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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死亡通知(原名)

    “你的第一个实验者能感动到你吗?”同事笑着问男人。

    “有点吧,”男人手插在口袋上,优雅又从容,“她比我想象的还要笨,笨死了。”

    “那叫善良,谢谢。”同事纠正他,爱情固然可贵,但那么多年的友情也不是作假。

    “随便吧,”男人耸耸肩,又说,“我相信,下个游戏者不会让我失望。”

    “这么快就有新的实验对象?”

    “对啊,这次,我找了个卑鄙的人。”

    他被取名仁慈,却没有仁慈心。

    卑鄙的我

    1、你要死了!

    早晨八点,顾瑞仁已准时出现在公司。

    这是他的习惯,提前一小时上班,自从他一手创办了“最IN”,这个习惯就养成了,风雨无阻,没有落下一天。顾瑞仁今年28岁,六年前,从一所“985”重点大学毕业,进了一家国企,三年后,辞职创业,搞手机软件开发,几经波折又起死回生,最IN在这个城市有立足之地,顾瑞仁也打出名气。

    典型的青年才俊,在市里出席一些活动,介绍他,都是“这是最IN的顾总,年轻有为”。顾瑞仁握着酒杯羞涩地笑,黑眼睛玻璃珠似的清澈,就像温和无害的小动物。上天似乎特别厚待这个男子,给了他才华和毅力,也给了他俊美的容貌。

    顾瑞仁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尤其是一张侧脸,开会时,握着钢笔沉思,微垂着眼睑,那长长的睫毛总让人底下的女职员脸红发烫。他从不摆架子,处事温和,说话嘴角微扬,眼睛有笑意,说几句就能让人对他掏心掏肺。

    他还单身,年轻貌美,正处于男人充满活力沉淀魅力的年纪。

    顾瑞仁走在公司通道,遇见早到的职员,说了几句亲切的话,心情平和地走向办公室。推门的瞬间,看到那个男人正坐在自己座位喝咖啡,他觉得喉咙一紧,扯扯领带,压低嗓音:“你怎么又来了,我说了,别缠着我!”

    那个男人直接当没听到,他穿着纯黑的西装,英俊迷人,却像个小孩,似乎对咖啡新奇得很,抿了一口,被苦得直吐舌头,赶紧把咖啡推得远远的,抬头冲顾瑞仁特天真无辜地笑:“你要死了!”

    口气淡然得像问吃早餐没,顾瑞仁觉得快喘不过去,他解开最上面的扣子:“我知道!你别一直阴魂不散地缠着我!”

    2、因为我能让你不用死,顾瑞慈。

    是的,顾瑞仁刚被宣告离死不远。

    一周前,他照常开车上班,遇上一场不大不小的车祸,被撞到头部,轻微脑震荡。肇事方还算有良心,送他去医院做了CT。当时顾瑞仁晕晕沉沉排队,被医生一句“去办住院,可能是肿瘤”惊醒了。

    又做了一大堆检查,听了一大堆专业术语,医生告诉顾瑞仁,他脑袋有颗肿瘤,位置很刁钻,手术风险大,成功率不高,就算做手术,十有八九失败,还可能变成个傻子。

    “那你让我等死?”

    “先生,我只是给你专业意见,至于选择权,在你。”

    顾瑞仁走出来,他才28岁,还没结婚生子,怎么能死?他像所有无法接受噩耗的正常人一样,坐在走廊上揪头发,身边坐下一个人,一股阴森森的冰冷气息侵袭进来。顾瑞仁转头,看到男人微笑地说。

    “你要死了。”

    “很快!”他又加了一句。

    那种浓烈的窒息感,顾瑞仁本能要逃,却发现自己动不了。男人打了个响指,一段视频在顾瑞仁眼瞳里播放,他看到到处都是白的病房,有很多人,医生,护士,最后床单轻轻盖住他的脸,一动不动的他被推了出去,他死了。

    又是响指声,顾瑞仁已经能动了,他重重喘着气,衬衫已被冷汗浸湿。

    他去找那个男人,男人已经消失不见,医院人来人往,他仿佛从没出现过。

    这是第一次,接下来,顾瑞仁总能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话,永远都是一句“你要死了”,有时他也会出现,就像现在。这个诡异的男人就像拿着死亡倒计时的钟表,秒针无声地走着,一分一秒提醒着顾瑞仁——他要死了。

    死亡让顾瑞仁恐惧,而这个男人,快让他崩溃。

    顾瑞仁极力压抑要暴走的情绪,他的眼睛冲血得可怕,像要撕碎一切的野兽:“我知道我要死了,但不用你来提醒,你他妈的一直出现在我面前,到底要干吗?”

