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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吾生何罪(三)

    雨声渐小,四下的吵闹不见。

    曾守宫长坐在空荡的宫殿中,满头银发映着光火的橙红,皱巴巴的脸上已分不清五官,唯有一双含着水光的眼隐约可望见。

    她就那样静静坐着,和赵水一开始见到她的时候一样。

    “咳咳、咳……”

    忽而,她猛烈地咳嗽起来,整个身子难以控制地往前俯下。

    “曾守宫长。”赵水叫道。

    他赶忙起身,想进屋帮这老人家端些茶水。

    可曾守宫长却一边咳着,一边伸出手示意他止住。

    “你走吧。”她说道。

    “可是——”

    “此地不是你久留的地方。”曾守宫长说道,压下气喘,将脸避开,“出殿门往西第三个门,门侧有一暗道,进去后在第一个转弯处出去,一直往前走,到达宫门口时避开巡防队伍,对守门人出示星门玉坠,就能出去。”

    她的态度坚决,赵水便不再磨蹭,又深深行了一大礼。

    “弟子,谢过宫长!”他说道。

    曾守宫长背过身去,摆了摆手。

    赵水心存感激,却知无以为报,只能郑重地以拜师之礼相谢,而后起身往殿门外走了去。

    “赵水。”曾守宫长忽而又开口道。

    赵水立即停步,转身拱手道:“是。”

    然后他听到曾守宫长幽叹而沉重地说道:“记住,此去往后,择良路、守本心。”

    赵水心有所动——

    又是这相似的一句话。

    “弟子谨记。”赵水拱手道。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院的拐角处,曾守宫长的两行老泪慢慢爬过了脸颊。

    独守在这空荡荡的太微殿中,她独守了近二十年。

    城主夫人到临终前都一直揣在心中的那名婴孩,她既不能去寻找,也无法忘怀,只承下了夫人的这份念想,默默等待着。她祈愿有一日能听到那孩子的消息,能替夫人见见他的模样,却又怕世事纷扰,扰了那孩子的一生。

    本以为是空想,没想到垂垂老矣,竟真的见着了。

    那孩子,很好,有一颗未曾被繁杂叨扰过的年轻的心。城主夫人,你可以安心了。

    我也,可以安心了。

    曾守宫长恋恋不舍地收回仰望夜空的目光,眼眸中的最后一点神采消散,缓缓闭上了眼。

    多日后,宫中丧音铮铮。

    星城之中,寥若星辰的“上归隐”前辈之一,仙逝了。

    赵水这些天都魂不守舍,无心修习,又茶饭不思。

    温生之死早已传遍山宫,想要入山宫传授验尸的辅修而不幸落河水身亡的消息亦让众人唏嘘。

    大家都以为赵水和宁从啥是因为温生星长的英年早逝而受了打击,言行萎靡——毕竟连那刚强的付铮看过浮肿的尸体后都吐了两日。因此无论是师长还是星同,都任由他们怠慢几日,无一打扰。

    可对于赵水而言,并非仅仅如此。

    他向山宫告假,回了他父母暂居的虞宅一趟。

    有件事情,他一定要问清楚。

    “来,水儿,多吃点儿菜,这个土豆炖肉,你娘特地给你做的。”赵水他爹说道,或许是也听闻了温生之事,难得的今日这么多话。

    “是啊。”他娘说道,“要是觉得吃不下呢,就喝点粥。”

    他妹妹赵风看着爹娘如此“殷勤”,又见常日里口中能说出蜜来的哥哥此时一言不发,察觉到不对劲儿。

    “哥,你怎么啦?”她问道,“是山宫里有人欺负你了?”

    “吃你的菜!”还没等赵水抬头回应,他娘就拿筷子敲了下碗道。

    赵风鼓鼓腮帮子,闷头扒拉了几口饭,又抬眸,转动着眼珠子一会儿看向她哥,一会儿看看爹娘。这一顿吃得实在是没滋没味,赵风心想,真是可怜了娘做这么多好吃的。

    饭进尾声,赵水放下筷子,见他娘起身伸手来收拾碗筷,伸手挡了住。

    “爹、娘,有件事想和你们说下。”赵水开口道。

    “哦,行!”他娘笑了下,抹抹两手坐回位子上,朝他爹看了眼,“有什么就说,我跟你爹听着呢,说出来就好受一些。”

    赵水的喉结扯动了下,盯着剩菜剩饭说道:“娘,不是温星长的事。”

    “啊……”他娘张了张嘴,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儿。

    赵孜接口问道:“那是什么,说来听听。”

    饭桌下,赵水悄悄握紧拳头。脑袋中这么多的困惑与事情,纵然他整理了这么些天,将要说出口,却仍是乱了逻辑。

    “我随身带着的那块玉,被不小心弄碎了。”他说道。

    虞问巧皱皱眉头,问道:“哪块玉?”

