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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五噫之歌

    翌日清晨,天一转晴。尹无阙几人大早起来,吃了点儿东西,就启程。东郭熹有钱,早就买好了两辆马车,尹无阙各自驾了一辆车,佩鸾坐在东郭熹的车,其余三女便跟着尹无阙。

    天凉好赶路,不觉间几人已经到了分手时刻,由美子要跟着尹无阙,黄梅雨却是不愿意同东郭熹二人一处。于是东郭熹带着佩鸾往洛阳城而去,而尹无阙则与其余三人玩北邙山去了。到了山脚之后,玉儿认得路,指着尹无阙往前。不多时,到了一处小道,玉儿叫停了尹无阙,然后一番比划。

    由美子就将她的意思向尹无阙说明,原来穿过一乱林间小路,便道了玉儿的家。只是林间小道,尹无阙的马车不方便通过,所以她就要在此处统计人告别。尹无阙见状,忙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姑娘你去吧。”

    玉儿点了点了点头,行了个万福,转身离去。尹无阙看着她的背影,忽然生出一丝惆怅来,谁料这时,黄梅雨突然道:“你要是真的舍不得,大可以跟上去。”

    尹无阙回头,看了看两人,笑了笑,道:“那咱们回去了。”说还,就转呗调转马头,这时候突然看到眼前青山连绵,笑道:“既然咱们都来了,不妨去登北邙山看看。”

    由美子一听,当即叫好。几人继续打马往前,不多时到了山脚,三人便弃了马车,沿着山路一路往上。

    北邙山在洛阳之北,自古以来,便是洛阳城中人家选择墓葬之地的首选。唐诗王建有诗:“北邙山上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这里埋葬有中兴之主汉光武帝刘秀,也埋葬有亡国之君,有唱《玉树后庭花》的陈后主,也有“垂泪对宫娥”的南唐后主。至于历代贤哲,更是不在少数,有满门忠烈的颜真卿,也有心忧家国的杜工部。

    只不过尹无阙几人只是武人,尹无阙固然偶尔学他人风雅,也不过真的是学其表皮而已。所以,这几人对于凭吊之事,却无兴趣。既不感慨君王之得失,也不评价贤哲之品节,更不会去访道寻佛。只找了一处人烟稀少的路径,顺阶而上。到后来,更是丢开石阶,只找那些无人之地,攀岩越石,穿林过溪。北邙山山峰不少,然而也都不甚高,这三人身手殊为不凡,却也难不住几人。

    几人一路攀援而上,不觉之间,到了一处山顶。也不知山峰之名,只见到山顶处有一处凉亭,年久失修,此时早已坍塌。几人站在凉亭外,举目而望,眼前便是洛阳城。一时山风徐来,倒也颇为凉爽。

    只是这北邙山没有奇特之处,也不险峻,又无壮丽之色。几人四下观望,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不由觉得兴致寥寥,当即就决定下山。这时,黄梅雨却像是看到一个奇怪的事情,指着脚下一个地方,道:“这石碑上面有字呢。”原来,她刚才走路的时候,不小心带掉了地上的一层泥土,忽然觉得脚下有异,低头看去,竟是一个石碑,石碑上面,隐隐约约有些文字。

    尹无阙心想,又来名山大川之中,少不了文人墨客刻字留念。洛阳作为古都,北邙山又在它的北面,怎么少得了这种风雅事情。他倒也不在意,可这时黄梅雨却已经蹲了下去,正用手抹去石碑上面的泥土。

    原来,这个山峰之上,树木并不茂盛,终年风吹雨打,所以积土并不厚。这石碑虽然被泥土所盖,但是只有薄薄一层。只用了片刻,石碑上的泥土就被她清理掉了一大块,这时候就听到他念到:“崔嵬兮,噫,劬劳兮,噫。”说到这里,她拍手而笑,道:“这时什么东西,一口一个噫的,倒像是孩童写的东西。”说话间,却是直起身来。

    尹无阙一听,也哈哈一笑,道:“却是奇怪。”

    可偏偏这个时候,由美子走了过来,蹲下身子,又开始抹去石碑上的泥土。尹无阙笑道:“这小孩的玩意,有什么看的?”