    男人还是坐在老板椅上,优雅叠着腿,像俯视一切的神,露齿一笑:“因为我能让你不用死,顾瑞慈。”

    一刹那,顾瑞仁面如死灰,脸上毫无血色,不是因为他听到不用死,而是他被叫出真正的名字。没错,他根本不是顾瑞仁,他叫顾瑞慈,顾瑞仁是他的双胞胎哥哥,现在他拥有的一切,都是抢他哥哥的。

    3、放心,只要不是你不要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十年前,十八岁的少年对一模一样面孔的兄长说,哥,你让给我吧。

    顾瑞仁,也就是顾瑞慈的哥哥,虽然犹豫,但最后还是点头,他让出他的名字,也让出本属于他的灿烂人生。

    顾瑞仁和顾瑞慈是双胞胎兄弟,顾瑞仁早出生五分钟,做了顾瑞慈的哥哥。

    他们父母是山区学校的教师,那是个贫穷落后的地方,山环着山,就算现在路修好了,开着车依然要绕着山转半天的穷沟沟。顾家兄弟打小就亲,睡同一个摇篮,头脚相对,最后都会变成头靠头亲昵挨着的姿势,哥哥半抱着弟弟,温柔地护在怀里。

    十岁那年,父母结伴去给辍学不读的孩子家访,做思想工作,回来的路上碰上泥石流,遇了难。顾瑞仁牵着弟弟的手看到父母的遗体被挖出来,他死命捂着弟弟的眼睛:“慈子不要看!你还有哥哥,还有哥哥。”

    一夜之间,顾家老大长大成人,是顾瑞慈的哥哥,也是近似父亲的存在。

    乡亲们念他们父母是好人,是村里的大学生最后还是回了老家,十年如一日驻扎在学校里,过着清贫的日子却毫无怨言,对学生比对自己的孩子还好,大家凑了笔钱,给顾家大伯过去,留着将来孩子上学。

    兄弟俩现在就住在大伯家,大伯也不富裕,但心地善良,待这两孩如己出的,在坟前发誓,拼了命,也要让这两孩子上大学走出去。顾瑞仁也带着弟弟跪在墓前,在心里说,爸爸,妈妈,我一定会照顾好弟弟的。

    顾瑞仁是真的疼弟弟,大伯虽待他们好,但到底隔着一层,不如父母亲厚。一家子围着吃饭,顾瑞慈看到爱吃的多夹了几下,顾瑞仁在底下踩他一脚,回头带着弟弟,到溪里抓小鱼,在山里设套抓野鸡。

    大山穷归穷,大自然的赠馈也不少,顾瑞慈撒了疯到处跑,顾瑞仁生了火,看着轻烟升起。兄弟作贼般饱食了一顿,顾瑞慈枕着手,倒在草丛,万里无云,蔚蓝如洗,他不自觉伸出手,喃喃道:“哥,天好大。”

    顾瑞仁用水把火星浇灭,一把拉起懒洋洋的兄弟:“走了,回家。”

    他背着箩筐走在前面,顾瑞慈追过去,搂着他,兴致勃勃问:“哥,你以后想过怎样的生活?”

    顾瑞仁想了想,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父母的离世让他无暇想其它,每天忙碌的农活家务逼得他马不停蹄,他总想帮大伯多做点家务,来抵掉寄人篱下的恩惠。弟弟是个野性子的,懂事,但偶尔会犯倔,他要挡在他面前。

    对上顾瑞慈你真没劲的眼神,他摇头问:“那你呢,想过什么生活?”

