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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迁移 第四章 (一)

    包头早先有三个主要城区。一五计划国家选择在昆都仑区建设蒙钢,外省援助蒙钢的人员都集中在这个区,以东北人居多。一机厂、二机厂几家军工企业职工和家属构成青山区的主要人口,这其中外地人也不少,有河北,山西等。而东河区是旧城区,最初由草原牧区逐渐演化为城市就是在这里。昆都仑区和青山区是新时代的产物,有整齐划一的城市设计,建筑物规整有秩序,马路笔直,正南正北横竖交错。旧城区历史久远人员复杂,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因时因地形成聚居,零乱而分散。主城区集中着无数条错综复杂的巷子,它们你中有我,我中又有你,据说其他地方的人最怕来东河,没有本地人带路经常转向。

    转眼,张平平小学毕业。张全胜拖关系把她办进一所老牌中学。

    这所中学依旧离张平平的家很近,从解放路步行到学校,总共十来分钟的路程。但张平平走起来的时间却不确定,要看路上发生的情况和她出发的早晚。对她而言,不应该说是“去上学”,而是“游逛完再去学校坐一坐”。岁数比她大上几十年的百货大楼是她上学必经地,大楼前面有片方砖铺的空地,这片宽阔的场所是南来北往各种人和物的交汇中心,也是民间信息交流和传播中心,面积比天安门小得多,但它等同于当地的天安门广场,常常聚集着一撮又一撮的男女老少。

    今天最大的一撮人在广场南边,张平平猜着那肯定有新鲜事儿,扒着人堆使劲往里挤。孩子就是有这个优势,遇上热闹能厚着脸皮往前挤,最多被人家䁖个白眼,挨句骂。她挤到里头看到,坑洼的洋灰地面上,用白色粉末划出个大圆圈,限制各种脚踏进去,跟杨二姊那吓唬狼用的白圆圈一样。显然,画小了,搞得观众往外叠出好几层。圆圈中央,一个跟年龄她差不多的半大男孩,红麻卜溜地裸露着上半身,被太阳晒得黑红的皮肤上粘着不少白粉,有的白粉被他的汗液裹着流成细白条,直往裤腰里钻,又被红布裤腰带横挡着,积累在腰间。他穿一条迎风抖动的土黄色宽裆裤和黑色布面鞋,看起来很神气。黄裤子男孩讲话声音干脆利落,他操着外地口音,底气很足,字字落地有声。这会儿,他正一边大声嚷嚷一边作揖,随后俯身把一根手指头粗的长钢筋从地下拣起来,横置在脖梗子上,大喊一声,便鼓起两腮开始运气,一边运气一边把钢筋往脖子上缠,缠一下喊一声,很快就在脖子上绕了两匝,钢筋在他青筋爆起的红脖子上勒出白印,脸憋得血红,张平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出神。快三圈了,她心里数着,男孩还在运气,准备继续绕。张平平这才注意到他脖子上那些粗糙的勒痕,不知道他这样绕了多少年,看模样他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男孩在场中折腾的时候,白圈边上有个跟他同样穿戴的男人,一直在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表演用的东西,并不看男孩一眼。整整一根长钢筋全绕在脖子上后,那男孩挣着溜圆的眼睛,直着脖子蹲下身,捡起地下的薄皮铜盆快速地“当当,当当”地敲打起来,声音响亮而焦躁,他憋着气一边绕场走一边不断努力的向观众点头,示意手中的空盆。张平平衣服里没装钱,她就看着他来回绕圈,大部分人跟她一样,也直眉瞪眼地看着,衣服里有没有钱她不知道。男孩脸憋得通红,让她觉得自己也快出不上气,盼望赶紧有人多给些钱,好让他把那钢筋取掉。这时,她猛地抬起头看到大楼前面挂的钟,妈呀,快上课了,吓得头皮一紧。正要拔腿跑,脑袋上被一只大手拂了一把。

    “看够没?还不走?”一声温柔低沉的指责。

    是季鹏,张平平有点难为情起来。小学毕业后,他俩进入同一所中学。

    季鹏老家是河北人,他脑袋很大,前额光亮突出,大人们都说他“奔儿喽”大聪明,一头油亮的黑发自然斜向一方,显得人很齐整,他天生好皮肤,比张平平白很多,中学同学给他起的绰号叫“白皮狼”。与大部分操满口方言的孩子不同,他讲普通话,说起话来声音低沉悦耳,语文老师经常让他念课文,数学老师念应用题也叫他。从小学时候起,他的学习成绩就一直很好,并且懂的知识也多。他能讲得出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可能家里有很多书,那是平平最渴望得到的。

