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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时光 第二章 (四)

    早一辈人陆续退出舞台,人到中年的张平平,与她的同代人成为生活的主角,担起社会和家庭的责任。可张平平感觉并没完全跟上时代的脚步,不知是从何时起开始掉队的,可能是变化太快,让追逐的人力不从心。回想成长的那些年月,尤其有感触,而与生俱来的丰富想象力,让她总会忧患于未然。如今,繁复多样的商品和物资让人眼花缭乱,吃穿用具各式各样,人的想法念头千奇百怪,生活的色彩光怪陆离,若是被生于一百年前的杨二姊看到,她肯定以为自己的耳朵和眼睛都出现大问题“怎么满世界都是梅超疯?原来不就一个么?”

    平平的学校正在蓬勃发展中,院系里的老师们表面波澜不惊,内里暗流涌动,大家对彼此的个人发展十分关注。张平平的学术成果得到业界认可,院里加快她的职称审批,想推出有影响力的人物,提高院系知名度,这惹得同样资历的人很眼热,她与周围的形势又变得微妙起来。好在,她已不是当初那个少年,一切自能淡然应对。她无心针对个人或团体,作为社会学者,她开始关注更大的主体,并对越来越纷杂精细的社会因素产生超前疑虑。

    当年,从不出名的黄河工学院走出来,做到大学教授的人不多,搞得不欢而散的却只有张平平一人。一周前,黄河工学院打电话给张平平,邀请她回去参加建校周年庆祝活动。来电话的正是当年的女班主任,现在是商学院执行院长,她的声音并没随着她的年龄变老,依旧娇嫩诱人,让平平想起南京宁海路街口出名的蜜汁糯米藕。“平平哪,是老师啊,没想到咱们俩现在是同行啦,你可真是优秀啊,这么出色的学生,老师想起来就感觉特别地骄傲,我常跟人炫耀你们,真的,一提起来我的学生我就特别有面子……在我眼里,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一样,哎哟,一转眼哪,一个个都这么有出息了……前段时间我让人把毕业证给你寄过去的,收到了吧?看看,拖这么久,要不是我记得,都没人管这事情,啊哈……学校这回搞得很认真,规模挺大,新领导班子特别重视,你一定要回来,给咱们院捧捧场,老师和同学们都很想念你,我随后让沈同联系你具体事情啊,你赶紧安排下工作,咱们学校见!”“受宠若惊啊,老师,这样我压力太大了,我就是个普通教师,哪里谈得上给学校捧场呐,咱们学校那么多能人……”“哈哈哈哈,学会跟老师客气了哈,等电话啊!”

    沈同毕业后在民营企业做人力资源,多年来,他一直跟班主任保持着联络,他的班长职务变成终身制。很快,平平接到沈同的电话,他讲话与原来的语气仍一样,总是代表着谁。依张平平多年的社会经验,她喜欢把人做个有趣的划分,一类是越处越亲,一类是处不长,还有一类就是沈同这样的:不论你们认识多少年,都会保持着与当初一样“互不侵犯”的距离。

    张平平发现,自己早就不是一切大无畏的那个姿态,变得有些瞻前顾后,难道是因为上岁数了吗,或者是成熟了?曾经,怎会有不敢见的人和不敢坚持的态度?但眼下,就要不要返校的这一件事情,让她思来想去,总是下不了决心。她的顾虑大概有二,一是几年前,出差时与徐卉的一次相遇中,徐卉向她揭秘当年校园里的许多隐情。

    是关于王雅丽的。

    自张平平与徐瑜明相恋起,王雅丽便向系里不断反映她的情况,说他俩有学校规定的不文明行为,还把这些话到同学中去散播。徐卉也不清楚,王雅丽到底添油加醋地说过多少,又加上张平平自己搞出的论文事件,当时的系领导对张平平这个棘手的问题少女简直是“深恶痛绝”,听说专门组织班主任和学生干部研究过对她的处理方法,一来二去,闹成最后那样。当时张平平听完后,不禁心中感叹“哎,这王雅丽,究竟是何时开始恨我的?为此花费那么些精力,值得吗?有多少仇恨,以至于此?”那两封匿名信的作者也就不言而喻。

    徐卉又说“雅丽嫁给石爱民后,不久便生下个男孩儿,石爱民家还给她安排了不错的工作,买了婚房,也算是在城里安稳下来。但夫妻俩的关系越过越差,雅丽没想到石爱民的脾气那么不好,动不动就暴躁发怒,一有矛盾就爱动手,把她打进好几回医院。”这些情况大概只有徐卉清楚,要强的王雅丽没地方倾诉,只对徐卉讲过。“好像她家孩子五岁的时候,俩人还是离了婚,我儿子比她儿子小两岁嘛,我记得我儿子刚上幼儿园那年,她打电话跟我哭了一晚上,也没往明白说到底是什么原因,是不是石爱民有外遇也不知道,反正离婚好几年,她都没再婚,就一个人带着那个孩子。”