    “我?”顾仁慈眨了眨眼,他搂紧哥哥,脑袋侧过来,用力碰了下,“我很简单啊,和你在一起,你怎么过,我就怎么活。”

    顾瑞仁抿着唇笑了,他是蛮内敛的性格,不似弟弟的嬉笑怒骂,他笑是很浅很浅的笑,从唇角逸开,就像一朵清香白莲静静绽放,开出整个春天,真正的色如春花。顾瑞慈一愣,明明一模一样的脸庞,可哥哥好像就比较好看,他小声嘟嚷:“哥,你以后不要被女人拐跑了,就不要我了。”

    他在山沟沟,可是听多了兄弟娶了老婆,分家后撕破脸的龌龊事。

    顾瑞仁失笑,拖着他往前走:“放心,只要不是你不要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夕阳西下,照得两人身上都是金色光辉,少年还未成长的脸庞温润柔和,勾肩搭背的亲密无间,谁也想到有一天,他们的亲密会变成一把刀,牢牢刺进顾瑞仁的心。

    4、原来在山外的世界,穷是件可耻的事。

    那是很多年后,两人一起参加高考。

    顾瑞仁的成绩一向很好,顾瑞慈对学习却是可有可无,不怎么用心,倒也不会差到哪,重点没指望,正好够得上普通三本,他也无所谓,只要能和哥哥报同一个城市的大学就好了。

    高考一结束,兄弟俩出去打工,赚学费补贴家用。

    这是两人第一次离开小山沟,也没走多远,就在省内的城市,不过比山环着山,除了青绿就是青绿的家乡好多了,拔起的高层建筑,24小时不灭的霓虹灯,巨大的广告牌都让顾瑞慈感到新奇。

    他站在繁华的街道,兴奋得觉得头都在旋转,然后……被人海淹没。

    他们太渺小了,在这里他们什么都不是,彼时,他们都是愣头青,典型的穷屌丝打扮,土得掉渣的发型加洗得苍白的牛仔T恤,行李袋上除了几本书几件衣服,什么都没有,连个山寨手机都没有。

    他们有的就是年轻,有力气,老乡介绍他们到建筑工地做小工,兄弟俩都是学生,也只能做些卖苦力的活。在工地三天,工地的灰尘,高温,就让顾瑞慈对这城市失去新奇,太累了,肩膀手臂被晒得褪了一层皮,手起泡又马上被磨破小砂子钻进去都不觉得疼,麻木了。

    每天早早起床,坐早班公交,跨越半个城市到工地,傍晚回去总是一身泥。

    正是高峰期,公交人挤人恨不恨多塞几个人,兄弟俩的四周总微妙留着小小的间距。起初顾瑞慈还没发现,后面他看出来了,脏,他们灰头土脸,那些人怕脏。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哥哥晚上都站着回去,就算有空位也不坐,怕弄脏座位。

    凭什么,他们又不是没付钱,难道他不想干干净净光鲜亮丽,可那是工地,中午休息也只能找个地方随便躺一躺的工地,会给你一条龙服务?到站有人下车,顾瑞慈眼疾手快堵在前面,他把顾瑞仁拉过来,强迫按住让他坐下来,还挑衅地看四周的人群:“看什么看,我们又不是没付钱!”

    难道他们辛苦了一整天,连坐车回去的权力都没有?

    没人理会他,那些眼神轻飘飘看他一眼又仿若无物地移开了,顾瑞慈梗着脖子忍着,顾瑞仁看着一脸倔强不甘的弟弟,伸手在他手肩拍了拍,无声安抚,他的弟弟看似大大咧咧,其实自尊心特别强。

    顾瑞慈望着眼神柔和的哥哥,心里一阵难受,他的哥哥这么帅,成绩这么好,获得的奖项说出来能甩他们一条街,却在这里受尽歧视。他握紧拳头,气他的心善,气他的儒弱,更恨自己没用。

    原来在山外的世界,穷是件可耻的事。

    十八岁,顾瑞慈第一次为自己可悲,那些人的眼光压得他喘不过去,他们看自己,就像粘在公交椅上的口香糖。自卑像毒液侵蚀着这少年还未成熟的价值观,每到深夜人静,他就难于安睡,穷是一种病,难于根治还带着附骨之蛆的痛。

    领到第一个月工资,顾瑞仁仔细数钱,其实数来数去也就那薄薄的几张。

    他却很开心,边数边兴奋道:“明天我们休息,慈子,想去哪里,哥带你去玩。”

    顾瑞慈没说话,就在刚才从工头接过那可怜的钱币。他又一次感到命运的悲哀,他卖命一个月,就这么一点钱。许久,他抬头,眼睛通红一片,他说:“哥,你让给我吧。”

    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就算是至亲也很难分辨,这段打工生涯让顾瑞慈尝到了世俗的可怕,他怕了,他怕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怕这深陷泥坑无法自拔的感觉。他说,他代替顾瑞仁去上重点大学,反正哥哥成绩这么好,复读一年肯定能再考上,他不行,他基础太差了,就算再努力,也考不上“985”大学。

