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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直到脚步声隐匿,他才猛地张开眼睛,将手紧捏成拳。

    他活了二十年,从未女子敢这般对他。

    黑影一闪之间到了门前,将门关拢,再一闪到了他跟前,单膝跪下。

    “属下从未听说宋小姐懂医术。”

    这人是她。这人又全不是她。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幼时一起玩耍过,是宋府的掌中宝,骄横是有的,无理取闹更是有的,没有娘的孩子,都是如此,包括他。

    被禁足之后,他时常夜里翻墙去看,她都是哭,把自己哭到哭不动才会睡去。经常哭到让她身边的丫头婆子在耳朵里塞棉花,哭到老夫人给她院子里的仆人涨了一倍的月钱。

    他从未哭过,他讨厌爱哭的人。

    但他可怜她,就像可怜自己。

    她禁足不影响她长大,不影响她一天比一天美,也不影响她一天比一天嗓门哭得更大。

    她有一副好嗓子,哭了十几年都没哑。

    直到他参军,便再未去过了。

    “她想来也是心灰意冷,上吊没死成,无论世子娶不娶她,她都听天由命的。她今日这番话,至少说明她不会再去寻死。”

    不死就行。活着总比死了好。

    黑影道:“世子该沐浴了。”

    清早抹了那么多腐烂的动物尸液在身上,纵使他自己,都要吐了。

    夫人想让所有人看到他如今猪狗不如的样子,他便让所有人都看到了。

    ……

    回来的路上,宋绿衣叫停了马车。

    跟在老夫人马车旁的陶妈妈撩开窗帘子,回禀道:“大小姐的车停了,她似乎想下来走走。”

    带她出了两回门,便以为给了她自由?

    老夫人面色一沉,陶妈妈便走了过去,对正在下车的绿衣道:“老夫人令,小姐不许招摇过市,若小姐需要采买什么物件,老奴代劳。”

    绿衣面色不变:“好。”

    转身进了车厢,拿起案几下方抽屉里的纸笔,写了满满两大篇,将纸张从窗口递过去,陶妈妈伸手接了。

    走回老夫人车边,将纸张从窗口递进去:“这是大小姐想要采买的物件。”

    老夫人将纸展开,手指开始细微地颤抖。

    纸上都是中药药材名,这不令她心惊,那一手小楷,放眼京城,只怕也没有几个官家女子能写得这般好。

    而宋绿衣自被禁足,除了哭闹,所学无几。

    “果真是她写的?”

    “确是她。”

    老夫人慢慢将纸张叠起,从窗口递出去:“派个人,将这些东西采买回来,送到绿衣苑去。”

    “是。”

    马车再次启动,老夫人将眼睛微眯起来,手上还残留墨香。

    马车再度停下来的时候,便是到了。老夫人还没下车,候在府门外的婆子丫鬟便迎了过来。

    为首的夫人,身着青色绣粉荷的衣裙,一张说不上多美但也大气的脸孔,满满的都是谨小慎微。

    “儿媳等候多时了,料想婆母这个时辰该到了。”

    举止言辞恭敬,甚至带着卑微。

    老夫人嗯了一声,由夫人扶着迈进门槛去。

    春花低声道:“她是李夫人,想必小姐也是不记得的。小姐两岁的时候,老爷续弦迎娶了她,没有多显贵的身家,是老爷副将的妹妹。”

    春花聪慧贴心,总能时时对绿衣加以提点。

    而她就好似隐形人,似乎府里的诸人都看不见她。看不见最好,她素来讨厌那些言不由衷的寒暄。

    一路走得极慢,府里各处景致虽算不上诗情画意,多少也还是有些瞧头。身为武将的父亲,想必是没有那烂漫情怀的。

    进了绿衣苑,院子里的婆子丫头正慌乱成一团,手里拿着笤帚的拿着水盆的拿着锅铲的,物尽其用,都有。

    春花一声呵斥:“这是打的哪种乱仗?”

    春雨连忙飞跑过来,气喘吁吁道:“不知怎地,院子里竟是有老鼠,我们追了这半天也捉不住打不死。”

    春花连忙伸手,护住了绿衣的眼:“小姐莫怕,她们定能捉住它。”

    府里的人全都知道,宋绿衣怕虫怕蚂蚁,怕一切不是人的生物,怕的程度,会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她只要受到惊吓,便会如此。太医说,这是癫痫。

    绿衣伸手,将春花的手拂开,淡然道:“别打死,捉活的,捉住了给我送过来。”

    举步经过院子,进了屋子。

    春花呆愣了良久,加入了捉老鼠的队伍。

    人多势众,老鼠落败。被装进一个竹笼子里,叽叽叫唤。

    春花摸摸额头的汗,进来屈身回禀:“捉住了。”

    绿衣坐在梳妆台前,将头上的发钗一枚枚取下来,吩咐:“交给一个人,好好养起来。”

