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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权云他手(二)

    王氏动了下脖颈,算是回应。

    她两手交握,往前小小地挪了一步,眼眸依旧低低的,说道:“此事,要从七年前说起。你们进县之后,应该见过一位三十有余、见人就拉着喊打喊杀的那个人了吧?”

    “哦——”宁从善接口道,“就是那个走街串巷地找仇人的那位吧?”

    王氏眨了下眼,算是默认。

    她继续说道:“他是我夫君王广德的朋友,打小一起长大。有一次他爹娘因矿场分成之事得罪县中恶霸,对方当时喝醉,仗着人多势众,对他爹娘拳打脚踢致之惨死街头。王广德帮他朋友挖地开坟,就是在那时候,捡到了一个石头做的罗盘。

    一开始,我们俩有好几次看见不真实的幻象,还以为是得到了星门的什么可以预言将来法器,后来才发现,它制造的只是我们渴望而不可得的东西。

    发现了那石头罗盘的妙用后,王广德看到他朋友报仇无门、整日买醉,就决定帮忙缓解他思念亲人的痛苦。再后来,那恶霸受不了他朋友的寻仇之扰,带了一大群人闹到了那人家中,王广德恰巧过去,看到后就用石头罗盘让恶霸陷入幻象。他们无法自拔,渐渐迷失。”

    “这么说来,这位王氏的夫君也算得上是位重义之人。”司马昕在旁评道。

    县民中传来几声应和。

    “以前可不是么,谁能知道这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广德是我们打小看着长大的,本来又老实又能干。”

    “要不是后来被人发现了,这孩子说不定也不会变得这么……唉。”老人拍了下膝盖,重重叹道。

    “是啊。”王氏突然抬起了脸,眼眶中已噙着光,“要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夫妻二人或许还能过上平淡点的日子。

    一开始,他为民除害,甚是高兴。但后来,县里慢慢有人发觉异样,有的觊觎他手里的宝物,有的听到了外界的流言传说,开始怀疑他暗修邪星术……越来越多的人逼迫着我们交出东西。

    原本我们打算不做理会,也就罢了,可是……可是他那个在真真假假中切换的朋友,因为分辨不清现实还是梦,彻底崩溃——疯了,而王广德的身上因此被降罪印上‘星垢’。

    我们只是普普通通的百姓,凭空得一宝物,为此蒙上害人的垢印,找谁说理?那段日子他整日整夜地躲在家里避不见人,连我也能避则避。本来我以为他就这样闷在房中,过些日子想出法子再说。可没想到,有一天,我听说县里出现了几个一直睡觉叫不醒的人。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王广德、我们一家,还有整个权丝县,都开始变了。

    因为害怕‘星垢’被发现的人说出去,他让县里越来越多的人陷入幻境之中。渐渐地,整座县城被暗中的他控制住,要么听从于他,可以留得个清醒,要么一直睡到老、睡到死。”

    说到最后,王氏的眼角抽动,像是回忆起某些心寒的画面,惹得肉跳。

    堂内缄默。

    见县民都垂丧着头,而站在他们对面的那群人欲言又止,许瑶儿坐在旁边的矮桌上,轻笑了声。

    “刚打听清楚了,昨日山洞里睡熟的,全是发现秘密的人,除了这个还有其他两个矿场,外地本地的人都有,来者不拒。”她说道。

    “竟有这么多人。他们睡了多久?”司马昕问道。

    “短则几日,长则数年。”汪岚答道。

    又一阵夹杂着叹息的沉默。

    许瑶儿再次笑了起来,带了几分轻蔑之音,说道:“你们不用照顾这些人的心情——他们跟那姓王的沾亲,帮着他蒙骗外来人才站在这里,呵,蛇鼠一窝罢了。”

    她的这句嘲笑惹得几人不满。

    “我们要是不服从,这权丝县早就变成了全睡县。”

    “是啊,不是我们,这里的情况你们找谁问去?”

    “……”

    许瑶儿嗤鼻一笑,回道:“得亏我们从矿场回来,才有幸听得各位在这里推心置腹的话呢。”

    说完,她跳下桌子,头也不回地往祠堂外去了。

    碎碎的话哽在他人喉中。

    “王氏,你可想得到王广德去了哪里?”赫连破问道。

    王氏摇了摇耷拉着的脑袋,说道:“昨日你们找失踪的人后,到了日落他让我先回去自己守在铺子里,就没再见着人影儿。我这一天把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这县城也不大,根本没寻得个踪影。”

    “是啊,俺们也没看见。”

    “没有……”

    祠堂里的人跟着附和。

    付铮见赫连破低头思索着走近,问道:“所以他是离开了县城?”

