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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夜访

    管家亲自将墨非毓和萧锦弘请到府东的客馆后,匆匆忙忙备饭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原本井井有条的刘府陷入慌乱,大家不免多等了一会儿,这个空当,颜雪也来到阁楼。审问结果是,送往夏吕的爆竹确是出自周焱之手,但他对爆竹中埋藏炸药并不知情。周家有个众人皆知的家训,带字爆竹制法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老冯知道,所以也从未问过。不过也正是这一点引起了颜雪的注意,她派人带来周焱九岁的儿子,很快得知:因为年纪太小,周焱并未传授儿子带字爆竹的制作技艺,不过从去年开始教他制作爆竹裹纸和引线。而半年前老冯曾向周焱的儿子打听过裹纸和引线的制作方法。

    “我们早该想到,凶手只需做一个爆竹的外壳,将适量的炸药放入其中,再偷偷换掉福禄寿喜中的一个,根本无需学会制作带字的爆竹。”听完颜雪的分析后,墨非毓对先前的判断做了纠正。

    萧锦弘也感叹道:“这个莫欢欢半年前就开始谋划害大人,就算背后另有主使,她也一定对刘大人恨之入骨,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这个一审便知,眼下最要紧的是看住莫欢欢,看她会和谁联络。”颜雪抬起头望着萧锦弘,“我的人都不会功夫,恐怕会打草惊蛇,今晚要劳动萧公子了。”

    萧锦弘一拍胸脯道:“包在我身上。”

    他是个急性子,吃了饭后很快就离开了阁楼,墨非毓和颜雪也分别回客房下榻。

    入夜后,刘府比白天还要安静,以至于平日未曾留意的夜鹭的悲啼也格外让人惊心。不过,刘府的客舍并没有这样一直安静下去。墨非毓回屋不久,门口敲门声响起。

    “我见房间灯亮着,知道你还没睡。”颜雪笑容妍妍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杯盘,盘中一壶、两碟,还有一包茶叶和两个瓷杯,春夜微寒,壶嘴吐着袅袅白烟。

    “怎么,不请我进去吗?”

    “请进。”墨非毓没料到她会夤夜来访,不过依然没有吃惊,淡淡一笑让开了门。

    颜雪将杯盘放在桌上,目光自然而然落到了桌上一件物什上,那是白天她留给墨非毓打发时间的手记。墨非毓自然也留意到了,并没做解释。

    “不知姑娘造访,有什么吩咐?”

    “找你喝茶,可以吗?”

    “当然可以。”

    两人对面坐下。

    “听锦弘说你爱喝茶,我刚才去问管家要,正好前阵子有人给刘大人送来了一些西湖龙井,他没这口福,我只好夺爱了。”

    将水壶置于炉上,待水沸以后,往琉璃杯中倒了大半杯,试好水温后,从碟中取出一撮茶叶,缓缓投入杯中。

    “管家说什么要碾茶、罗茶,我都不会,让他事先帮我弄好了。”

    嫩绿的茶叶如花蕊般缓缓舒展开,一片片下沉,杯中变得汤明色绿。颜雪又往杯中加满水,这才斟了一杯茶递给墨非毓。

    “怎样?”

    “送给刘大人的东西,自然不会差,而且姑娘泡茶的方法也是我最常用的一种。”

    “那你慢用。”颜雪又为他续了茶。

    “你不尝尝?”

    “你怕有毒啊?”颜雪有些狡黠地问。

    墨非毓笑着举杯近唇:“有毒也已经喝了。”

    “我只会喝酒,不会喝茶。”

    “那可巧了,我只喝茶,不喝酒。”

    两人相视一笑,颜雪看了一眼身前的瓷杯,斟了一杯白水:“这样就好了。”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两人一个微微低头静静地捧着水杯,一个透过烛光望着一片悬浮在水中的茶叶,柔软的气氛略有些微妙起来。

    “姑娘不是来喝茶的。”

    “在路上我说过,这一次随爹爹南巡还有一个原因。”烛光之中,澄明的清友映照旁,颜雪的声音也暖融融的。

    “是什么?”

    “这件案子虽然离奇,但对先生而言就是雕虫小技,就算立即捉拿莫欢欢,要查到幕后主使也并非难事。先生不立即拿人,难点不是找到幕后主使,是找谁来做幕后主使吧?”

    她这话话锋转得太快,以至于墨非毓也有些猝不及防。

    “我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刘大人是湖州刺史,官居四品,他在当今御史中丞寿宴上被炸死,地方百官还都在场,这么大的案子,要是查来查去背后只是刘大人身边的一个下属,甚至这一切就是莫欢欢本人所为,那也太可惜了。”

    墨非毓缓缓端起茶杯,定定地望着碧色茶汤,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先生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想用这个机会做什么?”

    “姑娘支开锦弘,就是为了给我说这些?”墨非毓没有正面回答,若寒潭般的双眸中平稳,深幽而又有些冷清。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颜雪淡淡一笑后,向前倾了一倾,望着对面的墨非毓一字一顿道,“不过希望你听了接下来的话后,能对我多几分信任。”

    墨非毓的视线,缓缓移到她带着笑意的脸颊上。

    “三年前江南发生的庐陵之乱,先生可还有印象?”

