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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事非己控(二)

    “幻丝城的一家酒楼里的饭菜有毒,死了十几个人,其中还有两个是七八岁的孩子,太惨了。”

    “前一瞬还在吃吃喝喝,后面就倒地不起,这人啊,真是生死难料。”

    “听说下毒之人,是星门的弟子啊!”

    这几日,流言被风卷着刮向四方,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整座星城。

    一时间,民情激愤、众怒难挡。

    此事关注的百姓甚多,加之幻丝城原本就已经历一劫,因此在星城中引起的水花甚大。除了受害者的家属每日哭告需要安抚外,趁此呼朋引类煽动民心的恶人更不安生,加之都城也传来书信商议,一件本很快理清的案件,一拖再拖,终于在七日之后,才正式开堂审判。

    幻丝城的衙门里。

    “嫌犯宁从善,酒楼饭菜中的毒可是你下的?”

    “我不知道。”

    “你那日是否在饭菜中动过手脚?”

    “动过。”

    城令提问,宁从善便答,不多一字,也没有丝毫的犹豫隐瞒。

    只是被堵在门口的百姓听起来,却像是满不在乎、妄想回避罪责的语气,显得简短又无礼。

    赵水站在堂旁,看着短短几日就已消瘦得不成人样的宁从善始终低头极力藏起大半垢印的脸,心里说不出是何等滋味。

    “具体说说,动了什么手脚?”城令问道。

    其实这样的话先前已经被各种人、以各种形式问过好几遍,因此宁从善不用思考、也不再顾及什么,便答了出来。

    “王广德的噬梦案里,我与付靖泽结下梁子,酒楼宴请,是他爹娘主厨,便想让他们出丑。所以那日一早,我溜进后厨,往鱼缸中倒了些泻药。”

    “你确定是泻药?”

    “是。”宁从善答道,喉咙开始有些发颤,“之前上山采毒制药,我特意清洗更换过两个瓶子,大瓶放毒小瓶泻药,记得清清楚楚……一定有人暗地里调换过药瓶,望城司明察!”

    城司的脸瘪了一下,问道:“那本官问你,毒药瓶中换泻药,若不特殊处理,是否留毒?”

    “是,但我处理了,还拿活鼠试验,绝对不会有致死的剂量。”

    “这种解毒处理的方法,他人可否做到?”

    “他、他人……”宁从善结巴起来,说道,“如果不知道配、配毒药方,应该,应该是——”

    他微微抬脸,看向旁边坐立不安的家人,停顿片刻后才一咬牙,闭眼回道:“是解不了。”

    城司的身子往后稍仰,说道:“那这个配毒药方,你同谁说过?”

    “我、我——”宁从善惶然回道,“我此来根本没有同门,说了谁又能听明白?他们本就不待见我一制毒的,我跟谁去说?”

    “嘭!”惊堂木拍响,堵得他张口无声。

    “嫌犯宁从善,你还不肯认罪?”城司神情严肃,厉声说道,“药瓶已派人查过,存泻药的瓶中并无毒素残留,你说有人偷偷换过,但无人会解毒之法,该作何解释?”

    这一声喝责让宁从善的身子一抖,跪在地上缩得更紧。

    “你可还有话要说?”城司问道。

    “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宁从善一直摇头喃喃自语。他的样子,与其说是在否认,更像是自我安慰。

    事已至此,已多辩无益。

    宁从善的家人再也坐不住,站到他身旁道:“城司开恩、各位星门同仁开恩哪!犬子并非有心为之,子不教、父之过,宁家愿承担责罚,恳请看在噬梦案有功的份儿上,饶恕犬子一命!”

    “害了十三口人,还有脸说这种话!”

    “怪不得这么没家教,都是惯出来的。”

    “我看他就是故意的……”

    外面的大门口传来百姓的不服声,让这一份求情之言,一下子变得可笑又可悲。

    宁从善像跟蔫了的丛草,萎靡瘫地。

    “肃静!”城令一拍惊堂木,说道。

    他转眸看向开阳门主,后者粗眉蹙紧,动了下脑袋。

    城令回以点头,展开案桌上的一卷判书。

    “宣,罪人宁从善,身为星门弟子,心胸狭隘、下药害人,致使十三人丧命,伤民心、辱星门,罪行难赎。”城令念道,看了眼堂下那个头快垂到地面的罪人。

    他小声清了清嗓子,才收回视线,继续道:“特此判,罪人宁从善,遣至恶渊海受罚!”

