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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高人一等(一)

    “方才案审多位亲历者提及同一人,都是你,赵弟子。”太守说着仰起脖子,目光越过赵水的头顶向大堂外面看去,提高声音道,“各位,本官知晓,近月来星城中——尤其是都城之内——流言蜚语频出,已有三人成虎之势。坊间传言本非官衙管理的范畴,但如今,流言已衍化为对一人的攻击与抹黑,还让城中百姓陷入了持续的恐慌,故此,作为都城的太守本官需要澄清一些事情,以免众口铄金徒给星城添上无端的阴霾。”

    他停下说话,从椅座上站起,严肃的神情似乎是要说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

    赵水仰头看向他,与其说是感到意外,倒不如用满心的莫名其妙来形容。

    叫他来这里,就是别人提到过他?若是这样那他早该被当街示众千百回了。

    只见太守背过双手,微抿嘴角后,吸了一口气道:“这第一件事,是有关二十年前的预言。众所周知,其中虽提及善恶,但从未提及恶人之名,因此在未确定之前给任何一位清白之人扣帽子,虽无判罚、亦是不为人称道的行为。

    第二件事,是有关昨日大火发生时的动乱,人潮汹汹时,最怕彼此推挤无事生非,倘若昨日不是有人及时出手让大家有时间冷静,今日怕是就要有不少人因为踩伤他人,身染垢印了……”

    说话间,衙门外的嘈杂声愈渐减弱,人群从窃窃私语,直至转为安静。

    赵水的心也沉了下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讲道理、又如此直接地在大庭广众中说这些话,而且是个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脑袋里有些发懵,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但他清楚的是,这些他是想听的——

    即便总是嘴上说着无所谓无所谓,其实关于预言的含义,他比谁都在乎。

    “这第三——”那太守稳了稳气息,继续说道,“是想提醒各位,世事杂乱,星城需要更多明智的眼睛去看待人事。昨日,在衙门人力不足的情形下,是这位赵弟子主动出手,于危难之时将困于火中的六名孩童救出,甚至连一位身染垢印之人都没有放弃,还马不停蹄地将他送去医馆,未留姓名、不居功德……”

    感激正从胸口油然而生,可听到后面,赵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什么叫做没有放弃身染垢印之人?

    还有这六个孩子,又不全是他一人救出来的,功劳竟全算在他这儿。

    赵水瞪大眼睛看向太守,后者却丝毫没有理会他的存在,顾自仰着脖子,煞有其事地继续夸赞。

    然后赵水转头用眼神去询问旁边被提及的赵八一,却见他嘴角含着轻蔑的笑,低眸一言不发,显然早就听过了这个说辞,毫不意外。

    “外面的传言,本官不管都说了些什么,但赵弟子在众人诋毁之下仍保持本心、竭力救人,单凭这一点便值得尊重与推崇。星城有星法判罚,身无垢印便是无罪,望星城众人莫忘善恶有别,肆意猜测,会模糊了其中界限,辱没善人。”太守说完,肃脸沉默一阵儿,待大堂内外的气氛足够沉重后,才摆摆手,对一旁的庞护城道,“既然灾情前后已经全部查清,通报吧。”

    “是。”庞护城早就站了起来,躬身回道。

    赵水的眉间有些发紧。

    旁侧传来倒吸气的声音,他微微侧头,往堂中看去。

    除了那些端正跪着、衣衫普通的人,赵水发现还有三人手上正套着镣铐,其中两个年纪稍大,满脸挂着干涸的泪痕,颓丧瘫地;另一个年纪还小,被父母挤在中间,圆碌碌的眼珠子不安地在堂上跳来跳去,里面闪着一晃一晃的光。

    庞护城打开手卷,清了下嗓子,徐徐说道:“昨日火灾一事,经查,为庶人王四刻意胡乱燃放鞭炮,致使卖艺人的火物被燃。其保管者吴作,慌乱中将已着火的货物弃置导致牵连仓库、火灾爆发。仓库所有者刘塘,未按星法规定私自积存炮竹——特此,判罚三人拷押十日,吴作、刘塘二人各罚银二十两,用以复建。因王四年纪未达及冠,按星垢之法,延迟判罚垢印,若无异议,此案定审!”