    顾瑞仁震惊了,他不知道到底什么让弟弟产生了这可怕的念头,不过他看着弟弟,双手握拳,眉头紧皱,黑亮的眼睛因为忍泪憋得能红,里面全是痛楚。现在的生活让他这么痛苦吗?顾瑞仁手中的钱落下来,顾瑞慈弯腰去捡,叠好递给哥哥。

    顾瑞仁看着那几张钱,弟弟被晒黑的手背上大小的伤口,嗓子眼被堵得死死的,一句都说不出来。

    开学了,顾瑞仁送顾瑞慈去学校,他帮顾瑞慈把行李搬上车,又整了整他的衣领,有些伤感地说:“以后你就是我了。”

    行李上放着他的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顾瑞慈说:“哥,我等你过来。”

    车开了,顾瑞仁站在原地,看着车离开,顾瑞慈大半身子伸出车窗,拼命摇手。

    离别这么不舍,可他们还是离得越来越远。

    从这一天开始,顾瑞仁就是顾瑞慈,顾瑞慈变成顾瑞仁。

    5、你是个卑鄙的人。

    顾瑞仁,不,是顾瑞慈恐慌地望着仍端坐在面前的男人,脸色苍白:“你全都知道?”

    “当然,我无知不知,”男人微微一笑,看他就像看一个卖力演出的小丑,“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会找你吗?因为你是个——”

    他顿了顿,直视顾瑞慈:“你是个卑鄙的人。”

    顾瑞慈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他说得没错,他是个卑鄙的人,他利用哥哥的疼爱,夺走了他的重点大学,夺走他的锦绣前程,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偷顾瑞仁来的。

    一开始顾瑞慈确实只是想代替哥哥去上学,让顾瑞仁再复读一年,没想到,祸不单行,第二年,大伯上山采药,滑了一跤从山上摔下来,在医院躺了半年,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包括兄弟俩的学费。

    那个死里逃生的男人得知为了救自己一条命,连学费都搭上,只说自己没用。

    顾瑞仁坐在他面前,说:“您活下来就好了。”

    他是真心的,大伯待他们这么好,有堂弟堂妹的,就不会少了兄弟俩的。大伯失去了劳动力,婶婶又只是家庭主妇,顾瑞仁看着还小的弟妹,想到还有正在上大学的弟弟,去学校退学。

    老师跟他谈了足足一节课:“顾瑞慈你成绩终于上来了,不要这样放弃,有什么困难,老师会帮你的。”

    顾瑞仁望着老师,他装得很像,没人怀疑他被调了包,只有至亲才发现,不过也瞒得严严实实,这要被发现,是犯法的,谁也不敢说出去。他朝老师深深地鞠躬,转身离开,他相信老师是真心的,可他也清楚,老师和逝去的父母一样,血是热的,力量却很小。

    顾瑞仁跟村里的人拜师,做建筑工,哪里有工地,就往哪跑。师父带他去外地打工时,顾瑞仁去学校找了弟弟,也想看看大学到底是什么样的,他跨出这一步,以后学校跟他再无关系。

    那是所历史悠久的名校,校区不大,但环境幽雅,校园大道被郁郁葱葱的树干遮得很严密,阳光星星点点的透下来。顾瑞慈陪着兄长走了一圈,介绍学校的人文传统,最后到图书馆。他知道,哥哥是很喜欢读书的,他遗传了父母的文气,暑假打工那么累,睡前他都要翻几页。

    顾瑞仁在看到一排排的图书,眼睛亮了,终于流露出对大学的一点向往,他刚才一直都风平浪静的。顾瑞慈眼一酸,看着哥哥像找到心爱的玩具,手摸着书,一排排走过,他走到他身侧,低声说:“哥,我们换回来。”

    顾瑞仁笑了,他的笑是那种很爽朗很欣慰的笑,他用手肘用力碰了弟弟一下:“傻子,我是老大,养你天经地义。”

    可他也就早出生弟弟五分钟而已。

    顾瑞仁走时,用力抱了抱弟弟。那是在大门口,来往都是蓬勃朝气的大学生,走路有风,迎面一股青春气息。顾瑞仁看着他们,又看着过分朴素的弟弟,手指被行李的细带子勒得有点疼,他笑着说:“我走了,赚钱给慈子买手机买电脑。”

    他看顾瑞慈就像看一个小孩,家乡的老传统,只要没毕业,仍在读书,就算成年了,过年也会照例包压岁钱。顾瑞仁也一样,他疼弟弟,他去过宿舍,每个人桌上都有一台电脑,他们有的,弟弟也要有。

    三个月后,顾瑞仁给弟弟寄了部手机,那几年最火的诺基亚。他拿着山寨机,给顾瑞慈打电话:“慈子,手机好用吗?”

