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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原序

    予以稗官为业,将及二十年,虽社会有人嗜痂,而予未尝自厕于著作之林,何则?糊口之文,文在易米,卑之毋甚高论也。然予抱有一义始终不渝者,则力求无损害于社会。即以在本报发表者而论,由《啼笑因缘》以至最近所作之《秦淮世家》,读者当能辨其微意所在,而不以为诳。昔人谓罗贯忠之后人,三世犹哑,荒唐之言,自不足信;然中国旧社会对小说作者之观念不良,乃复如此。不亦可戒欤?

    予读中国旧小说多矣!统括其意义言之,则不外勤、忠、孝,志游侠,重礼教,写爱情,慕荣华,信仙佛。一方面沿袭封建社会之习惯,一方面又抨击封建社会而解放之。矛盾复矛盾,起坐者而问之,实亦无可相对。予未知读者对予拙作亦作此想否?予所可自信者,则二十年来,无时不述其生活之反映,而未尝坠诸玄幻之意境。现在如此,将来亦无不然也。

    予何为而发此言乎?则予何为而作《水浒新传》?不能不先于此书一述是已。盖当前所可描写之事物甚多,初不见其题穷,而予乃好谈千年以前之故事,此令人不解者一;予生平反对赓续他人著作,予亦不欲他人对拙著,更有所发挥,今则继续他人数续之《水浒》,令人不解者二。

    予不于新作发表之始,有所申述,将无以释读者之疑,故就半生笔墨经营,略道其甘苦焉。然就《水浒》本书而言,宋江三十六人横行河朔,为张叔夜所击降,载之宋史,不难考证。

    古本《水浒》,大概搜罗宋元时代传说,编串百十故事,凑合成书,故言遇合有时极为牵强,言地理,有时极为脱节。但经多人之修饰,更反映其时代之背景,在文艺上遂为成功之著作。而于原来传说,更参以笔记,如《宣和遗事》等,故其去事实尚不甚远。

    至明代而加进平辽一段,虽作者之意未可厚非,而书之后半乃益感芜杂。清人金圣叹目睹流寇祸乱之惨,以盗为不可诲;且嫌书之尾大不掉,芟治非易,乃断然割除招安以后事迹,而结之以卢俊义之梦。

    且于书中叙述宋江、吴用处,故多入微词,以状其奸。火候深到,书诚如芋之烂熟,然已成为清代金圣叹之《水浒》,而非宋元明以来各文人所述之《水浒》。且仅见宋江等反封建之义侠,而未见宋江等对国家之忠贞,此大伤古人意处。吾家圣叹(圣叹原姓张)竟未能梦见也。

    明逸民陈忱,身经忧患,心在汉室,曾借书聊以解嘲,根据古本《水浒》,作后传四十回,将《水浒》未死之人,胥以置诸海外,命意超脱胜于圣叹,顾事过奇异,文亦草率,未能恰到好处。其后俞仲华为金圣叹所欺,变本加厉,续七十一回本而作《荡寇志》,不但文意毫无可取,且令人读之,每增不快。

    俞曾参军幕,从征南粤,其为文殆已有作敲门砖之意义。《水浒》作者为罗贯忠乎?为金圣叹所虚构之施耐庵乎?抑另有其人乎?予意其在九泉与俞相遇,当敷衍其类以实其不肖也。于是予意境中,乃又新传生焉。

    尝读宋史,见吴家叔夜,随二帝北狩,羞入异国,在白沟扼吭而死;予辄掩书而起,肃然致敬,以是知其父子率三万人进援东京,未能解除倒悬,实大势已去,非战之罪也。史书所言宋江等不已降张叔夜乎?

    宋降张之后二月,童贯执方腊以归,史虽书侯兼上书,令宋平方腊以自赎,按之时日,宋等当未及前往。且讨方腊,奸阉童贯主其事,宋亦未必愿往。古本《水浒》叙一百零八人因平方腊而大有死伤,是用史而又为史所误也。

    以予度之,良禽择木而栖,水浒诸人,既降张,必乐为张用。张后由知海州,升任南道都总管,部曲云屯,纳水浒诸人于其营中,事属易举。宋降张,为宣和三年二月;张奉召勤王,则为靖康二年二月。相去不过八年,水浒诸雄,自然未老,则又焉知其不相率奋起,随张而卫首都乎?故用宋史为线索而作《水浒》,则当从张叔夜之击降。从张叔夜之击降,则与其信宋等之随童贯平盗,则不如信宋等随张勤王。

    予惜古本未能及此,因遂另起炉灶,而以勤王一役结之。自信于事理稍合,而于《水浒》所标榜之“忠义”二字,亦能自圆其说也。

    新传若《荡寇志》,亦紧接七十回本之一。因是书为通行本,联接处易为人知,且由招安前述起,亦以此为天然之下笔处;圣叹所割裂者,予亦无法拾起矣。至不曰“续传”而曰“新传”者,则亦不敢步伍前贤,以示自造其局面。

    用《水浒》人物,写予理想中情事,盖借花献佛之意云尔。若必更问借何花,献何佛?是则予唯有拈花微笑答之。究非作史,不必凿凿究其因果也。

    (此序于二十九年夏初发表于上海《新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