    又一次猝不及防,饶是墨非毓如何镇定,听到“庐陵之乱”四个字时,手中瓷杯也不由轻轻一晃。

    许是自己的话本来就很意外,颜雪并未对他的反应有所质疑,接着道:“三年前,东宫太子炵颖煽动江南慕衣族密谋叛乱,引发震动朝野的庐陵之乱,这次叛乱波及朝中一百七十六名大臣,以至于朝局也发生了剧变。”

    颜雪的思绪似乎回到了多年前:“别的不说,庐陵之乱中最大的受益者,是当年负责戡乱的四皇子炵烆,暴乱发生后,陛下力排朝臣之议,立了他为太子。”

    墨非毓静静地听着,也不知是烛火的原因,还是平日太少晒太阳,他的脸颊苍白得有些怕人。

    “当年的庐陵之乱我也有所耳闻,不过仅限于江南,京城的消息一向不大清楚。”

    莹莹烛火映照中,颜雪娇美的脸颊还带着一抹极淡的微笑,但双眸中却渐渐湿润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胜利者身上,新的太子,被拔擢的朝臣,焕然一新的东宫,没有任何人再去理会庐陵之乱最大的受害者,没有人在意他被逐出东宫,贬为允州颖王,终身不得进京。”

    “最大的受害者难道不是江南的百姓吗?”听到这里,墨非毓忍不住发声。

    “先生有没有过莫逆之交,就是那种可以托付一切,宁愿为对方做任何事,甚至性命的朋友?”

    墨非毓看望着她没有说话。

    “我和炵颖就是这样的朋友。”说到这里,颜雪抬起头破颐一笑,“先生别误会,只是极要好的朋友。”

    “姑娘说这些,不知是何用意?”

    颜雪端起水杯:“你相信当年的庐陵之乱,真的是颖王谋反吗?他已经是太子,为什么还要谋反?”

    正是当年的四皇子、现在的太子,诬告当年的太子、现在的颖王纠集慕衣族谋反,才让慕衣族包括妇孺在内的三百七十六个族人被活焚。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比墨非毓更清楚颖王是被冤枉,庐陵之乱是冤案的了。

    短暂的情绪激荡之后,墨非毓尽量恢复了平静,至少表面恢复了平静,他定定地望着颜雪的眸子,似乎要洞穿她究竟为何要说这些,她究竟知道什么。

    “真相如何,我真的不清楚。”

    “我此次来江南,就是要为好朋友做一些我能做到的事,江南是太子从我朋友手里抢来的,我要让江南官场鸡犬不宁,我要让炵烆不得安生。”

    颜雪的辞气并不重,面上甚至依然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但这句话蕴含的力量与决心,比任何愤怒、仇恨都要深刻笃定。

    “就算姑娘有此仗义之心,要做到这些也绝非一日之功。”

    “那就直到做到为止。”

    “你这样做,颜大人不会答应。”

    “这几年,吏治之坏莫甚于江南,不但地方官员暗相勾结,刻剥聚敛中饱私囊,还仗着有太子撑腰欺压临近州府。我把江南吏治的黑暗、肮脏、污浊全都抖露出来,就算我爹不同意,相信他也不会怪我。”

    “姑娘说这些,与我又有何干?”

    “幕后主使,选湖州节度使邹幽瑞如何?”颜雪定定凝望着墨非毓。

    湖州节度使周幽瑞,就是“江南十四凶”名单之一,墨非毓之所以不立即拿下莫欢欢,就是还没想好如何牵扯周幽瑞的同时,又不引起颜雪的怀疑。面对颜雪接二连三的,出人意料的话,墨非毓竭力地保持着冷静。毕竟,越让人振奋的消息,往往可能越危险。

    “我查过了,”颜雪自顾自接着往下说,“邹幽瑞一直把持着湖州军政大权,刘大人名为湖州刺史,其实只是他的傀儡,当年湖州联名上书诬告炵颖,其实完全是邹幽瑞的意思。此人在湖州权势滔天,把他扯进来,湖州官场势必大乱。”

    “邹幽瑞把持湖州官场,他觊觎刺史之位倒也在情理之中,问题是你要怎么把他扯进来?”墨非毓没有否定她的话,但也没有肯定。

    颜雪冷笑一声:“太子治下的江南有几个是干净的?这一点先生当比我更清楚,只要莫欢欢一口咬定背后主使是邹幽瑞,到时候交给爹爹一审,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必然一个接一个抖漏出来,至于事发因由,反而不是那么重要。”

    墨非毓垂下双眸,继续保持着沉默。

    “先生不反对,我就当你同意了,”颜雪笑着道,“这件事我来办,就当是取信先生的见面礼吧。”

    “你不怕我是真心帮助萧子钰,站到你的对立面么?”

    颜雪自信地一笑:“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要说的话已经说完,至于墨非毓是否相信,她倒并不是特别在意,毕竟来日方长。

    “夜深了,就不打扰先生休息了。”颜雪为他沏了一杯茶,起身告辞。

    墨非毓立于走廊,目送着这位年轻姑娘的身影消失在阁楼尽头的黑暗之中。一整天的奔波,他已经很疲惫,不过内心的不宁驱走了这种感觉。除掉江南十四凶,进而扳倒太子炵烆,这是他最终的目标,而颜雪的目标恰好也与此不谋而合,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一致。

    慕衣族三年前被灭族之后,他一直孤身经营复仇大计,巴祁是对他“闻言如丝,其出如纶”,但问题也正好就在这里。颜雪不一样,她聪慧,身份特殊,如果能与她联手,毫无疑问可以事半功倍。

    问题是,他是否应该相信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并没有站太久,他转身回到暖融融的房中。毕竟,猜测起不到任何作用,真相究竟如何,确实用不了太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