩包朝前挂在身上,把戴在头上阿妈给她缝的袍子皮帽狠狠压了压,厚围巾拉上来,大半张脸遮个严实。出了站,她背着人流前行,如逆水行舟般艰难,异国的风扑面而来,冷冽陌生。站外是一条直通通大街,街尽头闻名于世的大教堂的金顶熠熠生辉。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在心里把位置和道路都盘算了一番,认定自己想得没错,便攥着拳头低头往前走。街边上有人用蹩脚的家乡语和她搭话,她理都不理,有人伸出手向她乞讨,有人追着她跑几步,她都视若无物。她大步流星地走,铿锵有力地走,好像这条大街她早就熟悉,好像她天然的就是这里的一个女人。她知道自己要去哪,要做什么,她的心里藏好了一个计划,谁也阻拦不了她。

    她以金顶为坐标转了几个弯后,在一个大十字路口的交通灯前站定,街对面矗立着一幢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大楼。她端详了一会大楼,松开了掌心,一张小小的硬质卡片露出来,上面用烫金字体写着中央贸易大厦,亚历山大大街325号,淡灰色的大楼图案浅浅地印在字体后面,卡片的背面记着几串编号数字。这张卡片是随着那架钢琴一起运到塔娜家的,塔娜签收了钢琴后小心翼翼地琢磨了一整天,无意中在琴的箱体内部发现了它。她又特意请张老师来帮忙看过,记下了琴的品牌、型号和编号。许多个夜不能寐的时刻,塔娜一遍遍的想象,该如何仅凭这一张小小的卡片找到云和,她知道希望渺茫,但她不能不试一试。

    现在,她这个从遥远的东方跋涉千里而来的女人,就站在卡片上所描画的那幢大楼前,计划顺利的超出了她的想象。可眼看着头脑中设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就在眼前,她却鼓不起勇气推开大厅的门。她想跟着其他顾客一起进去,可徘徊了半天,竟然没见任何人有往这里来的意思。这时她才察觉到一些不对劲,这样一条处于城市中央繁华地带四通八达的大街,居然没有多少行人。塔娜抬头望着大厦,它不像卡片上那般典雅气派,倒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纱一般,一楼橱窗的玻璃雾腾腾的,像许久没有清洁过;橱窗里塑胶模特身上展示的服装有一件没一件的。

    无奈之下,她只好用力推动大门扶手。这门大概许久不上润滑油了,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像不知名的乐器在调音。寒风在大门关上的一刻停止了,塔娜环视四周,空气中有一丝尘土的味道,大厅十分敞阔但却空无一人,所有的照明设备没有一个是亮着的,即便外面的阳光充足,这里也显出几分幽深和阴冷。忽然,角落里传出沉重的鸣响!塔娜吃了一吓,寒意从脚下升起,不过幸好只是电梯间附近的一架老式落地钟在打点报时。塔娜定睛看,发现那钟已晚了几个小时。她想看看电梯是否还在运行,便走上前,却猛地发现落地钟玻璃上倒映出一个人影!她唬得浑身起栗,一转身,在大厅的另一头,一个暗淡的身影显现。

    “你还想要什么?”那人缓缓移动到了一处光线充足的窗边上,看看塔娜,又向外张望了一下。

    塔娜僵立当地,等她看清楚对方只是一位腿脚不太方便的女人时才缓了过来。她一紧张,开口而出的是一句家乡话。

    对方显然也有些意外,又走近了一些,一张掩在灰白卷发下的瘦削的中年女人的面容逐渐清晰。

    “抱歉。”塔娜镇定下来,努力迫使自己用不熟练的语言和对方搭话。

    女人慢慢走近,她虽然上了一些年纪了但五官还是端正秀雅,一双灰色眼睛极为明亮。她左手拄着手杖,一顿一顿地迈着步子,透露着艰难。

    “你是来拿东西的么?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拿的了。”她说。

    塔娜摇摇头,内心还无法完全平静。她极力搜索着词语,但眼前的一切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她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在这一瞬间全忘了。她不由地低头,眼睛瞟到女人的双脚,发现她脚上的皮鞋旧了,但还擦得很干净。塔娜有点发窘,结结巴巴说:

    “我……不是窃贼,同志。”

    在正午的阳光下,女人也看清了塔娜的样子,她的神情稍有缓和,放慢了语速问:

    “那您有什么需要呢?”

    塔娜聚精会神,把心里想好的话一字一字地说出来:

    “我希望您看看这个。”她递上手心里的卡片,“我想问这架钢琴是不是从这里订购的?”