    春花又呆愣了良久,命人将笼子交给了小丫头春云,而后,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来,目光呆滞,神情恍惚。

    春雨走过来挨着她坐下,也目光呆滞,神情恍惚。

    春花道:“小姐变了。”

    春雨道:“是变了。”

    二人都叹了一声。屋里传来绿衣的声音:“派个人,去给我搬几箱书回来。”

    春花喃喃道:“小姐变了。”

    春雨道:“是变了。”

    俱她们所知,她少许认得几个字,只是少许。

    书搬回来了,侯府从来都不缺书,即便看的人甚少,这也是大户人家的门面。

    一直看到天黑,古书最是好看,她素来爱看。学校的图书室是她唯一去的地方。

    ……

    天黑了,这个院子更黑。

    院子里连个灯笼也没有,今夜的夜空也沉沉,无月无星。

    那个人不在前厅的大堂软塌上,此刻,他躺在另一间屋子,屋里一排排的烛火,火光闪烁跳跃,像是起舞。

    他歪坐在铺着虎皮的圈椅上,面前六尺长四尺宽的书案,摆放书信书籍笔墨纸砚。

    黑影单膝跪在下方,烛火映照,好一张清绝卓然的脸。

    “世子,前方的战报传进了宫,王爷与侯爷大胜,阴鸷国灭了。”

    他还是那病歪歪的样子,脸色苍白,有气无力,轻轻动了动手指,表示听到了。

    黑影起身,走至书案前,从袖里摸出两寸长的竹筒,递过去。

    “这是王爷给你的密信。”

    他接过,似是用了所有的力气才将密口的蜡封打开,抽出里面的绢纸,看了看,就着烛火烧了。

    绢纸在他的指尖燃烧,一直燃尽,但他不觉得烫,拇指食指轻轻捻动,灰烬灰飞烟灭。

    “王爷有何交代?”

    “阴鸷国灭了,如今便只剩下黎国,皇上自继位以来,就是想一统天下,必会命父亲同宋叔叔,乘胜而进,只取黎国。”

    郭浩黯然:“王爷同阴鸷国大军在长梁子一战,虽是胜了也是险胜,已然损失不少兵马,而宋侯爷同阴鸷国大军在红石梁那一战,也是疲惫不堪,怎可不令大军班师回朝,稍作休整再取黎国?”

    他眼睛半开半合,良久方道:“阴鸷国是大国,如今已灭,除了皇上的心头大患,离他一统天下只需一步。黎国不过一边境小国,若是粮草供给充足,只需以父亲和宋叔叔任一人之力,便会满打满胜。我怕的是……”

    郭浩立马抱拳:“世子有何吩咐?”

    “传密信给父亲,请宋叔叔称病,回京疗养。另,将攻下阴鸷国险胜的消息传给钱夫人知晓,她定会去同相国夫人求情,若能求得他们一起班师回朝,至少可保暂时无忧。”

    “若杨相并不在意这个姨妹呢?”

    “也好叫她知道,莫要再做杨相的耳目,攀附不上。”

    朝廷之争,父子都能反目成仇,兄弟都可手足相残,何况只是一个姨妹。

    他的眼睛又合上了,声音似有似无:“若只能保下一人,我父也会愿意保下宋叔叔,毕竟,萧家欠宋家太多……”

    突然双目大开,沉声道:“务必让宋穆炎兄长护送宋叔叔回来。”

    “是。”

    郭浩离开,他又软塌塌地瘫在了圈椅上。

    室内的烛火争相跳跃,好似起舞。

    ……

    回京的既不是萧沧雨亦不是宋天轶,而是宋穆炎。

    太医诊过了,双腿胫骨尽断,此生再不能行动。

    说是在红石梁那一战所伤。他被直接抬进了侯府,住进了他空了多少年的穆炎苑。

    他万万也料不到,父亲乘他熟睡,打断了他两条腿,随后向皇上求情,允他回京疗伤。

    府里自然是悲声一片。

    京城自然是嘘声一片。

    骁骑将军和虎贲将军都成了废人。

    来看望的来哭的总算都走尽了,宋穆炎方才得到安宁。他剑眉星目,酷似宋天轶,刀削剑刻一般的俊朗。

    老夫人派了二三十个婆子丫鬟来伏伺他,现在深更半夜,床榻边还跪了四五个,恐他要喝水,恐他要大小便。

    随他回来的还有宋山宋水,是自小跟在父亲身边的人,他二人立在门口,利剑配身。

    婆子丫鬟们抖了一天,这些人从来未曾见过宋穆炎,纵是他如今不能动弹,这两个佩剑的护卫都令她们胆寒。

    宋天轶终于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出去。”

    几个丫鬟连忙连滚带爬的出去了。

    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衣披着黑色大氅的黑影,几个起落间,就进入了侯府,在房梁上起起落落,落在了穆炎苑。

    径直走进屋子,门口的护卫没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