    “我们也都找过。”赫连破轻声回道,“既然,县城里没有发现他的踪迹,那么可能是逃往山林,或者——”

    话音未落,天空闪了点青光,向他飞来。

    出手将青光接入掌内,赫连破的眼眸顿住一瞬后,逐渐透出惊愕之色。

    周围的几人察觉到他的神情,都紧张起来。

    “怎么说?”赵水问道。

    “承恒刚刚传话过来。”赫连破展了展肩角,说道,“王广德逃到山下的幻丝城,城里百姓出事了。”

    具体发生了何事,苏承恒没有说下去。

    天光愈渐橙红。

    赵水随着一行人抵达幻丝城的时候,主街上和他们所想的差不多——

    空无一人,徒留楼宇。

    缓步往前,赵水打量着周遭,觉得有些奇怪。

    沿街所见的门扇大多开着,几只箩筐倒在地上,萝卜白菜零零散散地滚了一地。还有一眼望过去不少翻倒的摊位,掉下的小笼包上印着黑色的鞋底印,还有只狗侧卧在包子旁,正鼓着肚子憨憨大睡。

    “小心些,情况有些不对。”赵水提醒道。

    “这城里的人……”宁从善看着倒地的那条狗,吞了口唾沫问道,“都睡过去了?”

    赵水刚欲答话,付铮的声音从耳旁传来,带着几丝温热的气,让他瞬间屏了息。

    “可能不止。”她说道,“若是和权丝县一样百姓都陷入沉睡,这街上不会满地狼籍,像是有人在此打斗过。而且街门都外开,这些人不回自家屋中睡,会去哪里?”

    所言正是赵水方才所思。

    付靖泽向街道前后看看,说道:“许是承恒兄追那王广德弄的?”

    “那这破坏力也太大了些。”赵水笑了下回道,又收敛神色,“而且王广德不会武。”

    “百姓逃命?”

    付铮摇头道:“这脚印交错,不是逃往同一方向。每一行的脚印都匀称,可见他们是有目的的行进,并非仓皇逃离。”

    “所以才觉得奇怪,什么样的事情能导致百姓不顾自家摊子,而——”赵水忽然停住脚,侧耳道,“什么声音?”

    “哇——”

    婴孩的啼哭声绕过凌乱的长街传来。

    赫连破环视一圈,对赵水说道:“你们先去看看吧,其他人附近分头找找,有无遗漏躲藏的人。”

    “是。”

    “好。”

    循着声音,赵水先一步进了侧巷,在一户人家的楼上,找到了坐在床铺上哇哇大哭的婴孩,约莫才一岁左右。

    那婴孩看见有人上来,先是停住哭泣,瞪着一双眼呆呆地看着赵水走近。

    许是发现不是熟悉的人,她停顿一下后,又嚎啕起来,比之前更声嘶力竭。

    “你这么喊喉咙不痛吗?”赵水揉着耳朵走上前,弯腰将她抱起来,在怀中轻抖着。

    付铮和许瑶儿也先后跟着上楼。

    “你还会抱孩子?”付铮笑道。

    “嗯,赵风就是我看大的。”赵水转过身道,见付铮伸手要接,便将孩子递了过去。

    “咳。”许瑶儿清清嗓子。

    她那略带敌意的目光让正交接孩子的二人对视一眼,顿住动作。

    “我来吧。”许瑶儿瘪瘪嘴,将孩子接过。

    怀中的重量没了,赵水两手空空,忽然觉得有些微妙的尴尬。

    婴孩的啼哭声依旧响亮,盖住了外头渐近的动乱声。

    见他二人不说话,许瑶儿正经脸色,解释道:“外面还有重要的事需要你们去做,这孩子……交给我吧。”

    窗牖下,正好望见侧巷里的凌乱一地,赵水没再犹豫,向她点点头。

    “不过,你会看孩子吗?”他有些担心地问道。

    “总比你个大男人强。”

    “这还是得看经验——”

    赵水话音未落,窗外面传来“砰”的一声。

    三人感到脚下发震,是楼下的木墙被猛地撞到。

    付铮赶忙扶住窗栏向下看,惊讶道:“靖泽哥?”

