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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舐犊情深

    因为利刃窄薄,所以插入在柱子里时,那一片痕迹若不仔细查看的话根本就难以发觉。但此刻在楚弦的手指摩挲下,嵌痕从指腹间划过的触觉,一一展露。

    “剑十三式:抽、带、提、格、击、刺、点、崩、搅、压、劈、截、洗。使剑者再精,也无法做到利刃刺入时表面毫无波动,可这处刀口连柱子木纹痕迹都不曾损到半点,这得有多惊人的剑术,才能如此利落穿插,不着痕迹?”

    薛裴之快步上前,自己伸手上去顺着楚弦刚才的痕迹摸上去,心中不信,再以细细银针探进去,发现那插入木头的深度,竟三寸有余,软剑的硬度大打折扣,绝对做不到。

    楚弦见薛裴之呆住在那里,顺手拿起了剑影的那把软剑,道:“所以,杀人凶器,绝对不是素尺软剑,如不出所料,你爹也是死在孔雀羽翎下。”说罢,楚弦转而望了薛裴之一眼,附了一句,“如不出所料,薛府中,也有这样一道嵌痕。”

    这下,薛裴之忽然倒退了一步,难以置信的摇着头,“这怎么可能,我爹在大理寺中,杀了武侯爷?”他张口说出时心中一直坚持的事情也再度崩溃,甚至他根本不明白,一想温文尔雅的父亲为何真的会做出杀人的事来,只余下一句难以置信,却再无可反驳的事实,“他杀了人,真的是他杀了人?”

    他掩面痛哭,而后却抬起头来,道:“那我爹呢?怎么死的?”

    楚弦眉心深拧,自是身后的伤逐渐作疼,又没上药的缘故,他拿着剑影的素尺软剑,看样子是不想再还回物证房了,他转身走出去,道:“你爹一生断案无数,如此悄无声息的死去,并不符合他大理寺卿的身份。”

    回去吧,回到薛府,一切都能查清楚。

    薛裴之怔怔抬头,却见楚弦已走出公房了,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但晨风夹着雪雨,飘洒在衣袖间,即刻融化,踏在阶前的足迹也将雪渍印成了水印的痕迹。

    楚弦在经过牢房的时候脚步停顿了一下,本想转入当中看剑影的,但是却又犹豫了,“也罢,不过今日,想必你也能回我身边了。”他淡淡的说道。忽然脚步声响,抬头看去,只见一帮衙役推门而进,领头的是吴寺丞。当他看到楚弦在这里的时候,显然很是吃惊。

    大理寺虽说薛长君死了,新的寺卿人选皇上尚未作定夺,也无任命,但衙内设有的少卿、丞、主簿司直等依旧照常,是以不至于乱了分寸,乱了刑掌。

    而当吴寺丞见到楚弦时虽说不悦,但他毕竟有皇帝许诺的十日之期,不便与他作难,正当他想上前询问时,薛裴之也从衙门后院追了出来。

    众人打了个照面,但却没人开口,最终擦肩而过。路上寒风雪雨加深,两人一路前后深浅足迹踏步往前,将身后大理寺抛得越来越远。

    回到薛府时,依旧还是昨夜那样的场景,楚弦问清楚了薛长君死的时候是在书房,里面血迹等凌乱犹然未收,可见那里是案发现场。

    两人从大理寺一路走来,路途不远,但也不近,等到了薛府的时候已经浑身湿透了,不似穿了一场雨那般淋漓尽致,而是衣物湿透却无半点水珠落下的冰寒,薛裴之早是受不了了,进了书房中再顾不得其他,赶紧将炭火给烧起来,但看楚弦却像是早习惯了似的。

    屋内逐渐升温,干涸的血迹在书房正中央,就像是刻意安排好的一样,其余物什皆井然,并没有半点被人动过的痕迹,甚至连桌案上都还有一副簪花图。

    簪花,乃是盛周固有之风,男儿考中功名入仕之后,一日游遍繁华,春风得意之下,便有好友送来头筹花卉,是以簪花取仕之意。

    想必当年薛长君、刚刚考中功名时也似这画中簪花时那样得得意,回首盛京风云,竟也帷幄朝堂数十载,落得个这样的下场,真让人唏嘘。

    当薛裴之上来看到这副画的时候,心里也怆然,“父亲考中功名后,便将我与娘接来京中,那时我还年幼,娘亲次年染病身亡,此后便是父亲一力抚养。簪花仕途,想来是父亲这辈子最得意的时候了。”说着的时候想起幼时父亲的牵系恩情,禁不住眼角润意上涌,薛裴之侧首过去将眼泪抹掉。

    “想来也是。”楚弦没有反驳,没有再在这幅画上继续多流连,而是绕过那堆血迹,四下打量着这整座书房,的确如昨夜薛裴之来的那样,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取证的东西。

    “你说我爹也是死于孔雀羽翎扇下,可是你刚才也看见了,整个屋子里空荡荡的,找不出半点证据来,你让我如何信服?”薛裴之从桌案上下来,手中还拿着那扇子,整个人显得很激动,事关父亲的死,他难以像面对武定山的案子那样从容。

    楚弦站在那堆血迹的后面,目光却留再薛裴之手上拿着的那把铜扇上,忽然,他伸出手来将薛裴之手中扇子给抽走。

    “你……”薛裴之一时也难以知晓楚弦究竟想做什么。

    可下一刻,楚弦的动作却教薛裴之大吃一惊。他将那把孔雀羽翎正对着自己的心口地方,薛裴之大呼了一声出来,“你疯了,你会杀死自己的!”

