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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我们 第二章 (十一)

    孙波,浙江嵊州人。父亲是美国电脑品牌的亚洲区代理,家庭条件非常不错。逄丽感觉到孙波对自己有意思,两个人相约看电影的路上,她就干脆地跟孙波说,她非常需要一个伴侣。直截了当,其实是最聪明的方式,孙波觉得,这个坦率的姑娘破解了自己的犹疑不决,还真是畅快。

    听孙波说,他父母可能想让他出国,如果能跟他一起出国,对自己来说,也是很美好的未来,但逄丽没有计划那么久,两个人的恋爱像一年四季平淡自然地进行着。孙波是非常细腻温和的人,几乎不会发脾气,在女孩面前更像女孩,他不大在意面子上的事情。逄丽跟于大龙一起的时候,他们俩更喜欢表演爱情,牵着手高调地在大庭广众前走过,是他们最刺激的时刻。大胆张狂地炫耀爱情,吸引各种惊诧、羡慕和私底下的议论纷纷,似乎才是他们谈恋爱的重要意义。他们仿佛骄傲地踩踏着脚底下七七八八的嘴巴和眼珠子,不屑一顾地行走着。没有观众时,反而觉得其实没什么意思,不知道该做什么。于大龙高中的学习成绩不好,父母没有正式工作,在批发市场做服装生意,能够跟漂亮的女学霸牵手,给他的自信加分不少。当校园里的观众都散场的时候,表演就没有进行下去的意义,因而他俩的分手是那么的自然而然,毫无纠葛,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

    孙波初跟她一起时,同样问出那几个傻问题。“你是不是住在草原上,在蒙古包里?”逄丽无奈地笑笑,没想到,高分学生的地理知识也这么混乱,跟其他人一样,认为内蒙古只有草原没有城市。逄丽忍不住逗他“是啊,我在老家不穿现在的衣服,我们穿蒙古长袍,戴着满头的头饰,像你们这种衣服是我上学前刚买的,穿着浑身不自在,到现在都没适应。”“呃,没事,有啥不习惯的,我教你。”孙波当真的样子,让逄丽有种继续欺侮他的冲动。

    相遇初始的黄河女孩和长江男孩,感觉彼此像是不同的物种,来自不同的星球似的,彼此着迷地探索着对方携带的秘密。很长时间后,孙波才知道原来逄丽一直在逗他,她从小就穿跟他一样的衣服,住在楼房里,也不用天天骑马上学。

    对于新环境的新鲜感很快就被日常的学习生活覆盖。工科院校的教学气氛比文科院校更浓一些,长江大学的综合实力很雄厚,学术水平在国内领先,学校里有好几位院士,逄丽的系里面就有一位,挂着名誉院长,社会职务很多,平时很少见到他。系里面最多的是教授和副教授,负责他们的日常授课。

    这段时间父亲总是给她打长途电话,也写信。信中写道:

    丽丽爱女:

    远隔万里,爸爸十分想念你。不知你在南方适应地如何?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吃不习惯的东西尽量别吃,以后慢慢适应了再吃,上次打电话你说冬天冷的手指和脚趾疼,爸爸很心疼,我专门给你做了加厚的手套和棉鞋套,你把它戴上,别冻起冻疮。

    再寄点钱给你,你去买个加热器……

    吃饭不要节省,需要钱告诉爸爸,想买衣服就买点,女娃娃大了,应该打扮打扮了。

    ……

    近期从父亲的语气里,逄丽闻出一些钱的味道,他父爱的底气明显变足,话也变得比以前多。钱在父女之间能起到增进感情的作用,绵绵不绝的关爱,让逄丽对父亲产生亲近感和一丝丝歉意。

    一日,室友喘着粗气跑到自习室来找逄丽,说她家里人打来电话,有紧急事情,让她回去等电话,一会儿还打过来。

    “丽丽,哎,是我,是爸爸!”那头语气焦急。

    “你咋了,出甚事了?”逄丽的心突突地跳。

    “我来无锡啦,我可能是下错火车站啦,我现在不知道往哪走!在电话亭给你打的电话,你快点过来接接我哇!”

    “哎哟,”逄丽松口气,“还以为发生什么重大事情。”

    “行,我知道啦,你告诉我周围有什么特别的标志,大高楼什么的,或者问问别人,你在哪个站,看看马路牌上的路名也行,都跟我说一下!”

    逄丽接着父亲的时候,他紧张迷茫的脸上瞬间露出灿烂的笑容,像丢失的孩子被大人找到一样。他早饭午饭都没吃,逄丽带他去当地有名的高档菜馆——食为天。逄元庆第一次尝试江浙菜,一筷筷试下去,他直喊太淡,清汤寡水的,怕闺女吃不饱。“这这这,甚了这是,一盆煮豆腐丝也算是名菜,连块肉都没有。”他一边用筷子扒拉着菜底,一边不满意地叨念着,又喊服务员拿菜单来,加了份冰糖酥肘子。“这才叫吃饭嘛。”他对自己点的大肉菜很满意,“你点的菜都不是主菜。”

    逄元庆身上穿着一套深灰色细条纹西装,配着一条绛紫色领带,跟他黑红色的脸色搭配着,闪亮的金腕表箍在黑衬衫袖口上,像位刚成功的乡村企业家。逄丽本来想跟他说说穿戴的问题,转念想,反正也不经常看到他,随便他穿成什么样。其实,逄元庆平时也不穿西装,为来外地看闺女特意买的这身,当时穿上,两个女售货员直夸他有派头。这么多年,逄丽都没仔细地观察过父亲,很小的时候她常常盯着他的照片看上半天,黑白照片里那个男人看着十分清瘦,样貌并不凶狠,皮肤也没有现在黑。她记得他的脸是长方脸,现在看他身板变宽厚,脸也变圆,头比照片上大一圈似的,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父亲现在比刚回家那会说话自信很多,也敢直视着逄丽讲话,但眼神里的闪躲和犹疑还是常常会跳出来。