    顾瑞慈躺在床上,身边放着另一部手机,刚上市没多久。他已经在外面接单了,随便一单,是当年他在工地扛砖头的翻倍。原来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大,顾瑞慈从来不是乐于安定的人,对他来说,重点大学是跳板,他要借此跳得更高。

    他脑子全是飞得更高的想法,那么多想法,最可行的是哪个,顾瑞慈闭着眼睛琢磨,耳边是哥哥絮絮叨叨的话,翻来翻去就那几句。他脑中浮现出哥哥上公交前,明明处在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却那么瘦,又高,显得有些驼背,他有些难过地想,哥有点土了。

    那是顾瑞仁第一次去找弟弟,后来,有次工地在同城,他经常地去找他,带弟弟去吃饭。最后一次,顾瑞慈带哥哥到宿舍,顾瑞仁躺在床上翻他的书,顾瑞慈在旁边玩电脑。宿舍的都是宅男,光着膀子玩游戏编程,有人大喊一声:“顾瑞仁——”

    “啊?”顾瑞慈和顾瑞仁异口同声一起应了。

    “哇靠!果然是双胞胎,心有灵犀!”

    舍友没有在意,顾瑞慈的脸却瞬间刷白了。他过得太顺风顺水,几乎快忘了,他是顶替别人的名字,偷了别人的人生,而这个人现在就躺在身边。顾瑞仁冲弟弟歉意地笑,他已经习惯把自己当成顾瑞慈,只是听到这名字,本能就应了,毕竟叫了十多年。

    顾瑞慈送哥哥回去,纠结了好久,还是开口了:“哥,以后你不要来找我了。”

    一旦身边的人聪明点,发现蛛丝马迹,他就毁了,什么都毁了。

    顾瑞仁站在原地,弟弟的要求合情合理,可他像上次听到弟弟要代替自己去上学,嗓子眼被堵得死死的,他手握成拳又松了,最后揉揉弟弟的头发,点点头,走了。

    那一年,顾瑞仁二十岁,走路却像个老头子。顾瑞慈背靠着墙,捂住眼睛,泪水像火一样焚烧着他,他变成一个越来越可怕的人了。

    明明他的兄长把全部阳光洒在他身上,他却把自己置身黑暗,阴冷无情。

    6、那家,我……你都不要了?

    后来,顾瑞仁再也没有到大学找到顾瑞慈。

    而顾瑞慈乐得轻松,他被吓到了,舍友那无心的一句话,让他看到未来的巨大隐患。舍友没发现,但不代表没人会发现,况且,他们兄弟俩交换身份的事,大伯也知道,这太可怕了,要是哪天大伯不高兴,随便一封举报信就可以致他于死地。

    好吧,就算大伯不说,那哥哥呢,顾瑞仁,他明明有大好前程,被自己代替了,从大学生变成农民工,他就愿意?现在他形单影只,只有自己一个弟弟,自然疼他,那将来他要娶了老婆,俗事烦身,就不会后悔?

    每问一个问题,顾瑞慈心就跳一下,太可怕了,他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上,顾瑞仁随时可以要他生,要他死。他现在混得再好又怎样,爬得越高,身败名裂,摔下来就死得越惨。

    顾瑞慈越想越可怕,不怪他,他虽是学生,可跟外面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越发觉得人心险恶。就算他的哥哥毫无保留一无所有对他好,他还是害怕,害怕背叛,害怕失去。他被社会变成一个自私的人,在他眼里,每个人也变得自私不堪,包括他的兄长。

    大学毕业,顾瑞慈没有回老家,也没有留在大学所在的城市,他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他给哥哥打电话,那边的背景声很吵,应当在工地,顾瑞慈不用想,都知道那是怎样的环境,满天飞的灰尘,24小时不停的搅拌机,人在半空中,恐高的人往下望一眼,头皮都会发麻。顾瑞仁的嗓门很大,顾瑞慈的声音很大,几乎用吼,他说:“哥,我不回去了。”