    还有一个顾虑,就是任虹。时间过去得越久,任虹越成为张平平心底一块不愿触及的伤疤,它总是不能愈合。张平平羞于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包括牛先生,她好害怕在他心中留下自己面目可憎的模样。她也没跟当年的室友们提过,可看样子,徐卉她们似乎早就把那女孩忘得无影无踪。迄今为止,那是唯一一件让她想起来便心惊肉跳的事情,她太害怕再去加深那些回忆。

    后面接连好几天,徐卉、乌兰和张惠文都打来电话,极力要求张平平回来团聚。张惠文说,她跟王雅丽一直有联系“她还跟我打听你来着,问你现在干啥呢,我说你现在可牛啦,知名的大学学者,算是我们宿舍,甚至整个系里最成功的一位……”“姐妹儿,可别这么挤兑我,我哪算得上成功,净忙些虚头八脑的事儿,没创造过多少社会财富,优秀的人多的是啊……好久不见,我也特别想你们啊,我这就安排时间,咱们在校庆之前先聚一聚,等着我回去啊!”

    张平平最终还是决定返校。

    黄河工学院已经升级成内蒙古黄河工业大学,张平平多年前就读的系升级成商学院,人员的硬件都扩充不少。商学院留出特邀嘉宾的位置给她和另外几位同学,作为院系培养的优秀学生代表出席活动。

    很多人都返校参加庆典,她见到乌兰、张惠文、苏荣荣、邢春飞和其他同学。经过十多年的时光,曾经的同学们都已拖家带口,大都过着朝九晚五忙不迭的生活,家里家外满手抓,脸上带着中年人的疲态。当所有人都被生活洗礼后,张平平发现,每个人应对的姿态不同,以至于模样和性情的改变也不同。当年光鲜的青年们,脸上蒙上生活的仆仆风尘,时光的点点滴滴沉淀在各自的眼里和心底,言语表达中流露出好多种不同的味道,它为每个人贴上明显又意味深长的标签,进而使他们不自觉地陷入各自的人生逻辑中。

    在张平平眼里,似乎一点没有受到生活浸染的是乌兰,她没什么变化,还是当初分别时的模样。许美丽最终嫁的人大概也不是她的第二任男友,她刻意衣着鲜亮的来参加活动,戴着显眼的大品牌首饰,对自己的家庭只字不提。张惠文则不停地称赞自己那性情极好的老公“我这人脾气臭,你们都知道,哎,真是难为人家,不论我咋折腾,人家就是不跟我一般见识,我不得不服人家,他是我见过脾气最好的男人!”徐卉还保留着她的那份精明,不过看上去没有当年自然,倒像是装出来的精明。张平平把她多年不见的同窗挨个端详个够,但她再无法得知,自己在她们的眼中又是何种模样,有没有什么变化,是否依然有那么些怪异?

    当年的高主任早就调离到外校,系办王秘书跟他一起走的。邢春飞毕业后一直呆在家里给他安排的那家国企,现任集团公司下属二级企业的组织部部长,处级干部。学校同样很给他面子,为他留出重要的位置。班主任那天特别开心,满脸荡漾着幸福,她紧拉住张平平的双手说“那会老师就能看出来,你与一般女孩子的个性不一样,是个非常有潜力的学生,准保将来有出息!”作为上任没几年的新院长,班主任领着出自麾下的优秀往届学生出场,也是赚足面子。在校的学生们用崇拜的眼神注视着他们,这些师出同门的中年人,争着向张平平、邢春飞要电话号码,班主任顺便推出几个得意学生,让邢春飞帮忙解决工作。

    此行,张平平没有克制住好奇心,或者旧情,还是七拐八拐地打听到徐瑜明的近况,听说他在西安建筑设计院做主任工程师,年收入有几十万,娶的是当地的姑娘,具体情况不尽知,但平平估想,精明的他,一定把日子过得不错。

    见面时听徐卉说过,王雅丽会来的,直到结束,她也没有出现。

    校园里里外外很多地方都变了,这不意外,自打张平平出生,世上的一切就都在变。校门周围的铁皮房变成各种漂亮的建筑和公园,常年失修的道路被重铺过,扩宽好几倍,重型卡车不允许从门前经过,原来的黑色铁校门拓宽,十来米长阔气地石雕校名横陈在当间,两侧配着自动折叠门。校园新颖的设计和规划大气时尚,充满时代感,操场周边摆放上一排顶着遮阳伞的漂亮长椅,一对对夕阳下的人影再不用隐蔽在阴影处,扭曲着晃悠,一对对坦然地倚在长椅上,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姿态本来就很美。而张平平无法遗忘的那幢高大阴森的教学楼,仍直竖竖地立在校门对面,不论从哪条路绕,张平平都感觉到,有一股来自顶楼向下的冰冷俯视,盯得她脸上簌簌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