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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虽是白日,外边阳光明媚,然这间屋子却门窗紧闭,窗上挂着厚厚的挡帘,密不透风。

    屋里虽不是漆黑,却也近乎看不清家什等物,只有那浓重的药味弥漫,使得屋里透着渗人的阴森的颓败。

    文兰在门口站了良久,抖着手不敢去推那扇紧闭的门。她命苦,在府里不讨夫人喜,才总是把这些送饭传话的苦活交给她,传话其实不苦,苦在要来这个院子,要来面见那个人。

    那个人,任谁都不愿也不敢见,不是恶鬼野兽,但更骇人。

    纵使他曾经没病的时候,也无人敢抬眼看他。他身上的冷气好比剑锋,能横扫一里范围之内的活物。

    在这个府里,杀伐决断,他用敌人的头骨做烛台,用人皮做灯笼,早上必喝新鲜的牛血,这是他院子里的人亲眼看到的。

    纵是夫人都从来不敢正眼相视。直到他病了,夫人才扬眉吐气。

    有传言说他天生妖冶,有一种旷世无双的俊美。文兰不知道,府里的人都不知道,都是远远躲着他。

    这院子原是也有婆子丫鬟的,还有许多侍卫,但自从老爷去了前线,夫人便将这些人调走了,索性是一个将死之人,要那么多人伺候做什么。

    这是夫人的原话。

    只派文兰每日来送三餐饭,亦或是来传一些话。

    好在,这屋子里除了药味,倒也不臭。没人伺候的那个人,想来也无人梳洗,身上却没有腐烂的味道。

    这叫文兰还不至于呕吐。

    她暗地里咬牙,终是推开了那扇门。

    一进门,开门的一瞬,光线照进去,照在了那个窝在软榻上的人脸上,他头发拂面,看不真切,是将死之人的惨白。

    连忙反手将门关拢,那个人见不得光。

    屋里便再度黑下来,文兰站了良久,才适应这黑暗。这黑暗叫她双膝发抖,屋里太静,抖动的衣袂声竟也可闻。

    她尽量让声音正常些:“夫人吩咐,告知世子,明日二公子同相府丁小姐定亲,夫人问世子,要不要将世子抬过去参加定亲宴?”

    屋里无声无息,不知他听没听到。

    良久,才传来蛇从草丛中爬行的丝丝声,这声音叫文兰的双腿抖得更厉害,衣袂的摩擦声也更大了一些。

    “二弟定亲,我……我自然是要去的。”

    “奴婢知晓了。”

    得到了准信儿,文兰连忙转身,将大门呼的拉开,窜出去,又将门呼地拉拢。

    屋里再度黑暗。窝在软榻上的人蠕动了动,又一动不动了。

    一个黑影不知从何处现身,单膝跪在了软榻前,低声道:“世子不如不去的好。”

    丝丝声再度响起:“府里如此看重我,怎能不去?”

    的确果真是看得起他。

    那相府原是想将丁小姐许给他的,自他病了,就选了二弟。

    “世子明明知道,夫人是想叫众人看世子如今的笑话。”

    他有气无力道:“他们想看,那便看吧,最好是天下人都看,忠勇王府世子成了废人,这是多好看的事儿。”

    “景瑞侯府今日去集福寺上香了,据说除了祈福,主要还是给大小姐赎罪。”

    榻上没有回应。

    “那位宋小姐上吊被救之后,病了这近三个月,今日出府,属下远远看着,倒还不打紧。”

    这回有了回应:“嗯。”

    “她身边的人回报,她死了一回病了一场,倒是没从前爱哭闹了。世子也知,她自五岁起被宋老夫人禁足之后,每日都要痛哭几场,积年累月,后来就有疯癫的迹象。这回看着倒好,安安静静的。”

    安静好,安静比哭闹好。

    若是娶回来,一日哭几回都得把他哭死。

    当然,不管她是疯了也好,哭闹也好,他都要把她娶回来。

    钦天监明大人说过,只有她能救他的命。

    钦天监明大人也跟宋老夫人说过,她克父克母克兄弟姊妹,当然,也克夫,除非那夫跟她命数相抵。

    “属下替世子沐浴。”

    “嗯。”

    黑影起身,将软榻上的人抱起来,似乎很轻,轻得好比猫狗。

    他总是躺着不动,每日需得洗三回。

    ……

    集福寺。

    众人随着老夫人一道跪了一片,上香祈福完毕,退到了大殿后面的偏殿,偏殿内设有茶水,暂且歇脚。

    独独宋绿衣被领到了大殿对面的又一处大殿,殿内有僧人六十六,围坐成三圈,正中放着一个蒲团,绿衣被安排跪在了那个蒲团上。

    随后,齐声诵经,对着她包围过来,那声音无孔不入,几度令她晕眩。

    她不喜吵闹,她喜一个人。

    孙悟空未曾打死唐僧,需要多么大的定力。此刻的她,若是有孙悟空那样的道行,要将这六十六人尽数灭了。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她有罪孽,她必须坐在这六十六人包围的中心,让他们念经帮她赎罪。