    系不惯领带的他,总抻着脖子。吃喝一会儿,他才放松下来。

    “丽丽,你也长大啦……其实,爸爸这回来,也是想跟你好好唠一唠。我知道,咱们的家庭对你,和你弟弟影响挺大的……”

    “不要说以前的事情!”他起的话头被逄丽直接打断。

    “不行,爸爸得跟你说,不说爸爸也难受,就当你给我个机会……当年的事情爸爸也后悔,十几年前就后悔,一直后悔到现在。哎,咋说了,年轻人都有冲动犯错的时候,赶上那个年代特殊,我犯的错付出的代价太大啦……”说着,逄元庆的情绪激动起来,抽巴了几下,眼泪湿润了眼眶。

    “行了吧,你年轻冲动,我也没怪你。”

    “但是你和你弟弟,心里都没把我当亲人,你们……”逄元庆的泪终于奔涌出来,这泪水中积攒着他多年的委屈,此时逄丽觉得他更像个孩子。

    “好了爸,谁也没说你不是。这都多少年了。”

    “嗯,对,你们不怪我,我也不怪你们。我也不怪你妈,是我让她遭了不少罪,带上你们守活寡。”元庆很快地用手揩去眼泪,又用纸巾擦手。

    逄丽沉默不语,逄元庆看得出她排斥谈论这话题。

    “丽丽,你是个好闺女,能力强,靠你个人能考上这么好的大学,爸爸一直为你骄傲,我现在跟人可有的吹了,这么争气的娃娃咱们那地方也没几个,可有不行的了。”

    “爸,我早就不埋怨你了,但是我也做不到像别人家的闺女跟父亲那么亲,这是实话。”逄丽觉得事实如此,她不隐瞒,因为她不想欠父亲的情。

    现在轮到逄元庆不说话。

    “可是,可你不要把过错都放在时代和环境,你自己好好想过吗?你也是有家有子女的人,你有什么资格冲动?”

    “我,唉,我说甚都像抵赖,可我还是想说说。当时你姥姥家看不起我,我跟倒插门的差不多。你姥姥平时说话就爱个冷嘲热讽,嘴就跟把刀子,她说我除了老实听话,长得人模狗样,其他都不行!哎,老的瞧不上我,你姨父们和你两个舅舅就更不把我当回事,都想看我出洋相……我在那个家就没地位。”

    “看不起你,你也可以用别的方式啊?你能打啊?你是的打手啊?”

    “丽丽,你说得对,那些年我在里面也可多反思了。劳改所里有个管教姓魏,魏哥看我也不像坏人,挺能跟我拉家常……你还不知道你爷爷奶奶家的事情哇,爸爸从来没跟你说过……我从小家里就穷,家里头要甚没甚,全家没个像样家具,炕上就铺得一张竹席子。日子过得不行哇,你爷爷还跟外面的女人瞎混。当时你爷爷在复盛公给掌柜的当跑腿伙计,三天两头的就勾挂上女人啦,还把个女人带到家里头睡觉,你奶奶傻乎乎的,甚都不知道。解放后,你爷爷正混着个寡妇女人,人家跟他要说法了,不行就告他呀,他没办法就跟你奶奶离了婚,娶了别人。你奶奶又改嫁给后山的一个男人,我就跟着你爷爷还有那个后妈过。那个灰女人专门寻茬儿欺侮我,你那个没出息的爷爷!跟你奶奶的时候可厉害了,在那个灰女人面前怂的甚也不是。她让他打我,他就打我,拿起锹头也打过……”

    “……有回我实在受不了了,一个人不知道咋走到的后山,寻见你奶奶,你奶奶又生下个娃娃,让我给他们看娃娃,可你奶奶找的那个男人,人家不想要我,硬把我送回来……回来又是天天红打黑闹的,我那会儿才十一岁,就想的等我长大,翅膀硬了,肯定好好收拾她!跟你妈认识以后,看见你妈家里兄弟姐妹热热闹闹的,哎,我可羡慕了,就想赶紧结婚离他们远远的……”

    “行了,我不想听你扯那么遥远的事情,有没有道理,后果都造下了。”父亲的童年是如此的不堪,逄丽真的是头一回知道。但她还是不愿意总在这些事情上绕来绕去,这很容易让她恼火。

    “我们这代人,自己都不长脑子的,单位里头听领导的,家里头听家长的,别人让干甚就干甚。”

    “那现在呢?现在你又在干甚,你自己都清楚了?”

    “现在不一样啊!现在一切向钱看!我刨闹下这么多资产,都靠的我自己,有甚问题?现在,谁想发点财,哎,他都得来求我!丽丽,爸爸现在挺好的,把以前丢的脸面都挣回来了。”

    逄丽跟父亲简短的见完面,就张罗着让他赶紧回包头去。本来不想再见他,第二天,她还是耐着性子送逄元庆到火车站。临进检票口时,她又特别安顿父亲几句:“你现在搞得事情风险挺大的,国家政策不明朗,差不多就行了。”父亲的火车启动了,她望着远去的机车,忽然有点不舍,此时她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父女亲情,走得近容易被刺痛,离得远又互相牵扯,可能就是注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