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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坐轿入城(三)

    “这女娃子,净给我惹事!”那媒婆继续道,声音越来越近,“真得拿条绳子给她绑住才对……”

    赵水听这薄凉话微感不快,心想,莫非这娶亲是强买强卖的勾当?

    他悄悄看向旁边的那名“新娘子”,却发现她方才还愠怒急躁的脸上,此时竟现出一丝轻笑,勾人的双眼直盯着来人的方向,头微微倾着。

    纵是从小混在母亲的布店见过无数女子的赵水,也觉出此女子的气质有些不同寻常。

    她身上有股傲气,还有种……

    赵水落眸想了想,腰上的伤又一次扯痛,思绪断了下后,忽而想到了用词。

    对了,风尘——

    明明是出嫁的女子,举手投足间却带着妩媚的风尘气。

    “他们来抓你的?”赵水瞥了眼女子背上的布包,低声问道。

    回应他的自然是那女子的再次瞪眼。

    于是赵水将目光再次移回到前方。透过枝草间,他望见媒婆正带着几个抬轿的汉子往这儿走来,女子嫁衣鲜红,不出多久,他们就会发现这边。

    “嗖——”

    风声掩盖了铁片飞出的声响,只有另一个方向的竹枝被击中,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其中一个耳尖的汉子立即转身去看,叫道:“那儿!是不是在那儿?”

    “嗖——嗖——”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机敏,他指的方向又有枝丫摇摆。

    “对,还愣着干嘛。”媒婆立即吆喝道,“赶紧的,老娘的赏钱可别跑了!”

    “是!”

    很快,一队人跟追兔子的猎手似的,奔着相反的方向跑去,很快便消失在竹林那边。

    赵水卸下一口气,手扶在腰间伤口的旁边,忍痛咬着牙。方才运功出手动了气力,他只觉得浑身上下更难受了。

    一旁的女子斜眼看向他,刚刚惊讶的神色早已平静。

    她站起身拍拍袖口的泥土,又低眸看着瘫坐在地上的赵水,挑眉问道:“受伤了?”

    “嗯。”赵水闷闷地应声道。

    “喏。”女子从包裹里掏出一个棕黑色的瓷瓶,往他怀中一扔,便转身欲走。

    赵水赶紧俯身压住拖地的婚服衣摆,抬头道:“你要走?”

    “自然。”那女子理所当然地点头道。

    “在下方才帮了你。”

    “知道啊,所以这药算谢礼。”

    “可……”赵水刚张口,突觉胸口一阵发堵,喉咙里冒出一丝血腥气,刺激得他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女子停下脚步,侧头看着他。

    赵水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好不容易暂时平下气息。他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位……小娘子,在下受了伤,初到此地流落于这荒郊野外,怕是,一个人坚持不了太久……”

    一想到山上还有追杀他的黑衣人,他的言辞颇显恳切无助。

    这番请求起了效,那女子犹豫起来。

    方才她逃得正欢,却不想一人从天而降,压到了她身后的衣摆上。抬头看看陡崖足有七八层塔高,纵有树枝护身,掉落下来还能坚持不昏厥,的确是难为人了。

    她撇了撇嘴,蹲下身说道:“手拿开。”

    赵水捂住腰侧伤口的手被她拍了开,然后便见她动作随意而快速地扒开割裂的衣裳,皱眉看向渐渐止住血的伤口。

    他本以为她会稍显怜意,却不想听她说道:“就这点儿伤?又没动筋骨,死不了人。”

    说完,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便往小道上走去。

    “喂,等——”虚弱无力的赵水哪里敢信,手下意识地一伸,撕扯的痛又让他倒吸了口冷气。

    一横心,他索性放大声音道:“你要是这就走,我就喊人了!”

    寻找新娘的队伍还在到处晃荡,空寂的山坳处稍有声响,很容易引起他人的注意。听到赵水清嗓子似的说话声,那女子立即停住脚。

    “不瞒你说,我家做生意的,嗓门儿专门练过。”赵水咧嘴笑着,又补了一句。

    “臭男人。”那女子暗暗骂道,迈着碎步走回,又偏着头向他莞尔一笑,前倾着身子威胁道,“你信不信,老娘现在就让你说不了话?”