    然后她才注意到赵水的脖子上少了条红绳,目光一怔,两手搭在桌沿边道:“你说玉牌?怎么弄碎了呢,不是叫你好好保管吗,那可是……是,是贵重之物啊。”

    赵水听着她紧张又渐弱的语气,回道:“抱歉,娘,我没保管好它。它碎了之后,里面出现一股星灵化入我体内,是缕星魂,我看到了下雨、太微殿,还有你和一名婴孩、马车……”

    虞问巧闻言,呼吸一滞。她的眼睛渐渐睁大,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转头看向他爹。

    赵孜原本靠坐在椅背上,也闻之直起身子。

    他们俩的反应赵水看在眼中,毕竟身为他们的儿子,只一眼,他就知晓自己说的他爹娘必然知晓十之八九。

    “后来因温星长之事被召入宫去,我——”不想让爹娘一惊一乍,赵水打算一股脑儿说下去,可却不知该先讲哪一个了,“看到了和星魂中一模一样的太微殿,还遇见曾守宫长。娘,你认得她吗?”

    虞问巧已惊若木鸡。

    一旁的赵孜沉住气,不答反问道:“她与你说了什么?”

    “问我身份,教授衍星之术。”

    “对此星魂她可做解释?”

    “没有。”

    “那我们——”他爹往后仰身,干脆地回道,“也不做解释。”

    赵水的心里涌上一股酸意。

    不说,又是不说。

    他已然坐不住,站起背过身去,压下胸口这像是受了委屈般的酸涩。

    “哥……”赵风弱弱地开口道。

    “风儿,把碗筷拿去洗洗吧。”他爹说道。

    “哦。”

    待妹妹走远,赵水平静下心神,转头看向爹娘说道:“那么,还有一事,不知爹娘可否作解释。孩儿之所以会去太微殿,是在追一人,那人衣身的绣纹与从小渔门一路追杀我的刺客一样,而且他……听命于城主。”

    “这——”他爹娘皆是一惊,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赵水期待着他们问“怎么会这样”、“是什么人”之类的话,可他们除了震惊之外,这些本顺其自然的疑问并未从他们那儿脱口而出。

    也就是说,这一件事,他们也知晓一二。

    “爹,他们为何追杀我,你们也不打算解释吗?”赵水问道,“还是说,我要去向那男子,或者直接找城主问?”

    “水儿。”他娘说道,“定是你认错了,这衣衫绣纹的样式这么多,许是相似,一样的式样多了去了。”

    赵水苦笑了下,回道:“娘,这布料绣法、千般式样,林林总总的见识,还是你教我的。”

    堂中一时安静。

    只有鸟雀掠过院里,在地上蹦跳几下后,又叫着跃上墙头。

    “太微殿里被抱着的那名婴孩,就是我吧?”阳光透出云层,赵水却丝毫不觉眼前亮堂,看着他的爹娘问道,“我曾和娘一起入过宫,而后呆在小渔门,唯一一次被允许出来,就是被人追杀、被逼无奈。”

    回想起当时,纵然几次逃脱,可生于安宁未曾见过刀光剑影的他怎会不心惊胆战?而当得知要他性命的是星宫中人,甚至是直属城主的手下,他才突然发觉出见城主时对方的提防、试探、劝退……

    还有在暗室中,城主对那人说,反星术罪人若难缉拿,就地正法,好像那时候的刺客对他也是这样,翻脸无情。

    “爹,娘,若城主之命真是追杀偏远之地的一人——”赵水抬眸直视着他们,说道,“儿子只是想知道,吾生何罪?”