    世界仿佛刹那变清静了,好一会儿,顾瑞仁在电话那头问:“什么意思。”

    “我以后都不回家了,哥,你当我死了,没有我这个弟弟。”

    “你——”顾瑞仁似乎还在消化这句话,电波传来他沉重的喘息声,他几乎是无措,像个孩子,“那是我们家啊,爸妈还要我们清明扫墓。”

    “我知道,”顾瑞慈哽咽了,他说,“可是我回不去了,从我代替你,就回不去了。”

    顾瑞仁问:“那家,我……你都不要了?”

    顾瑞慈没回答,他说不出话来,他挂断电话,颤抖着把卡拔出去,扔出去。

    他盯着手中用了一个学生时代的手机,保护得很好,几乎没有磨损,其实他很宝贝这个手机,哥哥给他的每样东西,他都视若珍宝,珍惜得很。只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顾瑞慈终究要丢下顾瑞仁。

    他握着这手机往前走,一直往前走,走到半路,路过一个垃圾桶,他停顿了一下,把手机也扔了进去。扔了,他全部都扔了,他把哥哥留给他的一切都扔了,除了他的名字,还有他偷来的人生。

    顾瑞慈最后一个离开宿舍,他关上门,把什么都留在背后,他听到自己在说。

    再见,顾瑞慈。

    从此,他就是顾瑞仁了,至于真正的顾瑞仁,被抹杀了。

    7、你哥哥有仁义,你却没有慈悲心。

    顾仁慈就用偷来的名字,开始自己的锦绣人生。

    他稳打稳扎,他大起大伏,一步一步往上爬,直到成了今天大家口中的青年才俊。他才二十八岁,在本市的黄金地段有自己的公司,事业蒸蒸日上,可也是这一年,他被宣告离死不远。每个人都会死,老天要杀死顾仁慈,在他人生最美好的时刻。

    顾仁慈喘着粗气,望着面前的男人,自从他发现自己的病情后,他就一直阴魂不散,无时无刻提醒自己,他要死了,他还知道自己心底所有的一切,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和阴暗。顾瑞慈狠狠瞪他:“你到底想怎样?”

    “我没想怎样,”男人无辜地摆摆手,“我只是想给你个机会,让你重新选择一下,生还是死?”

    顾仁慈皱眉:“什么意思?”

    男人微笑,慢慢靠近他,眼底幽暗的阴暗却闪着诱惑的光:“就是我可以让你不用死。”

    见到顾仁慈眼睛动了下,男人满意地往后靠,双手放在老板椅上,跷着腿继续说:“想想吧,你这么年轻,好不容易爬到如今这位置,却没享几天福,过几天舒心日子,就要死了,你就甘心?”

    他当然不甘心,顾瑞慈握拳,男人笑了:“所以找个人,替你死,也是合情合理的。”

    顾瑞慈震惊了,又是替代,这次还有谁会替代他?

    “你的双胞胎哥哥,顾瑞仁,”一身黑的男人站起来,他看起来也无害敦厚,可确确实实是个恶魔,他慢慢走过来,“我可以让你重新选择一次,让你回十八岁那年,让你没有顶替你哥哥,回归属于你的人生,你会过得怎样,就看你的造化。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你哥哥会像你一样,上大学,创业,二十八岁功成名就,然后——”

    “然后像我这样,突然有一天被告知要死了?”顾瑞慈急急道,怒视他,“你要把人生还给我哥,可以!可我哥这么善良,怎么能这么年轻就死了?”

    “人呀,就是这么不知足,”男人摇头,“你难道没听过一句,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我出现在你面前,给你不用死的机会,又给你可以重新来过的人生,你还不满意,你见过谁跟神讨价还价的?”

    “可是我哥——”顾瑞慈说不出话来。六年他同顾瑞仁断了联系,现在终于想到他,难道就是又一次利用,送他一条死路?那是他哥哥,给他所有的哥哥。

    男人摆手:“这些我不管,你该知道,那个日子快到了,如果你愿意,只要对空气说三个字,我愿意,我会帮你做好一切。”

    男人说罢,就要离开,顾瑞慈叫住他:“等等,你为什么选择我?”