    话音刚落,廷杖敲地声四起。

    赵水看见那叫做王四的孩子在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懵了住,眼中的光芒像是被什么瞬间抽走,徒徒留下散着恐惧的空洞。

    他的爹娘在旁边呜咽哭泣,仿若听见了什么非生即死般的噩耗。

    “我、我,我是不小心的!”那孩子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全是抖的,指着前头的小胖墩叫道,“又不是我一个在街上放炮,他也放了……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啊啊——”

    哭嚎声填满整个大堂,撞在赵水胸口有些难受。

    “有错就要承担。”太守朗声道,“王四的爹娘往后定要好生教导管束,莫让他再肆意妄为,酿成更大的错。”

    “是……”那对夫妻气若游丝地应道,伏身在地。

    衙役将三名接受判罚之人押下去,“退堂”声起,堂上的太守和庞护城缓缓起身,在堂内堂外一众人的躬身行礼中退去。

    走下案桌前,那太守还特地看向赵水,冲他点头微笑。

    耳边还回响着被押走的孩子的哭嚎,赵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漠着脸避开目光,缓缓转身。

    堂中的人都顿在原地,除了直接坐在地上捶着酸疼膝盖的赵八一外,其他人的目光,皆汇集到赵水一人身上。

    赵水装作没看见,转身低头向那赵八一问道:“赵大哥,你也是被临时叫过来的?”

    赵八一抖抖双腿,缓过麻劲儿后跳了下站起身,瞅着他道:“谁是你大哥?人大官儿刚给你正了名儿,别跟我沾上关系。”

    说完,他向赵水龇牙笑了下,拍拍屁股上的灰往外走。

    赵水扫了眼旁边的人,跟着走出去。

    外头的日光逃开云层,赵水前脚刚迈出大堂的门槛,便觉得整个眼前突然亮堂许多。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勾勒出面庞凹凸的轮廓,虽然刺得他一时睁不开眼,却让衙门外的百姓将他看了个清清楚楚。

    围观的人与刚刚审案时相比,不减反增。

    “原来长这样儿啊,别说,跟赫连世子还真有些相像。”

    “真是他救了人?”

    “是,昨个儿我亲眼瞅见的,那家伙,一晃神的功夫他就直愣愣地飞上了星台,手里抓着一大把孩子,把他们带了下来——他前脚刚跳下来,后脚高台就塌了,啧啧,很是惊险哪!我还想着是哪个年轻灵人这么厉害,竟是他啊……”

    “那还真是……”

    他们的交谈就像把当事人当作聋子似的,声音虽然压低,却仍想让在场的人都能听到自己说的话。一个个还探头探脑的,让赵水觉着自己就像被关在笼里的猴子,任人观赏还评头论足。

    赵八一走在前面,见外门被堵得水泄不通,不由得皱起眉头。

    “来来让一让啊!”他撩起袖弯,用粗鲁的声音喊道,“老子要出去,堵在这儿干嘛!”

    众人见他手臂上生有一大块星垢,脸色变了变,很快便纷纷避让开,腾出一条空当。

    赵水趁机跟在他后面,快步走出衙门,直至离开众人视线,才停下脚步立在街边喘了几口气——

    呆在那里面,自始至终都让人有些憋得慌。

    “真得恭喜你,看见刚才那些人的反应了吗?变得可真快啊。”赵八一咧着嘴走在一旁,说道,“还是星门的人厉害,给一个人定好坏真是信手拈来。”

    “方才,你与他们是怎么说的?”赵水转身问道。

    “呵,我压根儿就没说过话,他们说什么跟着点头就对了。”

    “可那孩子明明是你救的。”

    “那又怎么样?是能解身上的垢印,还是能让别人觉着我是个好人?”赵八一冷笑道,往墙根啐了口唾沫,“一旦烙下印子,谁管你是好是坏。你看衙门里判罚的那个娃子,以后长了垢印,会有人知道那是因为十一岁时在街上瞎跑放了鞭弄的?这辈子,算是毁咯!”

