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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离别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夏吕依然风平浪静。墨非毓十分清闲,清闲到在通往书舍的小道上看园丁们修剪两旁的桂树。经过半年的相处,园丁也知墨非毓待人温和,从不骂人,大多一边挥动剪子一边与他闲聊,告诉他什么叫短剪,什么叫疏剪,什么叫摘心、剪梢、除萌。墨非毓总是微笑着听着,时不时还问上一两句。

    这一天向晚,墨非毓和往常一样正与园丁闲聊,只见萧子钰的马车徐徐而近,身后还跟了三辆马车,先后在萧府门口停了下来。

    萧子钰似乎有些担心墨非毓看到,因为他下车后第一眼就看向这边。

    但萧府的门口与这条小道只有百步之遥,墨非毓听到了车轮声,自然望了过去。

    萧子钰略一沉吟,即向门房的小痴儿招了招手。

    小痴儿永远像一阵风,眨眼间一张笑脸便出现在墨非毓面前:“先生,大人请您过去。”也不等墨非毓,早又回到了萧府门房。

    “先生。”萧子钰拱手致意。

    墨非毓回了礼,目光扫了一下萧子钰身后的三辆马车

    “是我的几个客人。”

    “先请贵客入府吧。”

    一进萧府,墨非毓也不顾车上有客人,直言不讳道:“请恕我多嘴,最近江南情势不好,大人还是审慎些为是。”

    萧子钰一怔,问道:“先生知道车里是什么?”

    “三辆车都很沉重,自然不会是客人。”

    萧子钰没有否认,道:“请先生书房说话。”

    来到书房,昆喜上前斟了两杯茶,又一声不响退至一角。萧子钰请墨非毓过来,一则确是有事,二则既然被他看见,反而不便遮掩:“不瞒先生,这是海盐县县令谷铎送来的一点心意。”

    墨非毓微微一振:“海盐县?可是最近传得沸沸扬扬,在县里修路造桥建庙立祠的那位?”

    “怎么,先生也有所耳闻?”

    “最近大家都在议论,听说谷大人自掏腰包在海盐县大兴土木?”

    “嗯,此事苏州老百姓都争相传颂,谷铎也将上下打点得妥妥帖帖。不然,这份礼我也不敢收。”

    墨非毓闻此,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刚端起的茶杯又缓缓放下了。

    “莫非先生觉得有何不妥?”

    “谷大人在江南闹出这么大动静,”墨非毓辞气坚决,“这份礼,请大人立即退回去。”

    萧子钰吸了口气,道:“没这么严重吧,谷铎修路筑桥为百姓谋福,又不是做伤天害理的事。另外,江南地界上,我还想不到有谁敢动他。”

    “大人知道谷铎的银子从哪里来的?”墨非毓这话不像是疑问,而是质问。

    “听说谷铎在西京有后台,”萧子钰避开了他的目光,故作为难地道,“礼已经收了,现在退回去,不但惹眼,谷铎这边也不好解释。”

    墨非毓沉吟了一会:“子戊君知道吗?”

    提到萧子戊,萧子钰眉间不自觉地闪过一些阴翳,僵硬地点了点头:“就是他的提议。”

    “子戊君知道,那应该不会有事。”

    此事萧子钰本来就没打算让墨非毓知道,不过还是很满意他的审慎尽心。略略叙了几句后,道:“我请先生过来,是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

    “去把锦弘叫过来。”吩咐完静立在一角的昆喜后,萧子钰接着道,“江南出了这档子事后,太子要锦弘要去西京任职,其实就是入京为质。之前我一直没敢告诉他,眼下限期将至,实在拖不下去了,待会儿他要是闹情绪,麻烦先生帮我一起劝劝。”

    听到这个消息,墨非毓也明显受到不小的震动。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墨非毓的目标从来就没有包含萧锦弘。而且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发现萧锦弘非但不像萧子钰深溺宦海,心狠手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相反,这个青年心清如水,正直耿介。墨非毓一直在尽量避免让他过多卷入自己的复仇计划之中。而此番入京为质,无疑将直接影响到他未来要走的路,关系到他的安危。

    “已经决定了吗?”

    “太子之令,我也没有办法。”萧子钰长叹一声,略有些感伤地道,“先生也知道,我是御史台的人,御史台从来和太子党水火不容,太子肯信任我已是难得,可如今江南出了这么多事,要是我拒绝,这个江南东州也别想干了。”

    “伯父。”

    萧子钰话音刚落,只见萧锦弘出现在门口。墨非毓一看之下,不由吃了一惊。

    萧锦弘满脸黑须拉碴,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他睡眼惺忪的面颊,身上的灰色长袍领口胡乱地向里卷着。

    他没料到墨非毓也在,忙整了整衣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你小子在干什么!”萧子钰见到侄儿此番模样,也吃了一惊。

    “有些不舒服就睡下了,孩儿怕伯父等急了没来得及换衣服。伯父找我有什么事?”

    萧子钰在侄儿面前走了两步,又托着下巴看了侄儿一眼,还是有些犹豫要不要在此时告诉他。片刻后,他将目光投向了墨非毓,询问他的意见。

    “大人在京城为你谋得一份差事,过几天就安排你去西京供职,”墨非毓直接说了出来,“你正好趁此机会历练历练。”

    萧锦弘有些浮肿的眼睛微微凝定了一下,缓缓抬起头问伯父:“真的吗?”