    此声一出,满堂哗然。

    恶渊海?

    赵水想过他或许终生监禁、流放荒地,可这样的判罚,实在超出了他的想象。

    是因为宁从善作为星门弟子而伤民?

    还是为了安抚住天下民心,以示惩戒?

    堂外,旁观百姓的闹喊声停息,转为了碎碎的低语——

    “恶渊海啊,听说那里专门用来关大恶人。”

    “活该!他可害了多少人家啊,看看那星垢,就该去那地方。”

    “真没想到,星门一点儿也不给情面,人一大家子都来了,跑了这么多天关系啥用没有。星门嘛,毕竟是法网恢恢之地……”

    大门口的纷扰声,让赵水闭上了双眼。

    而本早已认罪的宁从善,也瞠目起身,不再顾脸上的星垢如何难堪,也没听见身旁家人的号问,只是惘若听不懂似的望向堂上。

    可城令并未给予他任何的修正,继续说道:“念,罪人宁从善护城有功,特准延期三日后,执行此令!”

    言毕,惊堂木一拍。

    堂内廷杖敲地,持续不断的震颤宣告判罚敲定。

    宁从善一家人,就此跪倒在地,久久不起。

    三日后。

    幻丝城外,城墙已经修复,新砌的墙面比别处的颜色浅些,远远看去,就像一块大补丁贴在城墙上。

    赵水背手立在城门外的林子旁,站了许久,看着宁从善拜别家人后,向这里缓步走近。

    “没想到,还会有人来送我。”宁从善苦笑着开口道。

    相比在衙门的大堂里看见时的模样,今日的他极为平静,比起说是释然,更像绝望。

    赵水黯然垂眸,没有作答,将手中的包裹递过去。

    宁从善接过,掂量了下,里面传来铁器相撞的声响,是暗器之物。

    他又哼笑了声,说道:“更没想到来送我的,竟然会是你。咱俩认识的那天,哪里会想过现在……赵水,你知道,恶渊海是什么样的地方吗?”

    “不知。”

    “听说那个地方,很大,人很多,还有十八层的罚恶。里面的罪人只有走出层层的关卡,才能重见天日。”

    “未曾听说过。”赵水回道。

    宁从善强扯的嘴角垂了下,说道:“不知道也正常,毕竟从那里出来的人自古就没几个。大多数人,像我这样的,进去后就再没被人见过。赵水,咱们这可是最后一面了。”

    他似笑非笑的语气,让赵水的心更沉。

    “你真的不是故意害人?”

    “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呢,不是已经判定了是我动的手,证据确凿。”宁从善回道,提了提包裹,“谢了,不见。”

    一转头,他迎面碰见一满身白衣之人,挡在身前。

    是付靖泽。

    他身着孝服,满目通红,带着恨意立在宁从善面前,两手握紧拳头。

    宁从善再次苦笑,说道:“原来还有别人来送我。”

    “宁从善。”付靖泽咬牙道,“你可要等着我。”

    “什么?”

    “我会为父报仇。”

    “好哇。那我等你,来恶渊海。”宁从善忽然鼻子一抽,摊开两手,目含水意道,“要不帮帮忙,现在就杀了我吧,别让我爹娘看见就行……恶渊海那鬼地方,倒不如死了痛快!来啊!”

    在他的催促下,付靖泽双臂忍得青筋暴起,遽然抬起胳膊。

    赵水立即上前拦住了他。

    两力互抵,付靖泽终于还是将怒气忍了下,幽幽问道:“宁从善,我问你最后一遍,对我爹下毒药,是你故意的,还是失手?”

