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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时光 第二章 (一)

    地球承载着附着在它上面的数亿生命,进行周而复始的四季轮换,一遍又一遍的平淡时光,转眼又转过去五年。

    牛云辉与逄丽的酒局之约,竟然推迟这么久。

    此时张平平已经把社会学博士攻读下来,评上副教授,调到人类文明与科学研究院,专门研究人类迁徙路径、生物学特征的地域性适变与文化结构演变,国内搞这个专业的人不多,学校准备单独设立新学科。她的研究思路得到博士生导师的认同和鼎力支持,协助她出版的几本研究著述受到同业的很高评价,平平希望再把这些研究实用化,能够在人类发展、科学教育和解决社会问题上有所成就……她有大量的基础工作要做,她很忙。

    牛云辉终于等来逄丽,还带着她的金融男孩儿,这男孩儿张平平在内蒙老乡聚会时见过一两次,是不多见的学历又高人又通晓世故的人物,能具备这样两全齐美的条件,外貌就不好强求,但他也不难看,至少能入逄丽的眼。这些年,他们几个人的小公司在资本市场赚得很可观,逄丽又拿着收益投资一些商业地产,手上的资金越滚越多,但目前最令逄丽担心的是,没有实业支撑的她,躲避金融风险的能力必然很差,正在到处摸索规避的门路。

    “你还记得刘斌吗?”

    “当然记得,小时候经常被老师左右耳光和大飞脚侍候着,那会儿老师打他都打习惯了,说隔一断时间不打他,就感觉有什么事情没做,哈哈,要说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可真强!”

    “所以能成大事啊。”

    “他成大事?做什么?”

    “呃,我在跟他合作一个项目,运作快两年了,他现在变化真大,说起来你也不信,改天见见就知道了,现在变得老成持重,说话做事很踏实,可不像原来,走路都一蹦三跳的那样,这些年历练地很有商业眼光,口才也好,我也不敢相信他就是刘斌。”

    “噢,人生难预料啊,或者我们从前的认知本身就十分错误。”

    “逄总啊,哈,终于等上你了,这一约,好家伙,等得我都长出半脑袋白头发,再等下去就全白了。”牛云辉初次与张平平的亲密朋友见面,他很兴奋。牛先生又接着跟逄丽寒暄,他说张平平最能念叨的朋友就是她,他一度怀疑,如果不是自己及时出现,怕是张平平就跟逄丽好上了。

    “我听说你酒量不得了,作为东北人,我得硬着头皮出战啊,压力太大。”他说的是真的,云辉特意为逄丽的到来辞掉好几个饭局,以防没有颜面。

    “听说你当年在山东喝酒,把山东人都惊吓住了?”

    “别听平平夸张,那会儿是仗着年轻胆大,又人生地不熟的,只能硬拼。”

    张平平准备好一大锅猪肉烩菜,这是特意给她做的,今天有三个老乡,又把羊肉烧卖的材料也预备齐,逄丽想吃随时都可以蒸。张平平跟牛先生的小公寓是几年前买的,布置的简洁舒适,客厅两面墙都是落地书架,中间摆着小酒柜和茶台,像家小型书店。

    逄丽跟小时候一样,还是腼腆内敛,说话声比从前高,彰显着成熟的自信。那个金融男孩热情开朗,但一点不张扬,总是细心地观察着逄丽的情绪,时不时会给逄丽夹菜,倒水。

    刚起酒时,四个人很正式,互相客套着,交流些彼此手中的信息,还要端着点儿姿态。平平看不习惯大家故作矜持“你们都放松些好吧!搞这么正式做甚?”几瓶啤酒下去,便不用平平多说,气氛立刻松弛。

    “不敢想,咱们已经四十岁,有时候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想起自己的年龄,不寒而栗啊……脑子里啊,负担更加重,我们这个年龄,生活和事业都比较稳定,相比普通人来说要好得多,往后应该怎么生活才有意义,应该把余下的精力放在哪里?最近这些问题总在我脑子里转悠,钱啊,挣得差不多就可以啦,我真得不想重复我父亲的悲剧,可又想不出还能做什么,有一种从没有过的空虚和慌乱……”逄丽放下酒杯,眼睛盯着空气,她面颊变得粉红,水密桃一样好看。“你们俩会不会想这个问题呢?你应该不会吧,科学家?你的生活那么充实。”

    “我确实没想那么多,整天脑子里全是科研目标,一旦有小突破后短时间很兴奋,但立刻发现更多的问题暴露出来等着去解决,时间真是不够用,大家都奢望能活个一百多年,哈哈哈哈。”牛云辉跟逄丽不是同路人,他俩很难产生共鸣。

    “当然是去解密,你去解密复杂的人体和各种物质的缘分……”平平说到高兴处,单只手指头用力一戳,差点捅到云辉的眼仁上“我呢,负责解密无数人组成的社会和无数星体外的宇宙,题目是有点大啊,大也没关系,也许我是徒劳,但我努力过,哈哈,我自己加油吧。”她把头又往逄丽那边一摇,晃得自己差点呕出来“你啊,大宝贝,就负责解密你自己,顺便努力挣钱,支援我们俩个只会搞学问的鱼木脑袋,咋样?你肯定没问题!你们觉得呢,快说!”

