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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迁移 第四章 (六)

    远远的,他们看见杨二姊独坐在门口的大扁石块上。蓝天很空旷,静寂无人的大地上,她双手抱着膝盖,眼望着孙子们到来的方向。

    “我跟你们说啊……”刚进门,杨二姊就煞有介事地警告起孙儿。“后院的赵家二小子可是疯了啊,成了神经病……你们几个遇见他可千万别搭招他,看他打人的!”她神色紧张地追着小孩儿们嘱咐好几遍,确认他们都听懂了,世上可能对儿孙产生的任何威胁,杨二姊都要倍加的谨慎防范。

    这周末,正好赶上她养的一头母猪患病,杨二姊要用烧火的火铲子烙猪耳朵。她身穿着永不换样的斜襟大褂,只有面料和颜色不同,不管干完什么活,总是要把全身上下刮打得干干净净的,今天这件大褂颜色稍深些。患病的那头猪被她从圈里放出来,正病恹恹地躺在地上。烧得快泛红的烙铁一戳上去,母猪“嗷”地惨叫一声,便再懒得挣扎一下,任凭大耳朵片子上冒出一片白烟,四周围立刻散出蛋白质焦糊的味道。张平平跟在“赤脚大夫”奶奶的屁股后面,好奇地瞅着她出手利落地在院里行医。烫完猪耳朵,她又抄起把黑色的铸铁剪刀,在猪的每只耳朵“噌”地一刀剪个大豁口,那声响听着感觉耳朵都疼,乌黑的浓血“呼”地从豁口涌出来,粘在猪耳朵上。任凭主人这样下狠手折腾,那猪竟一直乖乖地躺着养病,大概真是病到无力抵抗。几小时后,母猪有点精神了,站起来到处溜达,看着比之前轻松很多。

    杨二姊的土法治疗很有一套,不管是给人还是给猪,都是她多年留心积累下的本事。常常有人上门来找她,小孩爱闹的毛病她都有土招儿对付。通常,遇上感冒发烧,杨二姊就用放血的法子,刚才剪猪耳朵就是在放血。当然,给人放不能那样,要在炕上进行。她盘腿坐着,嘴里叨根红腰带,一尘不染的大褂前襟上别根舔过火苗的银针。先把病人的一只胳膊袖子撸起来,然后用两只糙得像山药皮似的枯手来回的捋。每次,她都边用劲地来回捋着肉皮边说:“我是没劲儿,要是捋得劲够,不用扎针也能好。”捋肉皮必须是顺着胳膊向下捋,这样才能把皮下血管里的血都集中到手上,捋好,麻利地把红腰带缠在手腕上,不让血回流。然后再分着手指着捋,捋得血都集中到一个指尖上,指头被憋红变粗,再接着把红腰带缠在指根,让指尖充血变肿胀。这时她把前襟上别的针抽出来,冲着指甲根部的嫩肉皮上一边一针,血就冒出来。每次,她都要念叨一句:“看看,像耗子眼睛一样,看那黑的!就是感冒了!”家里人都被她扎过,她有时候心不够狠,一针扎不出血,还得补一针。张平平患过一次重感冒,杨二姊没有挨个手指地放血,而是在中指缝里一针扎下去,涌出一股小喷泉。

    杨二姊从不去医院,也不买药吃,身体有毛病的第一个作法,就是用手边的东西治,或者直接上手,哪里不舒服就揪哪里,所以,如果发现她额头上出现一片片小红印子,那就是她头疼来着,脖子上有红印子,那就是最近嗓子不舒服。她还会刮痧,身上难受时自己给自己刮。她手持一把旧的铜钥匙,旁边摆放一碗清水,把铜钥匙搁水里像蘸调料一样一蘸,趁着水的光溜劲儿在胳膊窝上来回的刮,直到渗出颗颗血点子。

    杨二姊的偏方还有不少,譬如一只鸡到了杨二姊手里,不可能有一点浪费,都能被她充分利用。她不敢拿刀杀鸡,回回都闭着眼用门把鸡夹死,然后拔毛取血收拾干净,鸡肉拾掇好,最后开始整理七零八碎的东西。长的毛收集起来粘鸡毛掸子卖,尾巴上特别漂亮的几根给小孩做毽子。鸡的细条肠子挑出来,把筷子戳进去,一点点把肠子里面翻出来,加碱水搓揉干净,单独做成下酒的小菜。鸡胗更是宝贝,鸡胗里有一层薄薄的有皱褶的皮,小心地剥下来凉干,放在重得拎不动的铁臼中,捣成粉末,混着温水喝下去,专治孩子们脾胃不和。邻居家的小男孩烫伤,皮肤红的晶晶透亮,杨奶奶给他抹上攒下的老母鸡油,很快就好起来,也没留疤痕。

    每年家里杀猪后,她把刚切下的新鲜猪苦胆带着胆汁用细线扎紧,悬吊在凉房上慢慢风干,说是有用。后来,张全胜的大拇指长出毒疖头,膀得很大,晚上疼得睡不着觉。她把风干的猪苦胆取下来,解开细线,套在张全胜的大拇指上,张全胜顶了一个星期的猪苦胆,疖子就彻底消肿,再也不疼了。张平平的百日咳也是奶奶给治好的,奶奶把院里捉来的鞋板虫用大铁锅焙干,捣成末,兑着黄酒让张平平喝下去。药很恶心,但是持续好久的“咳咳咔咔”总算消停。

    还有一次让张平平感觉最瘆人的药——蛇狮子。杨二姊让张全胜抓回来一些蜥蜴,放到水盆里用闷死,拎着尾巴塞进剥开口的鸡蛋里,再用泥封住口,放在潮湿的地窖里阴几个月,说是给家属大院里的邻居用的,他家的孩子有癫痫病。

    杨二姊一生都没学会讲迎来送往的漂亮话,始终与那个坐着驴车走出准格尔旗时的杨家二闺女一样,闷头做事的时间多,也不怎么笑,但别人有求于她时,她总是会伸手的,她能想什么办法的就尽量地想,周边的邻居们或多或少都受过她的好处。远近的人们,渐渐地都知道,前面大院里住的杨大大能耐多。杨二姊从没要过回报,她用闷得不响的勤快换来别人的尊重。

    前两天赵家奶奶来串门,向杨二姊和张世良哭诉她家二小子患上失心疯的经过。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内心的绝望无处倾诉,说起便停不下嘴来,一直抹眼泪。她那二小子是突然变成这样的,犯起病的时候连她也打,脸颊上还挂着被儿子抓挠留下的几条血痂。赵家二小子处了个对象,不久前女方提出分手,他就变成这样,这种感情上的事情哪里是两个老太太能开解的。赵家奶奶跟杨二姊一样,头上常常顶着一顶白色的确良平顶圆帽,像“穆斯林”一样,她比杨二姊年纪小个十来岁,穿得衣服更“时尚”一些,不穿斜襟大袄,穿解放后有的对襟纽扣条绒褂子。杨二姊听着也跟着蹙起眉头,谁家的孩子出这样的事情都是灾难啊!可她也不会治疯病啊,又不会安慰她,只能时不时地插上一句,“唉,可怜的。”“遇上了,没办法。”可她必须把自己的孙子们吓唬住,别让她家的疯子打了。张平平他们再看到赵家二小子的时候,发现他果然与从前不一样,眼睛变得直勾勾地,冷不丁地跟他们说句没头脑的话,吓得他们没人敢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