    赵水也凑近窗边,看见付靖泽正一手捂着肚子,从地上爬起来,视线上移,一衫白衣出现在窗扇下,赫然是提剑的苏承恒。

    “老苏?”赵水刚欲喊话,察觉到他眼中不比寻常的戾气,刚涌上的悦然被压了下去。

    支起窗扇,赵水翻窗跳下,落在付靖泽身旁。

    “你怎么样?”

    “还好。”付靖泽运气压下胸口的气血,回道,“小心,他现在出手不留情。”

    “其他人呢?”

    付靖泽面露愁容,答道:“应付别的人去了。”

    还有别的人?

    没给赵水继续问下去的机会,苏承恒已提剑冲来,青光出鞘,剑气直逼面中。

    赵付二人各往一边翻身躲开。

    赵水脚踩弧步,如踏平地一般沿山墙而上,绕过剑芒,从后抛出陨链,射向苏承恒腰间。

    手腕扭转,长剑如影随形,在苏承恒撤步的同时滑落剑尖,顺腰而下。

    两器相击,真气冲突间蹦出火花,眼见就要燃上那缠腰的系带,赵水立马旋转陨链,收臂一扯,撤回链节。

    而“睡梦中”的苏承恒丝毫没有停顿,借力转身,掌心在悬空的佩剑剑端一推,长剑便若离旋之箭般飞出,逼退了挥棍而上的付靖泽。

    赵水落地后再次出手,却被苏承恒的翩然一跃躲了过去——

    纵然他星阶更高,但论拳脚功夫,总归是敌不过师出名门、勤学多年的苏承恒。可若拿灵力相抵,又会伤到对方……上次为毫发无伤地将他捆绑住,赫连世子都得找人帮忙才行。

    赵水不禁苦闷地想,这王广德还真会挑人——老苏被他找上,也算是倒了霉了。

    剑光回转,逼得他退开。

    一个想法忽然跳到脑海——真气对人会误伤,但真气对器刃,它总不会喊疼吧?

    如此转过弯,赵水看着锋利逼人的剑尖,露出一抹笑容。

    苏承恒攻击的速度甚快,剑端将要抵到他的心胸上。他沉气收腿,立即施展出最擅长的轻功,如随风翩飞的落叶般弓起背部,弯身向上翻转,与剑气擦身而过。

    内力从他的掌中传出,形成一道气柱,压在剑身上。

    感受到重力,苏承恒抽回剑身,亦添了层功力,跃身紧随赵水而去。

    “靖泽兄,帮我分散他的注意力。”赵水喊道。

    “好!”

    苏承恒左右转转头,仿佛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似的,让赵水感到一阵心虚。

    但见他双目仍是无神的狠厉,循声而动,两人暗暗松了口气。

    “攻他下盘。”

    “好。”

    在付靖泽的“挑衅”下,苏承恒的注意力转移到下盘的躲避。

    赵水瞅准空挡,上前夹击,在他只能拔剑出手的瞬间,双掌翻转,化为真气漩涡吸住剑尖。

    苏承恒察觉不对,如风轮般旋身横跃,想要调转长剑。

    付靖泽见状,不顾他踢来的一脚,挥动铁棒,向他的手部敲击。同时,陨链旋动而来,在苏承恒预备避开铁棒的时候缠上剑身,被赵水拉扯住。

    长剑之上,赵苏二人的内力互相推挤,两道青蓝相间的闪电在剑身上闪动,如同两条交缠撕咬的蛇。散出的余气直穿侧巷前后,吹得门扇开开合合,发出连续不断的碰撞声响。风力渐渐旋绕,形成龙卷之风,在二人耳边呼啸。

    赵水没想到,有朝一日苏承恒会这样不遗余力地对付自己。

    不过“睡梦中”的苏承恒,反倒更好糊弄些。

    赵水将剑身往回拉扯,他也往回拉,慢慢转换真气相抵,他竟也跟着调转力道,把剑往前推。

    于是一来一往,赵水倏地回力撤脚,躲到旁侧,气沉丹田在失序的乱风之中稳住脚。

    而苏承恒的剑,在两人的“同心协力”之下,冲向巷头,“嘭”的一声。没入坍塌的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