    她继续说“中年人才好,四十岁是最好的年华,干嘛要害怕,干嘛要恐慌!这些年啊,我在很多事情上忽然滋生出新的理解,所以说,时间很重要,时间够才能酿出好酒,急不得啊。”

    “这话说得对,人的认知能力正确使用的话,应该是线性增加的……”牛先生补充。

    “啊,我越想越兴奋,应该把晓静也叫来啊,看看,怎么没想起来!亏你,跟她还是老乡呢,她的想法又多又奇特,怪主意也多。”张平平高兴得站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在地中间来回转悠几圈,要给冯晓静打电话。

    “她从小就是这样性格吧?”云辉向逄丽询问,逄丽点头“是,可是如果没有遇上你,或许她会变。”

    那男孩陪着他们喝了一会儿,收到逄丽传递过来的眼色,找借口先行离开。

    “逄总,我们家平平,才不会去想四十岁还是五十岁,不瞒你说,遇上有人问她年纪,她都是现算……”

    “你当年看上她哪里?”

    “见过她几次,我就觉得,我能跟她过一辈子。”听到这,逄丽眼中闪过一丝忧伤。

    “不过啊,她总嚷嚷自己脑袋上悬着一盏忽明忽暗的灯,你说,你脑袋上来上一盏灯,再来一把外国人说的什么剑,这得挂多少东西啊!这一天天叮铃咣当的……”牛云辉半醺时更加幽默。逄丽发现,眼前这位科学家是位实干派,言语朴实,说得少做得多,能包容想法多变的张平平,不禁为平平的好运感慨。

    “平平说她脑袋上悬着一盏灯,可在我心中,平平就是我的那盏灯……我常常会站在生和死的交界,左边和右边,看来看去,似乎都是一样的,一念之差而已……她那不切实际的可爱,总能把我从左右摇摆中带出来。别人遇事先盘算好处是什么,坏处是什么,我能得着什么,而她总是在想,这到底是个什么事情,什么时候发生的,发生以后会怎样,是个少见的理想主义者……”逄丽的情绪有些消沉下去,但牛云辉和张平平不愿截断她。“……她身上总有燃烧不完的热情,让我心里很暖,呃,怎么说,就像小时候家里点的白炽灯一样,时间长了特别烫,即能照亮又能取暖……话说回来,牛先生,你可得看牢你家平平,别人总是在寻找归宿,她可能会相反,要往外面跑,嗯,找,什么的,找她不知道的吧。”逄丽很快把自己的情绪调整好,调侃起张平平。

    “原来,我以为多挣钱能给我安全感,可现在的安全感又没那么强烈,心里很多时候还是空落落的,当我好不容易把我父亲接纳进心里的时候,他却又消失不见,哎,真是捉弄人,以前,我总会埋怨家庭,现在,也开始反思自己,或许别人在相同处境时不是我这种状态,不管怎样,我必须努力去调整自己,所以,对我而言,选择与什么的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不知不觉,三个人喝下十多瓶啤酒,菜没有吃多少。

    夜已深,三人酒局在牛云辉首先离席后结束。他确实有点撑不住,几乎要在酒桌上睡着,双腿发飘的平平费劲地把他弄到小卧室,然后,她和逄丽七扭八歪地睡倒在大屋的床上。凌晨三点,饥渴难耐地平平爬起来找水喝,一眼看到身边逄丽熟睡的面庞,上面还留滞着童年时的影子,仿佛两人又回到那个时候。看着,看着,忽然,一滴晶莹透亮的眼泪从逄丽眼角慢慢地流出,沿着她俏丽的鼻梁缓缓滑落,消失在洁白的皮肤上。

    逄丽与金融男孩离开上海后,张平平回到教研岗位上,继续寻找一切未知的答案。几天后,她正把双腿翘在办公桌上,陷入深思,旁边正在充电的手机屏幕跳出蔡玉梅的来电。

    “平平,你别紧张,听我说。你爸可能是不行啦,你罗叔他们刚把他抬到医院……你别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