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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二誓

    风筝升空后,颜雪争着要自己放,拿过木制线盘摆弄了一阵子,嫌前面的一株桃树挡住了视线,一个人慢慢向山南走去。

    “先生歇过来了吗?”黎东反手撑着芳草地,兴致勃勃道,“我们去那边赏桃花吧。”

    “也好。”墨非毓拍了拍裤腿上的尘土杂草站了起来。

    “巴老,麻烦你在这里陪着小姐,多谢。”黎东好言嘱托了一句,转头低声对墨非毓道,“不要他去,免得扫兴。”

    墨非毓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从山顶逶迤而下,沿着一条落英小道慢慢走着。一树桃花,零落的寒蕊残瓣,或有婉约凄美之感,但百亩桃林无边无际漫放,则完全是另一番趣味。两人过了小道尽头,眼前忽然一亮,但见万千花海疏疏朗朗,直至目之所及。

    “原来桃花有这么多颜色?”

    “桃树分为果桃和花桃,桃花的种类就多了,单颜色来说就有十几种,那边淡红色的是碧桃花,更远一些的,颜色更深一些的是绛桃花。还有菊花桃、洒金碧桃、紫叶桃,往前走应该都能见到。”

    “从此俯瞰,桃花非但不柔弱,反而多了几分壮美。”

    “是啊,所以古人才会有‘两岸桃花烘日出,四围高柳到天垂’这样的叹赏之词。”

    “最后一句‘一尊心事百年期’,若非亲睹此盛景,就不会明白诗人宁愿老于是乡,也无心仕途的心境。”

    墨非毓没想到他一个外形粗犷的汉子,不但人情通达,至情至性,还略通诗词,不由甚是欣慰。

    再往前走,来到一个山坳上,从这里不仅能俯瞰整个桃园,而且山麓山顶各色桃花也尽收眼底,两人在荫凉处寻了个长条石凳坐下来。

    能说会道的黎东一会儿说及委巷奇闻,一会儿说起京畿轶事,朝中复杂形势,作为听客的墨非毓听到不明白的地方,也忍不住发问。

    “这么说,你当初也没少吃过亏?”

    “太多了,而且很多亏都吃得不明不白。”

    墨非毓以目相询,黎东接道:“记得是八年前,应该有九年了,那时候我刚到大人身边做事,有一回大人上书弹劾刑部一个姓喻的侍郎,到公署后发现奏疏落家里了,就吩咐我回去拿,我拿到以后立即赶回公署,却发现放在袖中的奏疏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第二天,大人重新上奏,陛下派人查彻查,结果奏疏上的证据一件也没查到。也不知怎么的,府上有人发现我和喻侍郎是同乡。”

    “所以大家都怀疑是你暗中给姓喻的侍郎报信。”

    “府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让大人逐我出府,还有人建议拿我下狱,”说到这里,黎东缓缓抬起了头,两道浓眉之下,满脸胡须上的那一双虎目中,渐渐泛出温润的光,“当时小姐才九岁,是她站出来阻止送我去府衙,还说服颜大人继续留我在身边。”

    “后来呢?”

    “没有后来,”黎东平复了一下情绪,笑道,“小姐根本就不追究此事,这件案子连查都没让人查。”

    墨非毓缓缓点着头:“颜雪姑娘识人之明,确是常人难及。”

    “说句不知高低的话,”黎东左右看了看,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道,“无论是聪慧、才貌、身份、地位,我都觉得,小姐的未婚夫根本配她不上。”

    墨非毓笑道:“你说你家主子的坏话,就不怕我告密么?”

    “先生才不会。”黎东顿了一顿后,笑望墨非毓侧颊,低声道,“先生想不想知道小姐的未婚夫是何许人?”

    “我为什么要知道?”

    “先生是蜀地人,”几乎快成人精的黎东留意到墨非毓浅淡的笑意中多了几分清冷,很快转移了话题,“不知是何缘故来到江南夏吕?”

    墨非毓闻此,略略沉吟了一下,道:“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一年蜀地大旱,我们全家在村里无以为生计,父亲带着我一路向东避难,先后在很多地方落脚,但都没能定居下来,直到三年前才来到夏吕,最后在澄海村住下。”

    黎东思绪跟着墨非毓转了一圈,遥望夏吕方向道:“先生风度已令人高山仰止,若能有幸一睹老先生仙容,黎东也不枉此生了。”

    “家父……已经过世了。”墨非毓不紧不慢地看了一眼黎东。

    黎东吞了口唾沫,鼓起勇气道:“令堂呢?”

    “在出蜀的途中,家母因旅途劳顿,旧疾发作,也不幸魂断异乡。”

    “那,贤阁总该随先生一起到了夏吕吧?”

    “我一个书生,尚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碌碌近三十载至今还智能淑一身,不能率四海,又岂敢言及家室。”

    “这么说,先生还尚未婚配?”