    她必须听着。

    她的同学,许多都讨厌自己的母亲,因为多数母亲都爱念经。

    她没有。

    她的同学,许多都讨厌自己的老师,因为多数老师也喜欢念经。

    她没有。

    她自小都是学霸。

    她唯独喜欢的,便是读书。不停的读书,一直读到博士后,一直读到三十岁。

    后来,她不能再读书了,她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乐趣,于是她吞了整瓶安眠药。

    她以为她这般优秀,母亲定能回来,但是没有。

    父亲另娶,住在另一个城市。她守着别墅,守着她自己。

    她被这六十六位老和尚生生念晕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躺在了这桃色蚕丝帐幔的床上。

    春花坐在脚踏板上,在绣花,每拉一次丝线,小指头就翘起,很好看。

    她除了读书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但是现在,她知道她也是有好奇心的人。有好奇心的人竟是这般好,会让生活很有趣。

    她说:“我变了吗?”

    春花听到声音,才发觉她已醒来,连忙起身放下针线,用手贴上她的额头,放心着道:“的确不烫,太医说,是小姐哭闹了那些年,筋疲力尽,身子太弱才昏倒。”

    她素来不喜与人肢体接触,也从来不曾与人肢体接触。但是春花几次三番用手试探她的额头,她都没躲,这个比她大几岁的姑娘,眼里有温柔的光,那种温柔叫人不忍拒绝。

    说完方才想起绿衣的问话,柔声道:“小姐晕倒后,我已禀报老夫人,小姐已经记不住之前的事了。老夫人说不记得就不记得吧,索性也无甚可记得的值得记得的。”

    这话可真是凉薄。

    春花眼里含泪:“奴婢也觉得,不记得也没什么。小姐遭了这一劫,反倒不日日哭闹了,倒是好事。奴辈这些年,最怕的就是小姐疯癫了。”

    比起疯癫,的确记不得从前的事更好。

    索性也没有可记得的值得记得的。

    春花别过脸去,扬声道:“春雨去问问,小厨房给小姐熬的红参当归汤是否好了,趁热端过来。”

    “是。”

    伸出手去,扶着绿衣半坐起来,顺手将架子上搭着的丝绸披风披在她的肩上。

    随后才在脚踏板上坐下来,用手扶着床沿,轻声道:“老夫人明日要去忠勇王府,祝贺王府二公子同相府定亲之喜。若小姐身子好,说不准会带着小姐一同去,小姐也可寻个机会瞧瞧那世子到底是何等模样。”

    她对男人没有期待,对爱情没有期待,对谁都没有期待,瞧不瞧都不打紧。

    “记得你说,老爷……父亲同大少爷一起去了前线,大少爷是谁?”

    春花叹道:“原来不记得事竟是这般忘得干净,大少爷是小姐大哥,亲滴滴的大哥。”

    “不是说我克兄弟姐妹吗?他怎会活着?”

    “因为,他自小养在忠勇王府啊,与小姐几乎不谋面。”

    侯府的嫡子,竟然一直养在别家,她能不好奇吗?是个人都要好奇。

    春花叹道:“老爷同萧王爷是抵死的兄弟之情,萧王爷那时还不是王爷,只是将军,萧将军成亲比老爷早两年,但夫人一直不孕,据说膝下养一个义子便能成孕。大少爷出生后,便拜了萧将军为义子,带在膝下抚养。可不是神了,养到两岁,将军夫人果真有孕了,生下来世子。”

    谁说迷信是迷信,并非全是。

    这世上多得是用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

    春花又叹了一声:“岂料,将军夫人在生世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同小姐你的情况一模一样。将军失了夫人,痛不欲生,念及世子孤苦,便还是将大少爷养在身边,让世子有个玩伴儿。再后来,钦天监的人说小姐你命硬,就索性让大少爷住在那边了。”

    宋绿衣长舒一口气:“如此说来,大少爷……大哥同世子的关系定然比父亲同王爷的关系更好。”

    春花抿唇笑道:“那是自然,他们二人自小一起读书习武,一起参军打仗,十几岁便立下了军功,世子封骁骑将军,大少爷封为虎贲将军。”

    “世子几时病的?”

    “足足两年了。天下神医请遍,无法医治。”

    绿衣再次长舒一口气。

    所谓冲喜,只怕果然是两家的情谊使然,倒不全是府里惧怕她这个丧门星。

    春花看着她,似是欢喜,似是忧伤:“小姐果然与从前不一样了。”

    灵魂不同的两个人,又怎能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