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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我们 第一章 (十)

    又有亲戚和朋友陆续上门来。

    荷荷姨来得最早。她来看看蔡玉梅搬的新家啥样,是不是与自己的生活拉开挺大的差距。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她也想尽快让人知道。

    “啊呀,不错呀,玉梅,你现在的日子可是牛气啦啊。”荷荷姨已经五十出头,两鬓有明显的白发,她刚染了最近时髦的“指甲烫”,头发像上过油漆一样光亮。她仍是那样,说话总等不及别人插嘴,下一句也是她的。

    “我们甚时候也能搬上楼房呀,说是还要搞拆迁了么……”

    “你们个人儿花钱没?花了多少钱?”

    玉梅张罗她坐下,倒出杯白水给她,实话实说贴补进多少钱。

    听到还要贴钱,荷荷感觉平衡一点。

    “二子找下对象了!”这是她特意来说的另外一件事情。

    “找了个哪的?”

    “开影楼的,说是可能挣钱了!对我们二子可好了,甚也听她的。人家他爸在外地做工程,一年能挣二十来万。这可比老大强,老大到现在也相不下个对象。”荷荷为显示二闺女有多么样的出色,每次都把大闺女拉出来做对比。玉梅最不爱听她这套,大姑娘长得确实说不上好看,可是人很实诚,向来见到她都姨长姨短的招呼着,老二被荷荷惯得目中无人。

    “你快别老这么说老大,多少年啦,也不改。老大肯定能找上对象,对象还能找不上了?多会儿都是你那二闺女好,二闺女好,看看将来你老了,不一定能指得上你那二闺女,我大爹活得时候没说过你?”

    “平平咋的了?还上学了?”每次因为这事被蔡玉梅数落,荷荷并不生气,她好像明知自己不对。

    “平平还没对象?你们家平平眼光高了,肯定是想找个高级人。”

    “甚高级人,我不知道,由她哇。”

    “二妈,三妈你去看没?”

    “我刚上午从二妈和三妈那绕回来。二妈身体挺硬朗,能吃能喝,每天还跟小妈去外面走一圈,俩人互相搭照得挺好,儿女们时常来看看,不用老跟着。三妈我看有点胡噜,我刚进个跟她说话,她都没认出我,说了半天问我你是谁啦,一会儿坐在沙发上说话说的,把沙发垫尿湿了,个人儿都不知道,唉。我说春娥跟润娥,‘你们是不是领上三妈去看看’,人家说看过了,就是个这!反正我话也说了,人家不知道是咋想的,老人儿有病了,也不着急看,可能还是怕花钱了……”

    “可不是怕花钱了!春娥跟润娥从小就一个比一个精,现在看个甚病钱少了也不行。钱是不想花,还尽等的三妈那个院子拆迁分钱。”除了在自家闺女的事情上,荷荷说起别人来也算是通情达理。

    “明明二妈比三妈大七岁,三妈还不如人家二妈的身体。”荷荷感到奇怪。

    玉梅又接着给荷荷描述:“我看她现在脑子也有点不机迷了,唉,载‘武则天’也有不厉害的时候了。”她们的三妈年轻时候跟着爷爷一起做买卖,为人处事果敢大气,口才和头脑强过好些男人,亲戚里威望很高,人们说“武则天”什么样她就什么样。

    “生病还分人了?六则天也不行,别说五则天。哎,你去看大哥大嫂没?”

    “上半年去过一次,我现在走的时间长腿疼,不能老走远路。”蔡玉梅说。

    “大哥大嫂身体还挺好的哇?”

    “大哥一直就是高血压,常年吃药的,现在又说是前列腺有点问题,小孩儿们领上去检查过,大夫给配的中药让先吃上。大嫂没事,人家那可精神了,一天一场麻架,雷打不动。”

    说起蔡玉梅的大哥大嫂来,有本陈年旧账要翻一翻。

    蔡玉梅的大哥叫蔡瑛玉,字鸿章。他是蔡氏家族的长房长孙,深受爷爷蔡维藩的宠爱,享受过蔡家还没有离开神田县时的生活,媳妇则是解珍珠挨家挨户挑选出来的。听说蔡家要挑长孙媳妇,县城里的姑娘们都用心瞅摸着机会,好被解珍珠看上。解珍珠最终给他挑的是县城里最漂亮的女孩——李月仙。李月仙十五岁就嫁到蔡家,十七岁开始生育,连夭折加送人,共生过十多个孩子,留在身边长大的有五个。这位美貌又聪明的姑娘在作儿媳妇时,跟婆婆解珍珠结下仇怨,让她终身耿耿于怀不能释然。解放后,她要求参加工作施展才华,作新女性,解珍珠坚决反对儿媳妇进入社会,她便跟蔡珖玉提出分家单过,从那以后再没受过蔡家的约束。随后的日子,李月仙其他方面没展现出怎样的才能,倒变成个好说书的,把过去的生活描绘成地主婆长期欺压贫苦女孩的苦难故事,令听者同情气愤,孙子们甚至想把奶奶的遭遇写成小说,连蔡瑛玉都同情起自己的媳妇,毫不犹疑地站在她这边。特别是文革时受到家里的牵连,夫妻俩被下放到农村,一直回不了城,直到文革结束后五年,一家人才在蔡殿玉跟朋友的帮助下返回城里。长期在农村生活,孩子们没好好上过学,家里人口多,吃的一直不够,刚去时还总受人排挤,多年的艰辛生活,使得他们的大儿子精神上越来越不好,变得孤僻寡言,除去父母家人,外人都不见。这样一来,夫妻俩就更怨恨蔡家。