    “如果你是出于关心,”墨非毓豁然起身,神色冷峻中带着一丝怒气,“我心领了,如果你想打探我的过去,最好还是打消这个念头。”

    “黎东不敢,”黎东虽然看出墨非毓不太愿意说及过往,但没料到他会突然动怒,“是黎东多嘴,先生恕罪。”

    墨非毓眺望远处良久后,视线缓缓落到了眼前一株紫叶桃上,没有理会他。

    “四年前,从我亲手将她葬在香山下那一刻起,我就立下重誓,终其一生不会再娶,如违此誓,形同此坠。”墨非毓从项口取出一枚血沁玉坠,准确地说,是半枚,那紫红色的玉坠本是椭圆形,但应该是被摔过,只剩下一个不完整的半圆形。

    黎东偷偷看了一眼,见墨非毓转身,忙又低下了头。

    “我一馆谷为生的儒生,没什么值得打探的,只是……这种问题,以后休要再问。”

    “黎东记住了。”

    “走吧。”

    “先生能不能先行一步,”黎东再看墨非毓,只见他双眸中隐隐有些发红,拍了拍胸口道,“我在这里好好反省一下。”

    墨非毓拍了拍他肩膀,踩着落英缓缓而去。

    背过身后,灼灼熠熠的花影下,墨非毓那一双如黑水晶般的眼眸之中,浮显出浓稠地、化不开的悲凉之色。拐过花丛后,他伸手重重拽下脖颈上的那枚玉坠,毫不迟疑地将它抛进了繁花丛中。

    墨非毓的身影刚消失,残蕊飘飞的繁花丛中现出一个丽人来。

    “小姐,”黎东低着头迎上去,“我又没办好。”

    颜雪直直地望向墨非毓身影消失的方向,双眸中蕴着女儿才有的盈盈水气,又带着一抹寻常女儿没有的坚韧。

    “我本想拉拉家常,偷偷地套出答案的,谁知道会惹得先生生气。”

    “不怪你。”沉默良久后,颜雪平复了一下心绪,缓缓收回目光,“你怎么看?”

    黎东举目相询。

    “他刚才的那番话。”

    黎东拂了拂腮边的胡子,有些欲言又止:“这个嘛……”

    “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我知道,”黎东仔细斟酌了一下措辞,方道,“先生这样的人,别说立下‘如违此誓,形同此坠’的毒誓,就是随口一句话,也绝不可能轻易改变。还有上一回,小姐突然冒出一个未婚夫,虽然我表现不好,不过也应该没露馅,先生……他……好像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是吗?”颜雪脸上掠过一抹凄美的笑意,“你觉得你比先生更聪明?”

    “当然不是。”

    “那你觉得,我们邀他游园,你支开我和巴祁,又问出那些话,他会不知道你的意图?”

    “那不是更能证明他的态度吗?”既然开口,黎东决定一气儿说完,“先生刚才的样子真的很吓人,我看他眼睛也是红的,还有那半块玉坠……总不可能是他提前准备好的吧?”

    “这样也好,”颜雪忽然莞尔一笑,“至少,我不用和活人抢。”

    黎东半张着嘴,面上又是吃惊,又是疑惑。

    “至少他心里的那个人不是那个月青青啊。”颜雪眼波轻动,玉靥上仅剩的那一抹冷清也随着一笑烟消云散,代之的是执定甚至是执拗:“别说那个人已经香消玉殒,就算此时此刻,她和他在一起又何妨。”

    对于自家小姐的脾性,黎东显然再了解不过。他轻叹了一声后,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先生,告诉他你根本就没有什么未婚夫,告诉他你和颖王不过泛泛之交,你留在夏吕根本不是为了替颖王复仇,这些全都是谎话。”

    “亏我还夸你心细如尘,他今天的话你又不是没听到,如果说出来,可能我们连朋友,连盟友也没得做。”

    “小姐,”黎东也有些激动起来,“先生做的事动机不明不白,很可能充满了诡谋危险,我们这样做真的值得吗?还有,你和他不过萍水相逢,相识还不到一个月,怎么你就……以前你可从来没有这样过。”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或许,这就是一见倾心吧。”颜雪丝毫也没有避讳,笑望着黎东道,“他愿意的事,就算无恶不作我也不在乎。”

    黎东没有再说什么,他是看着颜雪长大的,她做出的决定,任何劝解都是徒劳。

    “他刚到萧府不到两个月,”颜雪的声音再次响起,“可怎么看,他和巴祁都不像是刚认识,凭他的手段,要成为萧府谋客,也根本无需费这么大劲。你抽空去一趟澄海村,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

    “是。”

    “今天这些话,对谁也不许提起,尤其是先生的人。”

    “是。”

    颜雪轻轻摘下一枝桃花,捻在指尖轻轻转动,脸上浮出坚如磐石的决意:“我颜雪想得到的,还没有能逃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