    “因为你是个卑鄙的人,”男人绽放个充满魅力的笑容,“你父母为你们兄弟取名,仁慈,你哥哥有仁义,你却没有慈悲心。这么卑鄙的人,定能给我惊喜。好好想想,希望不要让我失望。”

    说罢,男人就消失了,留着顾瑞慈坐在椅子上,衬衫被汗浸湿了,生还是死?

    老天就是这样残酷,看似给了他选择,其实他根本无从选择。他揪着头发,突然想起,年少时,他问顾瑞仁,哥,你以后想过怎样的生活,那时自己怎么回答的,哥怎么过他就怎么活,没想到,最后他们会变成如今这样。

    他的心跳得很快,多可怕的诱惑,只要三个字,三个字……

    8、我想我的墓碑能刻上我真正的名字,我不想一辈子当小偷。

    接连几天,顾瑞慈都待在公司没日没夜地加班。

    没有人知道他在忙什么,就男人不时出现,蛊惑地问:“怎样?只要三个字,你就不用死了,凭你的本事,未必会过得比现在差。”

    顾瑞慈不言不发,他盯着电脑屏幕,手指飞快,可脑中却浮现出一幕幕的画面。

    年少的哥哥带着自己去摸鱼,那水清澈冰凉,他们卷着裤管,打闹嬉戏,穿着校服的哥哥骑着车载他,他坐在后面,张开双臂,从蜿蜒的山路而下,路很陡峭,他却一点不害怕,同生共死,他完全可以把命交给顾瑞仁……

    顾瑞慈的眼角有些湿,他以为已经忘记了,原来记得这么深,哥,哥。

    头剧烈痛起来,顾瑞慈忍着痛打了电话,他早联系好医院,那是他将渡过余生的地方。

    顾瑞慈快死时,男人还不放弃,他在耳边,轻声说:“你还有机会,三个字,只要三个字。”

    顾瑞慈睁着眼睛,咬着唇,没有说话,他也心动过,也不想死,可是不行。

    他偷偷回到山沟,看到顾瑞仁,他哥哥,没他看起来年轻英俊风光无限,长年的劳力活让他晒出一身黑皮肤,粗活练出来的精瘦,可顾瑞慈看到他,他和一个女人坐在一起,身边围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那孩子那么小,他轻而易举举起,笑呵呵骑大马,眼神温柔充满宠爱。

    顾瑞仁没有功成名就,没有辉煌腾达,在外人眼里,是个没有什么用的普通男人,劳苦大众。可他让顾瑞慈羡慕,他不用半夜惊醒,他不用惴惴不安,他不用背着包袱,顾瑞慈几乎是贪婪地望着哥哥,那眼神他太熟悉,从小,顾瑞仁用这种宠溺的眼神望着他,疼惜他。

    这是他的双胞胎哥哥,从在母胎,他们就互相温暖彼此。无论命运怎么待他,如何不公,他能坚守自己的善良,他没有自暴自弃,也没有报复,他稳妥宁静地生活,没有怨恨任何人。顾瑞慈听到那女人叫他“瑞慈”,就算他这样对他,他的哥哥还是守住他的秘密,用他的名字继续人生。

    顾瑞慈哭了,他像个小孩哭了,边哭边下山。

    小时候,大人总是夸哥哥懂事,他不服气,今天他才发现,原来他比不上顾瑞仁,就算现在,他风光无限,也比不上他。

    顾瑞慈回到城市,给顾瑞仁寄了快递,里面有公司的公章和他私人的印章。

    他说,他要离开这里,去其他地方发展,公司就交给他了,他可以回来当顾瑞仁做老板,也可以把公司变卖了,拿钱做自己想的事。很多很多,最后顾瑞慈说,哥,我把顾瑞仁这三个字还给你了,我终于可以做自己了。

    男人还在诱惑,“只要三个字,就不用死”,顾瑞慈摆手,气若游丝,他知道他一直是个卑鄙的人,可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就让做善良的人,还做他的弟弟。

    “我想我的墓碑能刻上我真正的名字,我不想一辈子当小偷。”

    那些年少的记忆一幕幕涌到脑海里,顾瑞慈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安宁平静,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慈子,慈子”,那么急那么亲,他应了,朝那个人追过去。总是这样,无论他走多远,哥哥都会等他,顾瑞慈走上前,搂住他的肩膀,落日洒在他们身上,多么灿烂。

    顾瑞慈闭上眼睛,笑了。

    他终于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