    陈年旧事,掀起都是伤疤,谁也不愿意多提。蔡氏家族自从老家迁徙出来,哪个又过得顺风顺水。蔡玉梅的二哥、三哥拿没主见的大哥很无奈,只能由着他们,复杂多变的人生本就难以言表,命运的跌宕又能从何处化解,谁恨谁似乎都不为过。几十年来,蔡玉梅坚持去看望他们,在她眼里,他们始终是自己的哥嫂。

    “我上回去大嫂那,人家拉起我的手,翻过来掉过去看我手上戴的戒指……咦,我说,大嫂你这是看甚了?她不说话,半天我才明白过来,她是看这个戒指是不是我妈的,我说这是我婆婆留下的金镏子,可不是我妈的!”

    “她咋还惦记我姨姨的东西了?大嫂也真行,这么多年拉,还记着,个儿人也儿孙满堂的,有甚意思了,唉!”连荷荷都说出识大体的话。

    “你也说了哇,她跟她那些个子女们说我妈把好几个金戒指金手镯都给我啦,还把她陪嫁的戒指也偷偷给了我,哪有了?我说大嫂你净说没的了,你不记得文革的时候,人家还没来了,我三哥倒吓得全给拾翻得扔到厕所里头了?后来我妈就剩下四个戒指,给你们三个嫂嫂一人一个,给你一个,我正一个也没有。”

    “载我知道了哇,我姨姨一人给她们个金镏子,我那个还在了。”

    “现在谁说那了,甚也不承认,净颠倒黑白的编故事,把她那些儿孙偿灌输的,可恨我妈了!”

    “哎,旧社会的婆媳关系就是那样,我姨姨可不是个恶人,亲戚里道,院邻熟人,还有妯娌们,没一个说她不好。”

    “我那会小也哇,好多事情记不清楚,尽由她说,过去的婆婆媳妇可能讲究也多,那也不至于记仇记这么长时间哇。我就记得她在我们家的时候,晚上睡觉在枕头下面掖的把剪刀,那会我还奇怪她是干甚了。”

    “大嫂那几个儿现在混得不错,老二在政府给区长当秘书,可多给李月仙家的人办了事儿啦。那会我说求他给二闺女找个工作哇,再没下文,估计他妈不让给咱们家的人办事。”

    “噢,还有这样的事儿了?我不知道,我反正从来不求她。”

    “我七哥来信了,说是卫国两口子出国,去美国了。”

    “咦咦,跑下那么远!卫国载本事大得闹不住了哇,跑美国了,七哥没说回来?”

    “没。上回我问啦,他说眼下顾不上,以后的哇。”

    “哎,看看,看看!净顾说话啦,不早了,回个呀,你姐夫家里头覃等的了,我不回个,饭也不吃,就等的做好端上来喂了!我得赶紧回个喂那两条饿狼去了。”姐妹俩你一句我一句,足足聊了四个小时。

    荷荷起身走了,她只要走个十分钟就到自己家。

    接下来,是罗广威和媳妇,王德安还有其他老熟人们来认门。风风火火人到声到的王德安,嗓门还是那么大,一进门就嚷嚷:“嗨,可以的啊,可以的!可以的!张全胜,住上带茅房的家了!这回可是闲鱼翻身了啊。”蔡玉梅的老工友们也来过,她们操着大嗓门叽里呱啦的,把楼板都吵得直颤悠,两室一厅的小房子一下就被她们的身体和声音塞满,跟这些老姐妹在一起时,蔡玉梅最放松,仿佛又回到当年。姐妹们无论怎样上年纪,样貌在彼此的眼中却不曾变化,还是记忆中初见时的样子。她们的话题离不开那几十年与大机车为伴的日子,有的工友说,她现在睡觉的时候,脑子里还有车间那个嗡隆嗡隆的声音。托儿所的江阿姨看见张平平惊讶得直拍手:“载是平平还是和和?平平倒长下这么大啦?哎呀,认也不敢认啦。就让你们把阿姨们熬成老婆儿啦!哎呀,小时候那个害呀,我说你妈肯定是生错啦,硬把个小子生成闺女,哈哈!”“哎呀,可说对啦,平平这个娃娃一点也不像个闺女家,小时候我们来玉梅家,多会儿看见她,就在树上挂得了!哈哈哈……对啦,那颗大树哪个啦?砍啦?”平平被老阿姨们端详得挺别扭,想起蔡玉梅说有人还想给她介绍对象,就更不自在。“那颗老桑树被连根拨啦。”“噢,可惜了得,多年的老树也是有灵气了么。”“甚东西也有个没用时候了,哎,人也一样,咱们也没用啦……”

    住进新房很久,孟繁英一直没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