    说完,他两手叉起腰,顾自往前走了。

    赵水看着赵八一晃着身子走远,目光落在他那条长有黑印的手臂上,突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垢印、垢印……

    说白了,它就是一块肮脏的印子,却要让活生生的人来背负——纵使犯了罪恶,可人性难测,这样来分善人坏人,真的对吗?

    “赵灵人!”

    突然,有人在赵水脑袋后头喊了声,让他吓一跳。

    转过头,又是那领头衙役。

    “你不会是又要请我去哪儿吧?”赵水往后斜身看着他,蹙眉道。

    “灵人所言正是。”那领头衙役并没有听出赵水语气中的玩笑意,有些诚惶诚恐地回道,“昨日一事,赵灵人协助庞护城才避免更大伤亡,因此护城特地设宴,向您答谢。”

    “不用了吧。”

    “赵灵人,今日堂前所言乃上官有意为您记功正名,宴请之地就在近处,佳酿已设,还请灵人成了下官薄面。”

    赵水看他那不说服自己不罢休的模样,大概心里有了数——单是一位庞护城,不至于让这衙役如此紧张自己不去,估计是太守等在那儿。

    他究竟想做什么?

    带着这样的疑惑,赵水装作勉强地点点头。

    “赵灵人,这边请!”那衙役立即喜道。他那躬身邀请的姿态加上说的话,让赵水不由得想到招待客人的店小二。

    跟在他后面拐入侧巷,两人穿过三个街口后,来到了一座小酒楼——说是酒楼,但因为它地处偏巷、旁边紧挨着城隍庙,所以接待的基本上是到此烧香跪拜之人,空中饭香与香火的烟味交织,倒更像是吃斋饭的堂食。

    “庞护城命下官送至此处。”衙役停在酒楼的门槛前,说道,“楼上右拐走到尽头后,左转正对的那间包厢,劳烦赵灵人自行前往。”

    赵水抬头看了看这古朴得有些陈旧的小楼,回道;“嗯,多谢。”

    顺着吱呀作响的楼梯缓缓而上,他暗自在肚子里估量着庞护城——不是——应该是太守,会跟他说些什么。

    “咚咚。”

    “请进。”果然是太守的声音。

    “弟子叨扰了。”赵水说道,轻轻推开房门。

    门后一人正站在屋内,背对着他看向窗外,只一眼,赵水就认出了这人的身份,不禁怔愣道:“龚副城主?”

    身后传来门扇轻合声,赵水才注意到旁边的太守,他把门关上后,两手揣袖放于身前,说道:“赵弟子,还不快行礼?”

    “是……弟子开阳门赵水见过龚副城主,佳节将至,请福致意。”赵水躬身行礼道。

    屋中的龚副城主没有转身,“呵呵”笑了两声后,脑袋微微侧歪,说道:“赵弟子,你有去这庙中烧过香吗?”

    赵水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向窗牖看去。

    只见屋角的发戗弯弯,几点白雪与袅袅烟气相互映衬,似乎带着新春的暖意。

    “回龚副城主,弟子与家人刚入都城未过两年,不知习俗,所以未曾前来进过香。”赵水回道。

    “是了,才两年。两年而已,无论是星阶或是地位,你在平辈之中早已远超他人,百年无有,实在令人羡艳哪!”龚副城主感叹一声,缓缓转过身道,“不过既来星城,入乡随俗,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弟子谨记。”

    龚副城主的目光在赵水身上停留片刻,然后往旁边的圆桌一摆手,说道:“不必拘礼,坐下吧,待会儿就上热菜。”

    赵水看了眼已经摆上一圈饭菜的桌子,略一犹豫,抿抿嘴拱手道:“谢龚副城主盛情,此等佳节之际,弟子荣幸之至。只是今日路上被邀至问案时,弟子已答应母亲待事情结束回家用膳,此言既出不敢有违,两相之情,弟子只能舍弃一了。”

    闻言,龚副城主敛了几分笑容,与旁边的太守对视一眼。

    “看来对于今日之事,赵弟子心中有气,竟是不领情呢。”龚副城主抬手摸着自己的手腕,说道,“不过,赵弟子就不好奇,我今日能将你的名声逆转,明日是不是,也能给你的地位换一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