    对面的二人哑然。

    趴在门外的廊上偷听的赵风也一下子捂住了吃惊的嘴,心中惴惴,险些滑落倒地。

    安静得出奇。

    赵水和他爹对视着,定定不动,仿佛过了很长时间,他爹终于垂眸,败下阵来。

    “你真的想知道?”赵孜问道。

    “我总要知道的。”赵水答道。

    他爹笑了下,不知是对他孩子的通彻感到心悦,还是无奈,踱步往桌旁走了走。

    仰头看着初夏的晴空,他爹问道:“知道原因你并做不了什么,只是徒增烦忧,也想要问?”

    “是。”赵水肯定地点头道,“爹,我受得住。从出镇到现在,你知道,我都受过来了。”

    可是那还不算是真正的暴风雨啊孩子,赵孜心中叹道。

    “既然你想知道,那便听好。你其实是——”

    “是体内存有反星之灵的人。”赵水他娘忽然说道,向赵水走近目含泪光,透出心疼,“二十年前,摇光门的叛徒王水峰开创反星术,聚集乌合之众酿成死伤无数,甚至灭门。星门与之对抗一年多,才未让这战火蔓延,王水峰也被通缉。

    当时他逃脱途中正好路过我与你爹私宅,当时你刚出生,你爹预备帮忙捉拿罪人,却发现王水峰不愿接受罪罚,已然自刎,而其体内星灵荡然无存。然后我们发现,他想要把利用反星术获得的星灵制成星魂归于上天,却不想,阴差阳错注入了你的体内。是娘,没有保护好你……”

    赵水见他娘落下泪来,立时心软,伸袖想帮她擦泪。

    他娘拦住了他的手,背过身去,继续说道:“那星灵毕竟是邪术所练,我们怕会伤害到你,可又担心被他人知晓会加罪于你,困窘之际想到了城主夫人,她曾是我好友,身边有位衷心的宫长已达‘上归隐’星阶,所以就去找她们帮忙,后来就逃到小渔门隐居,后面的,你也能猜得到了。”

    反星之灵……

    原来,当年他爹娘并非为逃婚而隐居这么多年,而是为了他?

    这便是真相么?

    赵水僵在原地,满脑子懵然。

    尽管对于多年前的那场叛乱星门上下都讳莫如深,但只要发生过,赵水多少也听说了一些。“上归隐”的厉害他见过,说是能传送星魂,自然不再话下。

    怪不得总是有人和他说要保持“本心”,怪不得他修习衍星术的“天赋”这么高,怪不得……

    所有的这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水儿。”虞问巧靠近,轻抚着他的额发,柔声说道,“此事我们已恳求过城主了,你的所作所为他也看在眼里,不会再为难,我们也只是担心此时被他人知晓会指指点点,才有所隐瞒。所以你只要知晓,你生来无罪、自在为人,这就够了。”

    “是。”赵水回道,才发觉声音在颤抖,“水儿,知道了。”

    心结解开,接下来的氛围缓和了许多。

    赵水这么细细琢磨,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只要他好好做人证明自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困顿数日的他总算恢复了大半精神,想到山宫还有许多落下的事情未做,赵水没在家中待多久,便起身回去了。

    可收到了这样一份“解释”的他没注意到的是,在他娘讲完“真相”之后,他爹自始至终,都再未说过一句话。

    看着儿子脚步比先前轻快许多地走出大门,赵孜转眸看向门廊上边,说道:“在上面挂了这么半天,你不累吗?”

    赵风从廊上翻落下来。

    “累。”她揉着肩膀答道,又向她爹嘿嘿笑笑,“爹你知道还不早点儿叫我下来。”

    “你这丫头,真是越发没规矩了!下次再别教她这些窜上窜下的功夫。”虞问巧说道。

    “别嘛,我知错了。学还是得学,我也想像哥一样考入星门。”

    她娘回了她一眼,说道:“还考星门,先把碗洗了。”

    “哦。”赵风嘟嘟嘴,很不情愿地拖着双脚往后厨去了。

    待堂中只剩他们夫妻二人时,赵孜微微侧头,低声问道:“你这样,真的好吗?”

    “总比告诉他他的亲生父亲派人追杀他要好。”他娘回道,“何况,他本就生来无罪。”

    “可是他自己也说,总会知道真相的。”

    “那就……再晚一点吧。”

    风声沙沙,初夏的一丝燥热,开始随风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