    由美子冷冷道:“小孩子还懂得刻碑?”就不理会尹无阙的话,继续手上的工作,不多时,一块石碑上的字全被她清理出来。接着,她竟然叫了出来,“这是《五噫歌》。”

    《五噫歌》?尹无阙倒是第一听到这么个东西,当即走上前去,就看到地上的石碑因为风雨侵蚀,已经有些残破,上面的字迹,已有些模糊,但是大致尚能分辨。只是这石碑缺了一块,前面两句似乎少了几个字,后面三句倒是看的清清楚楚。这时候由美子道:“陟彼北邙兮,噫。顾览帝京兮,噫。宫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

    黄梅雨笑道:“这边是五噫歌?一二三四五,五个噫字,便是五噫歌,当真随便得很。”

    由美子摇头道:“这是梁鸿登北邙山作的歌,后来皇帝知道了,大怒,派人缉拿他,他便逃走了。”

    尹无阙笑道:“这是什么诗,我倒是没有看出什么好的地方来,竟然叫皇帝都能震怒?”

    由美子道:“亏你你还是中国人呢,还不如我一个东瀛人呢。这首诗言辞固然简单,但是全篇意思,全靠五个噫字托出,可谓是前所未有。诗歌之美,本不在辞藻华丽,而在于意义高远。梁鸿登山,见到皇宫巍峨壮丽,却又想起百姓之苦,永无停歇,作此之言。虽然言辞已尽,但余韵无穷,这才是好诗。皇帝觉得他出言讥讽,自然要抓他了。”

    尹无阙微微一愣,笑道:“没想到你懂得到多。”说吧,扭头看向洛阳城去,只当做此地依旧是都城,目之所及,宫阙万间。一时之间,想起秦始皇凿空骊山,修筑宫殿帝陵。天下征夫尽聚集,任由他人驱赶却没人在乎他们的死活。这时又想到北邙山下还有帝陵,一时间感慨万千,饶是你再英雄好汉,到头来,终究不过是一捧黄土。顿时间,无尽悲凉之意,尽数涌上心间。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远处一人叫道:“姑娘倒是见识不凡。”

    三人吃了一惊,心想这里怎么还有别人?当即循声看去,就看到一个老松后面,转出一个老者来。那老者头发灰白,满脸风霜,看年纪已经是迟暮之人。但是精神矍铄,显然内力非凡。尹无阙心道,此人恐怕是隐居此地的前辈高人。

    尹无阙见到那老者,当即上前,躬身道:“晚辈尹无阙见过老前辈。”

    老者听的这话,忽然一愣,上下看了看尹无阙,道:“你便是尹无阙?”说到这里,他缓步而来,看着由美子,道:“姑娘叫什么?”

    由美子道:“我叫新垣由美子。”

    老者点了点头,道:“原来是东瀛人。一个东瀛人倒也懂得中土故事,却不容易。”

    由美子摇头道:“老前辈过奖了。这些都是我父亲教给我的。”

    老者道:“哦。却不知令尊对梁鸿做什么评价?”

    由美子道:“家父年轻的时候做过一段隐士,对着这些古代的隐士几位推崇。”

    老者道:“只是推崇?就这些?”

    由美子看了看他,想了想,道:“那是之前,后来家父倒是没有那么推崇,他说这首诗看起来颇有圣者仁心,但是却又一点儿不足。”

    老者道:“哦,说来听听。”

    由美子道:“家父说过,倘若关心百姓,光靠说的,远远不够,做这个讥讽之诗,更是不可。当儿大丈夫,不能光动口,还有有作为。居庙堂之上,当直言劝谏,让君王从仁行善。处江湖之远,也不能自暴自弃,更当竭尽所能,绝不能置身事外。因为这个缘故,后来家父便不再隐居,选择了出山,进入的伊贺门中。我们东瀛国内现在正是乱世,他也想为天下苍生出力,可奈何……”说到此处,她想起了松平健太郎,忽然有些哽咽起来。

    那老者听到此言,微微一惊,道:“怎么了?”

    由美子叹了口气,道:“家父虽然想要为天下苍生出力,可奈何本门之中,争权夺利,相互倾轧,家父已经过世好一些时日了。”

    老者听了,微微一怔,过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道:“人在江湖,终究是身不由己。”

    说道这里,由美子突然想起了松平健太郎的话来,道:“家父临终的时候又说他怀念当初隐居的日子,不问世事,竟像是有些后悔出山。”

    老者听罢,良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长叹了一声,转身离去。只见他身子掠起,几个起落,眨眼间,便消失了不见。尹无阙心道:“这真是个怪人。”这时就听到老者的歌声传来,“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郡,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声音凄凉,歌声之远处送来,越来越弱,等到最后一句唱出,已经是微弱难辨,到最后那个“苦”字传来时候,已经是细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