    赵水看着她微冷的眼眸,喉结扯了下,却是笑了,低声向她回道:“信。不过在下今日遇到个老太婆,犯了罪被押送,那半张脸,可都是灰灰的垢印呢。”

    女子闻言,漂亮的脸蛋犯上一阵红,故作狠辣的神色也松弛下来。

    “罢了。”她直起身,说道,“那些人还会找回来,你流着血雪地里太显眼,我带不了你走。只能简单帮你包扎下。”

    听女子松了口,赵水立即忍痛答谢道:“多谢小娘子。”

    女子没回声。

    她迅速放下包裹,低头在里面摸了几把,掏出一个葫芦状的小药瓶,递给赵水,吩咐道:“取一颗,吃下去。”

    赵水接过,问道:“这是什么?”

    “回灵丹。”那女子答道,又觉不对,一把将药瓶夺回,“毒药!不信就别吃了!”

    “没有没有。”赵水忙摆手,说道,“既请你帮忙,自然信得。不过毕竟入口的东西,总要多嘴问问,别见怪。”

    对方没再回话,而是板着脸又取出两瓶药膏,将它们涂在随身带着的纱带上,然后一只手拨开赵伤口处的衣角,一巴掌拍上去,算是敷了药。

    一处处伤口,被她挨个盖上了冰凉的膏药。

    虽然这女子大手大脚,但上药的动作麻利又找位准确,赵水忍不住问道:“你是从医吗,还是习过武经常受伤?”

    “关你何事。”

    “……”赵水默了默,又道,“那等会儿往哪里走可以下山?在下要去伴星城。”

    “西南方。”

    “多谢。你家住附近吗?”

    女子没答,而是把最后一块纱布“啪”地拍在赵水后背的血口上,来表达自己的不耐烦。

    但这并不妨碍他想一次问个明白。

    “如果是在附近,那你一定听说过苏清远苏灵人吧?敢问你知道进城如何能找到他么?”他侧头问道。

    那女子蹲身在他背后,所以他并未注意到问出这句时,她脸色的突然一怔。

    “你要找他?”只听她沉声问道。

    “嗯。”赵水点头道,动了动身子。

    女子沉默下来,没再说话。

    她的药膏很是见效,腰间最深的伤口已止住了血,皮肉间还有丝丝渗入内里的麻凉感,让赵水顿时觉得疼痛已减了小半。而服下的回灵丹落入腹中后,他的气力竟也开始逐渐恢复。

    赵水一只手撑着已落了层薄雪的地面,勉强站起身来。

    “多谢小娘子。”他敛起笑容,转身向那女子拱手拜谢,正经面色道,“在下赵水,敢问小娘子芳名,待去城中办完事,定来回来报相救之恩。”

    女子还在怔神思索着什么,听到赵水的“报恩”二字,雪亮的眸子忽地一转。

    “你说要谢我?”

    她的脚步翩翩,向赵水靠近几步,双臂交叉抱着,两眼骨碌碌地上下打量着他。

    赵水有种不妙的预感。

    然后她浅笑道:“本娘子心急,可等不了你日后报恩。若要感谢的话,现在就能替我做件事。而且……”

    她压低声音,倾身又与赵水的耳侧贴近了几分。

    赵水拘礼,不敢靠太近,又觉得她笑得贼兮兮的,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退开。

    “而且你若帮这个忙,我保证,不出两日,本娘子就让你见到苏清远。”她侧过身,扬头斩钉截铁地说道。

    雪花飘洒,一股寒意袭得赵水打了个哆嗦,却未侵扰他心内闪过的希冀。

    “怎么样,报相救之恩可是你说的。”女子转头直视着赵水,挺直肩背,像是挑衅般地问道,“这话算不算数?”

    赵水看着她忽然得意的劲儿,有种预感——她说的事情,定是跳火坑般的难事。

    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算。”赵水回应女子的目光,肯定地应道,“我帮你。”

    ------

    一场雪过后,山路更加不好走。

    娶亲的队伍行进得很慢,终于在日落之前,来到了伴星城下。

    走在行人络绎的官道上,红衣队伍一改先前的颓萎感,唢呐高声,笑面盈盈,还不时地撒糖散花,简直就是行走的一队婚嫁商家的活字招牌,引得路人们纷纷上前,凑个热闹。

    赵水倾了倾上身,借着轿帘的缝隙看向外面。

    不远处便是城门,不似小渔门镇那矮墩墩的墙垣,而是真正的,威严高实的宽大城门,朱红色的门扇在夕阳下泛着金光,闪入赵水的眼中灿灿的一片。

    “伴星辅城。”