    女人接过卡片又看看卡片后面的编号,点点头:“这是我们乐器部门主要售卖的一种品牌,不过我们很久不卖了。”

    “很久?多久?半年前曾经卖出过吗?”塔娜焦急问。

    “半年前?我们快一年没有做生意了,大家早就不再来这里了。”女人说着,目光向窗外飘去,虽然已是正午,这条赫赫有名的商业街仍然人迹寥寥。

    塔娜看到女人的脸上有一种复杂的神情,似乎在留恋过去,又夹杂着落寞和隐忍,女人转回头,塔娜有些紧张地避开了她的目光,瞥到了她胸前别着的黄铜名牌。

    “您能帮我查询一下,这个编号的钢琴卖给了什么人吗?”

    女人忽然严肃,正色道:“我们不会透露顾客的任何信息。如果您来这就是想问这个,那您现在就可以离开了。”她说着,手向大门处一伸,冷淡地请塔娜出去。

    塔娜忙辩解:“不,同志……现在这架钢琴就在我的家里,是我的丈夫买给我们的女儿的,但是他……”她突然犹豫,想到也许不应该说出丈夫失踪的事情。

    女人没有理会她,继续道:“请您离开吧,你想问的事情是不可能的。”

    塔娜慌了,她面皮薄,脸红得发烧,已经不由自主地往大门方向挪了几步。可她又记起人家告诉她,在这里办事要灵活,该打点就得打点,不然事情办不成还要找罪受。她虽然觉得女人看起来是个正派的人,但也许说不定……她装作要离开大厅,背着女人从内袋里掏出了几张纸币,那是她准备随时用的一些零钱。她把钱紧紧地在手心里纂了纂,忽然又回身,冲着已经打算走开的女人说:

    “同志,请您帮帮我吧。”她上前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迅速地把钱塞进女人的手心。女人愣了一下,但随即就明白了。她的面容僵硬,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忽然一手就把塔娜推开,大声道:

    “您这是干什么?您是在侮辱我!请您快离开,快离开!”

    她推阻着塔娜,左手的手杖也丢开了,塔娜想不到她这么瘦力气却很大,被推个趔趄。她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会这样的愤怒,知道自己冲动之下把事情搞砸了,女人显然也没有留任何余地给她,她只好先退了出来。

    外面的风停了,即使在这个寒冷的国度,午后的阳光也令人感到温暖,可是塔娜的心是冰的。她在大厦外徘徊着,女人和她说的话在她心里颠倒了几个来回,现实在她脸上抽了一个无声的大耳光,嘲讽着她的异想天开。

    她窝在路边墙角,不断梳理着自己的思路。在家的时候她已经去过外贸公司,那里的负责人告诉她,这架钢琴货运单子是复印件,发货人手写的署名非常模糊,发出地址则是此处海关的地址。那人又好心提醒她,想和这里的海关人员打交道是十分不容易的,要有钱,还要看运气,最大的可能是人家根本就不会接待她。塔娜本以为在中央贸易大厦可以找到一些线索,但现在……

    她想等那女人消了气再去求求她,结果发现大厅的门从里面上了锁。日头偏西了,就算想去海关碰运气,今天也已来不及。她知道有一家家乡人开的小旅店,就在城市的另一头。她抬头再次望向这座大厦,长叹一口气,忽又觉得自己愚得可笑,狠拍下脑门。大厦里总不会只有那女人一个员工,也许别人愿意帮助她,或者愿意接受她的“心意”?她又重燃希望,走到大厅门外看着那锁盘算着,大厦的工作人员不会从正门出来,他们通常是从员工通道进出的。塔娜行动起来,她绕着大厦走了大半圈,果然发现在楼背后有一扇小门,她刚推开门,就听到一顿一顿的脚步声,她愣一下,迅速退出来,躲在旁边一辆废弃小货车后面。果然,从员工通道出来的就是刚才的女人。女人出来之后,扭身将员工通道的门也锁上了。

    塔娜看着她拄着手杖一顿一顿慢慢走远,明白自己的希望落空了……也许明天就买张回去的车票?就当云和死了?她就安心在家养大阿木尔吧!

    她自责、委屈、愤怒!她诘问自己,为什么不凶恶一点?为什么不逼迫那个女人一下?那么瘦弱的一个跛脚女人,怎么会完全没办法?