    那目光就像根刺,要把对面之人穿透。

    “哼,哈哈,哈哈哈哈……”

    宁从善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涌上了哭腔。

    “对不起。”

    这是他最后留下的话,再未多说,已被套上枷锁。

    戴罪之人,渐渐走远。

    “令堂还好吗?”赵水开口问道。

    付靖泽的父亲不幸离世后,他娘深受打击,在守丧的时候晕倒后始终没再下过床。

    付家一家,支离破碎,岌岌可危。

    被触及心头忧虑,付靖泽抽动了下眉头,咬牙忍住泪意,没有回答。

    “这种人,你何必来送。”他甩下一句后,往回走了。

    城外的角落,只剩下赵水一人,迎风默立。

    世事无常,但有时实在变脸得太过无情了些。

    他还记得刚来幻丝城的时候,宁从善坐在乌漆麻黑的山上,说过:“这霉地方,再待下去迟早得栽在这儿。”

    当时只当是玩笑。却不想,有时一语成谶,便是终生。

    那赵水他自己呢?

    若被揭了身世,是否也会这般套上枷锁、永别亲人,从此在世间消失?亦或是,更糟糕的,被既定的命途裹挟着,说不准将来,会如宁从善一样阴差阳错中铸成大错……

    事非己控,安能无恙。

    赵水第一次对以后的日子,感到害怕了。

    几日后,星门弟子先后离城。

    司马昕与汪岚帮忙传递案宗回都城,提前一日走了,剩下的人等付靖泽一家安顿好后,方缓缓离开。

    “前面是江东宁氏的马车?”许瑶儿掀开车帘,走下马车问道,“他们怎么也走这条路?”

    “估计是去都城。”赵水回道。

    “莫非他们还在想办法要将宁从善救回来?”

    “嗯。”

    几人没再说话,与宁氏的马车远远隔着,停车歇脚。

    入暑的天渐热,坐在车里都让人觉得发闷出汗,中途赶路路过这片茂密的林子他们就暂时停下休息。

    林道旁是条河,赵水见几人口渴,便提着水壶去打水。临到河边,他先顾自喝了一口,清凉的河水将他喉间的干渴一扫而空。摸了几把脸后,他拎起装得满满的水壶,往回走去。

    “给。”他挨个把水壶递给各人。

    “多谢。”

    “有吃的吗?”许瑶儿问道。

    “河里有鱼,要不给你烤一只?”赵水回道,“谁吃谁抓啊。”

    许瑶儿回给他白眼。

    赫连破看了卫连一眼,后者去马车上取出一个包裹,里面竟装了些煎饼果子。

    “凑合吃点儿,离前面的镇子还有一段距离。”赫连破说道。

    于是几人或坐或立,啃着干粮消磨了一阵。前头马车的人开始走动,看样子是要继续赶路,赵水他们打算等前面的车走出一段距离再驱车前行,毕竟宁氏一家现在应该不想看到他们。

    可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前面的人仍没有驾车而去,其中一人还小跑着往这边过来。

    “拜见赫连世子、各位灵人。”说话的是位家仆,被透过叶缝的日光晒得眯着眼,“请问你们可有见过我家夫人?”

    “未曾见有人过来。”付铮起身道。

    “奇怪……”那家仆挠着脑袋道,然后又匆匆作揖,“那叨扰各位了。”

    说完,他又往林子外的河边跑过去,看样子是在继续找人。

    又过一会儿,宁氏的人从派人问寻变成分头呼叫,一声一声在林中回荡,让后面马车周围的人再无法安然坐着,各自站起身来打量前面。

    苏承恒与赵水先走了过去,向宁父行礼道:“宁前辈,可需要弟子帮忙?”

    多日茶饭不思的宁父比第一次见苍老了许多,在林中走得有些晕头转向,扶着额回道:“惭愧,内人近日恶心不止,说找地方呕吐舒缓,这一去便没了人。二位有心,可否帮忙找一找?”

    苏承恒躬身回应,问道:“尊夫人不见多久?”

    “半个时辰了。”

    “走开时有陪同的人吗?”

    “有,那丫头中途去河边取水,回去时就找不到人。”宁父答道,丧起脸,“方圆两里地都找过了,还是没有,她身子弱,能走多远呢。我是怕、怕她因为从善的事受刺激,万一……”

    话未说下去,但听者已明白其中担忧。

    于是赵水他们一行人也停留树林,帮忙一同寻找宁氏夫人的踪迹。可是凭借他们的轻功脚力,各自远去数十里直到接近傍晚,竟仍是都没找到一点儿相似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