    他喃喃着城门上的四个大字,注意到凑近轿子的百姓越来越多,又拉紧轿帘,缩回了脑袋。

    是的,他此时正端坐在新娘的喜轿中,穿着新娘宽大的红喜服。

    但凡有一个人听说他此刻的遭遇,定会觉得他疯了。可是这就是许瑶儿——山上那位给他上药的女子——坚持要他“报的恩”。

    她说自己是被亲娘软硬兼施逼着上了花轿,要嫁给素未谋面的定亲之人,她不愿,要逃婚,让赵水假扮新娘,骗得更多的时间让她逃远。而赵水心内思量,坐轿入城,既对伤势有好处,又能避开黑衣人的追踪、顺利进入伴星城,算是一举多得,也是形势所逼。

    于是许瑶儿现身找回了媒婆他们,跟着轿子走了一阵后,谎称要上茅房,钻入林中让跟在暗处的赵水换上喜服、披着盖头,曲腿“变矮”代替她回了轿中。

    “若能拖得了两日,定让你见到苏灵人。”她还信誓旦旦地对他承诺道。

    但赵水只当这句是耳旁风,刮过就好了。

    毕竟,就算他脸皮够厚愿意替她拜堂,难道洞房花烛夜,还要让他披着盖头把新郎揍晕守一夜不成?

    “吁——”

    有人拉停了马车。

    赵水不禁紧张起来,觉察到轿子晃了几下,立即侧身贴住轿边,一只手指勾出帘子的缝隙,看向外面。

    是轿夫从车前下来,看样子即将入城,他们总算准备出力气,派人抬轿子了。

    等等,那是……

    “赫郎君!”赵水关帘的一刹那,冷不防扫了眼城郊外,正巧看见赫郎君步履匆匆地往城门这儿走来。

    身上藏着的那块黄石,也开始发热。

    赵水抓着喜盖团成一球,压在胸膛处,生怕里面的石头再发出光亮,引来那人——入城找到苏灵人之前,可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扑腾!”

    一声闷响,整个轿身一下子失重,往前倾倒。

    赵水思绪还没转回,措不及防一个踉跄,连人带盖头撞向轿门,上半身子摔了出去,埋头扑倒在地。

    这一喜轿本就引人注目,又发出声响,不远处的赫郎君自然被吸引去注意力。

    “哎哟,对不住了新娘子,俺们没注意,磕到你了吧?”站他最近的轿夫忙连声道歉,但语气却甚为轻飘。

    赵水没心思理会他的话。

    好在他用盖头捂住脸,加上倾倒的轿帘斜挂在身子上,才让眼粗的轿夫没看出异样。

    轿夫们开始把前倾的轿子抬起,赵水赶忙紧跟着轿门帘子升起的速度,四肢并用地往里面缩。在外人看来,还真如一位深居闺中初嫁人的新娘一般,畏畏缩缩怕见得人。

    虽然略显狼狈,但赵水总算在身躯露出大半之前,跌回了轿中。

    几位轿夫的手上顿然一沉,不约而同地心内叹了句:“这小娘子,还真沉呢。”

    红轿抬起,敲锣打鼓声也一并热闹起来。

    赫郎君耳朵被震得发鼓,动了下眉头,移开目光。

    “那个赵水,究竟在哪儿?”他心想,又摸摸腰间藏着的枢云石。

    眼睁睁看着他身受多伤、掉下山间,这是赫郎君头一次意识到死亡的猝然与相近,与往日听人言读群书想象的完全不同。

    于是他用尽全力沿崖边的山道飞身而下,击走了跟在后面的黑衣人,混入林丛寻找赵水的踪迹。

    他在山坳里寻了好几遍。

    却一无所获。

    雪花将山地铺成了一片白,掩盖住残留的痕迹,赫郎君只能尝试利用云石牵引。

    再想到赵水的遭遇与他相关,他更觉心焦,与对先前欠妥的行为感到的懊悔。

    可那块黄色云石,本身的用处便是隐匿,灵力断断续续、若有似无,他甚至都不敢确定,灵力的方向指的是这伴星城。

    只能先进去碰碰运气。苏副门就在城中,找他帮忙,或许能快些寻到那位赵郎君……

    无论生死。

    赫郎君加快脚步,越过一行喜气洋洋的娶亲长队,忧心忡忡地往苏府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