    塔娜心里的狠劲又上来了,她大步上前,想要追上女人。女人已经拐入了一条斜插过来的小路,塔娜紧走几步上去,女人的身影却不见了。塔娜气得跺脚,只怪自己犹犹豫豫,竟然连跛脚的人也追不上。眼前是一条完全陌生的小路,不在塔娜的记忆里,塔娜只好打开胸前的背包,她有一张地图,准备在必要的时候用。就在这时,她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男人大笑着说:

    “廖瓦,今天生意不错!”

    另一个人回答道:“这种活咱们再干上几回,奥列格·巴甫洛维奇也会佩服我们的!”

    塔娜收回了拉背包拉链的手。她知道这里世道不算太平,她一个外国女人孤身一人是很危险的。但她不动声色,继续往前走,脚步不快也不慢。两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迈着大步超过了她,他俩有说有笑,兴致高昂,其中个子高的一个还猛然举起手臂说:“有一天我们也会像奥列格·巴甫洛维奇·别祖霍夫一样富有!”

    等他们走过去了,塔娜逐渐放慢了脚步,待那两个男人走远了,她转回头往来时的小路路口走。天色暗了,路口近在眼前,可是塔娜却听到了更加急促的脚步声,她的心擂鼓似的敲起来!

    一只大手从后面扯住了她,把她拽得身子都打了个旋儿,正是刚才走过去的那两个男人。这两个人一个个子出奇的高,一个秃头油光锃亮,他们上下打量塔娜,眼珠子直往衣领子里盯!

    “美人,你从哪来的?”秃头突然伸出手往塔娜脸上撩。

    塔娜偏头躲过去,回瞪他一眼,开口说:

    “你们想要点好货吗?”她声音平静得连她自己都惊奇。

    两个男人互相看了一眼,似乎不相信这个外国女人会说这样的话,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

    “你说什么货?”高个男人对这句话显然更有兴趣,他低了低头,仔细看塔娜,又问:“你是鞑靼人?”

    塔娜摇摇头:“什么货都有,不过你们得出点钱才行。”

    秃头眯眯眼睛,好像明白了什么,他不怀好意地笑了:“是不是像你一样的货色?要是的话,我倒真愿意花点钱乐一乐。”

    “不,不是那个。不过你要是肯花钱,那个也没什么不行。”塔娜把双手往口袋里一插,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暗地里却死死压住自己的小肚子,她在打颤。

    高个男拉住秃头不老实的手,又问塔娜:“你说的货是什么?”

    “能让你赚大钱的货,让你像奥列格·巴甫洛维奇一样!”塔娜的眼睛看向高个男。

    “你是说那个?”高个男眼睛放光,用手在嘴边比了一个动作。

    塔娜稳住自己,点头。

    “我们怎么能相信你?”高个男继续问。

    “你可以不相信,毕竟我只是个女人。如果我骗你们,你想把我怎么样都可以,不是么?”塔娜说着,眼睛还向秃头男瞟了一下。秃头男捋一把自己的光头,一嘴黄牙泛着腻。

    高个男语气阴森,靠向塔娜:“把你的货拿出来!”

    塔娜嘴角动动:“你以为我是白痴?”

    “我们怎么验货?”高个男问。

    “和我一起去远冬旅馆,我丈夫在那,货在他手里。”塔娜摸到自己口袋里有小卷卫生纸,她居然掏出来撕了一块,揩了一下自己的鼻涕,又把纸团了团丢在地上。

    高个男想了会儿,又一把拽住塔娜:“你可别耍花招!”

    塔娜慢吞吞说:“我只想赚钱。”

    秃头抓住塔娜另一边膀子,整个身体贴过来:“美人,看了货之后你想不想再赚点舒服钱?”

    高个男不耐烦推开秃头,拽着塔娜往路口走,边走边说:“我的车就在前边的停车场,上了车你给我们指路!”

    塔娜顺从的由他拽着,等他们走到亚历山大大街上,她的眼睛不时观察着周围。此时已是傍晚,街上的行人比上午还少,偶尔会有一些车辆经过。塔娜知道如果上了这两个人的车她就真得跑不掉了,那她宁愿死。

    他们在中央贸易大厦外的十字路口前停下来,街对面拐角处就是停车场。塔娜左侧路上有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正在驶来,速度不太快。塔娜看了看交通灯,车来的方向是绿灯。就在这辆车快到十字路口附近时,塔娜突然抬手,跳着脚冲街对面大喊:

    “亲爱的!亲爱的!我在这里!”

    高个男猛不防地放松了拽塔娜的力量,塔娜的身体往前一拥,向着侧面开来的车撞了过去!

    一阵刹车的制动声,黑车停了下来,塔娜被撞上了车的引擎盖,又滚落在地。

    车门打开,一个男人下了车,看着倒在地上的塔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