    楚弦没有应他半声,反倒是垂眸看着地上的血迹,说:“我用孔雀羽翎杀了自己时,倒在地上正好是这堆血迹的地方。利刃刺入心肺,穿心而过……”言语声错错,楚弦在说话的同时还原了当时薛长君死前的场景。

    顺着利刃穿心而过的跪倒看去,正是身后书房的叶窗。楚弦转过身朝那扇叶窗走去,薛裴之见他这一连贯的动作,再迟钝也能觉察到楚弦推断的痕迹,他在楚弦还没走到窗子边去查看外面时,就已经飞奔似的冲出院子。

    薛裴之率先冲出院子去,楚弦则是站在叶窗旁。

    顺着刚才楚弦站立在血迹旁的位置,呈直线痕迹过来,但见这扇窗纸上有一道寸许的横痕,明显是被利刃所穿。顺手将这扇窗推开,依旧是呈直线望去,薛裴之怔怔的站在那棵雪松下面,一动不动。

    外是那方院子,清清冷冷,稀稀落落,巧是巧在院子正好有一株雪松,枝繁叶茂,冠顶雪花银衣,形状肃穆庄严,天然浑厚。

    楚弦站在窗边见此景时眉心没有松动,薛裴之僵直在院子里的身影更是笃定了心中想法。抬眼望去,但见院内的这棵雪松苍翠葱郁,完全不惧此时严寒,加上雪大,此松身披冰雪更显雄壮。又是种植在书房的院子里,可见薛长君有多酷爱此松。

    楚弦心下一动,移步走出书房去到雪松跟前,粗糙树干斑驳着年岁的痕迹。

    但看着那树干上留下的那一道痕迹,能看出这道横痕正是在心口微微向上的位置。而在雪松的树干上,这道痕迹里面,赫然还插着那一片从孔雀羽翎中飞出来的利刃。

    楚弦的推测是对的,薛长君当时站在书房中,自己用那把孔雀羽翎扇了结自己的时候,扇中利刃直飞而去,穿过扇窗,但谁也没想到那片飞出的利刃插在了外面的树干上。

    楚弦伸出手,默默的摸上了这棵雪松,那道痕迹和在大理寺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是,当时大理寺中杀了武定山后有人将利刃收回鞘中,而薛长君死后,利刃依旧留在这里。

    楚弦对着这棵苍郁雪松道:“真没想到,唯一的痕迹在你身上,不负千秋翠,不背一桩冤。”

    薛裴之整个人都僵了,目光直直盯着整颗雪松,难发一语,原本还存有辩解和怀疑的余地,但是此刻所有的不死心都荡然无存。楚弦所说的,薛长君就是死在孔雀羽翎扇下,再无可辩驳的机会。

    薛裴之忽然只觉得从没像此刻这样绝望过。

    楚弦侧首,看着他道:“你爹临死前还在作画,可见当时从容,而血迹的位置正好应对扇窗,扇窗外面正是这棵雪松,你爹是背对着屋外,孔雀羽翎穿心而过……”

    薛裴之激动了,奔跑进这书房里面,看着这堆血迹,心里波涛难以平寂下去,眼中更多的是悲恸。外面天冷,楚弦也走了进来,撇开这一身风雪,他也卸下了那一身温润如玉。

    薛裴之看着楚弦,心中百转千回,虽说乱绪烦人,但是终能理得清,逐渐的薛裴之脸色变得难看至极,以一种难以表达的复杂看着楚弦。

    楚弦没有理会他,回到桌案边上坐下,道:“当年是你父亲破了武状元案,是以最熟悉孔雀羽翎的人就是你父亲,而当杀了武定山的时候他怕凶器被我找到,故而一直放在身边,直到他死后……有人将证物放了回去。”

    “那天带人来现场的是吴寺丞……”薛裴之道,“定是他拿了凶器,杀我爹?”他说着,可又觉哪里不对劲,是以语气也有些虚了下来。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爹在死前应当见过他的顶头上司——彰安太子才对!”楚弦一句话,对楚弦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他不顾薛裴之的惊愕,继续说道:“以周彰安此人心性,必不会亲自动手,可是他可以有各种办法让薛长君乖乖束手,将所有证据封死在他身上,逼死他是最好的手段。”

    “他怎么逼?父亲为他办事,握了他那么多证据……”薛裴之心中意难平,强忍着悲愤。

    “如若用你的性命相逼呢?你父亲一力抚养你至今,舐犊情深,若为你身死,想必心甘情愿!”楚弦打断了他,言语断出时,薛裴之忽然脚下一软,跪倒在了地上,“父亲,当真为我而死吗?”他无力的问。

    楚弦继续说:“所以,不用任何人动手,你爹也会依照太子的意思办事。”说着的时候,楚弦的眼眸中仍旧带有最后的疑惑,“我只是不明白,以你爹的手段,必然是要太子身后无忧,但是现在吴寺丞也没搜出其他的东西,这不符你爹的手段。”

    楚弦顿了一顿,思忖了一会之后道:“吴寺丞只是将扇子带回去,利刃没入雪松树干,再加上冰雪堆积本就难以发现,所以吴寺丞也不大在意。只是,你爹想说什么?”心下存疑,楚弦的目光放在眼前那幅画上面,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爹回首前程簪花仕途,可有何寓意?或者,他想说什么?”

    他将手摸在那幅簪花图上,心中存疑。

    只是,在指尖擦过这画卷上的时候,那一阵阵轻微的摩挲触觉,让楚弦眉头一凝,他将沾染了颜料的手拿起来,在鼻尖轻轻一嗅,那淡淡的生涩之味,就像作物未成熟时的感觉,并且这感觉……楚弦并不陌生。

    他说:“碱土?”

    忽然,楚弦似是惊觉了什么,他抬起头来急急对薛裴之说:“将房中炉火升得旺些,我想……我知道了这桩案子的所有过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