    季鹏的父亲言语不多,跟老劈柴的父亲很像,不是那种在家里吆五喝六的男人,但比郝木匠好学有知识。季鹏的母亲长得很漂亮,性格也极温和,说起话来慢悠悠,吵架总是慢三拍,季鹏的慢动作应该是遗传自她。老天很会均衡,每个家庭里总要放几个性格好的、性格不好的,这是张平平总结出来的。

    季鹏的父母都很和善,他姥姥可是出名的凶狠难缠。

    老太太头发已经快全白,下腹部腆出来,比任何部位都突出,脸上布满乱长的皱纹,上眼皮向下耷拉,盖住大半个下眼角,双只眼游荡无神,眉毛稀疏杂乱,向各个方向生长,看不到眉尾就消失了。她常向下虎着脸,下巴又很短,便腆出几层下巴颏。她一点也不像白奶奶那样,爱跟孩子逗笑,她总是崩着,透着股争强好胜,院里的孩子们都有点怕她。奇怪地很,这个女人生出的五个女儿却个个姿色绝佳,都是公认的大美女,而她跟美女们的关系都很僵。听说,季鹏最漂亮的小姨找到对象想要结婚,姥姥不知为什么,坚决不同意。竟然偷偷跑到派出所,跟警察说她小女儿病死了,把她的户口给注销了,小姨去领结婚证才发现自已已经死亡。她越老越胡折腾,跟女儿们几乎都搞成仇家,搞出的事情也是一出比一出新鲜,院里院外的人都知道这个难惹的老太太。

    季鹏姥姥跟张平平住在一个大院,他上学的时候在姥姥家,周末就回自己家去,郝峰和张平平他们的活动他很少参与。季鹏从来不说他姥姥的是非,她的那些新奇事儿都是院子里的邻居传的。他跟平平讲过很多让她听得津津有味的事情,他告诉平平,包头这地方在军事上的位置十分重要,自古就是游牧民族和汉族交融的重要边塞,是抵御匈奴南下的重要防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里的阴山就是远在天边那座隐隐约约的大青山;一千多年前为防御外敌修筑的赵长城,就在包头最北面快到固阳县的山隘上,现在被风侵蚀成只有半米高的土垅子;秦始皇曾经派人自包头修出一条官道直通他的皇城,他把包头叫做九原郡;赵武灵王曾驭马亲临这里,探视远方的胡人。从季鹏那里,平平才开始了解自己生长的家乡,原来这里曾是铁马萧萧的战场,那上千年的浴血浪漫都深埋在脚底的黄沙之下……她不禁又开始想,那么她是谁,杨二姊是谁,蔡玉梅和张全胜是谁,在这片土地上带着各种面孔生生息息的他们又是谁?他们都来自哪里?或许他们其中,就有那些枕兵戈睡黄沙抵御外族的勇士后裔,或许也有流落在这里的外族遗民。季鹏的讲述让平平对这片土地的过去一次次神往,激起她想深刻认识这块土地的强烈渴望,无数次入睡前的夜晚,这一切在她脑子里反复出现。原来她是这么不了解她的故土啊,都没有去亲眼看过那充满神话色彩的“铁山”白云鄂博,它曾经用神奇的磁力吸住追赶西夏军队的蒙古将领特古斯的战马;她也好想去看看骁勇善战的沙陀人生活的那片草场,剿灭黄巢的李克用是否真的就是本乡人?季鹏还跟她说,就在那重重叠叠的阴山深处,有几万年前上古时代的先人在石头上凿刻出的一幅幅图画,很多年前就被外国人就发现,可还没有几个中国人见过它们的真容。平平想象着,有一天,她跟随着季鹏翻越山石,一幅幅地去寻找那些远古的痕迹……在她的梦境中,真的就实现过几回。

    认识季鹏多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会不自觉地幻想跟季鹏结婚的场景,她盘算那时季鹏的恶奶奶也死了,该是多么理想的婚姻和家庭。这样的想象多了,使得她跟季鹏的交往变得没有以往自然,时常有些莫名的不好意思,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也特别在意起来。

    季鹏说话慢,走路也慢,打起人来也慢,别人招惹他的时候,他就慢悠悠地挥舞一下胳膊,表示反抗。今天,他走得可不慢,两人并排脚步交错着往学校赶,有两次季鹏匆忙甩动的胳膊碰到自己,那瞬间,张平平浑身升起一股暖融融的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