    萧子钰本以为侄儿会跳起来,不料他反应平淡,仅仅问了三个字。他以为侄儿没听明白,又补充道:“是在刑部供职,京城是天子脚下,比伯父在江南一隅之地有前途”

    “什么时候出发?”萧锦弘辞色仍是淡淡的。

    “越快越好。”

    “好,我明天就启程。”

    萧子钰见侄儿如此干脆,反而有些不放心:“也不用这么急,此去西京,少说也得一年半载才能回来,这几天好好收拾一下,另外,别忘了给你母亲道别。”

    “我知道了。”萧锦弘又低下了头,“伯父还有别的吩咐吗?”

    “下去吧。”萧子钰给墨非毓递了个眼色,“送送先生。”

    从书房出来,萧锦弘仍是一言不发,也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墨非毓也没有询问或者劝慰,两人只是这么静静地往书舍走去。

    夜色渐浓,道旁风灯将萧锦弘身影拉得修长,除了不修边幅,这个惨绿少年的步幅也明显比以往慢了很多,那个数月前还生气勃勃的青年,如今仿佛变了一个人。

    到书舍门口,萧锦弘并没有辞别的意思,墨非毓也没让他回去,两人径直来到书房。

    “坐吧。”

    萧锦弘一声不吭坐下。

    “你如果不想去,我可以想想办法……”

    “去,我想去。”

    “那也不用明天就走……”

    “明天就走。”

    “那我明天送你。”

    “我明天一早就走,先生不用送。”

    墨非毓见他语气决绝,而且不像在闹情绪,轻声吩咐巴祁向祥嫂要来一壶素酒,斟满了两杯,一杯递了过去:“此去路途遥远,愿你一路平安。”

    萧锦弘接过酒捧在手中,怔了片刻,道:“先生别误会,我不是生你的气……”

    “我知道。”墨非毓走到他跟前,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可一味逃避也不是办法。”

    “我还能怎样?”很显然,萧锦弘并非无话可说,而是满腔的话无人可诉,他放下酒杯,望着墨非毓道,“闫成瑞、袁劦、邹幽瑞、蒯慕,哪一个不是藏污纳垢,我到现在才发现,伯父和爹爹所做的一切几乎没有一件是能见光的,不止见不得光,简直天良尽泯令人发指……”

    说到这里,他变得既气愤,又绝望,既茫然,又无助:“可他们,一个是我的伯父,一个是我的生身父亲,我能怎样,按照江湖规矩除暴安良把他们都杀了吗?”

    “江南官场风气如此,非你我之力能改变。”

    “蒯慕是贪得无厌,是该死,可他出事不应该是庄沛儿,歙州百官不应该落井下石,伯父和爹爹更不应该知情不报,更不应该转身就和庄沛儿勾结在一起……从歙州回来后,我真的对伯父和爹爹的做法失望之极,所以我干脆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做,希望这样能减轻一些罪孽……”说到这里,萧锦弘颓然撑在桌沿上,“既然怎么做都是错,还不如离开这里,永远都不要回来才好……都无所谓了,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娘,她有心痛之疾,父亲又整日在外,万一病痛加重,连个看顾她的人都没有。”说到这里,他揉了揉愈发通红的眼睛,抬起头尽量不让泪水流下来。

    “你是个好孩子,也是一个值得交的朋友。”墨非毓柔声劝慰,“也许你对这里的事无能为力,不过你记住一句话,只要心存善念,无论在哪里,做什么,都能做出一番事业。”

    “多谢先生肯把我当朋友,”萧锦弘道,“只是我这一去,以后都不能在先生跟前朝夕聆教了。”

    “我是一个谋客,所谋所划有哪一件是见得光的?我并不值得你学习。”

    “先生和我一起走吧,”萧锦弘忽然抬起头望着墨非毓,“我知道先生为伯父谋事也是身不由己,你在这里也不开心,你和我一起去西京吧,凭先生之才,何愁宏愿不展。”

    墨非毓见他到此时还不忘为自己着想,心下不禁泛起一阵暖意。不过,有些谎言,还要继续说下去:“你也说了我是身不由己,如果大人愿意放我,我又怎么久滞书舍。”

    “都怪我,我不该请先生入府。”萧锦弘又泄了气。

    “事已至此,你不必自责,”墨非毓转过头,脸上浮起温和而淡然的笑意,“其实,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你离开萧府入京任职都不是坏事,不必愁眉苦脸的。”

    萧锦弘本不是沉郁悲观之人,不过萧府、伯父、父亲、母亲……他一下子背负了太多的包袱,一时间难以喘过气来。他脸上肌肉颤动了一下,似乎是想配合墨非毓笑一下,却如何也笑不出来。

    这个昔日如夏日骄阳般热烈的青年人,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墨非毓侧了侧身,以避免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歉疚之意。片刻后,他重新将酒杯递给萧锦弘,自己端起另一杯:“这杯酒,算是我为你践行。”

    “先生不喝酒的。”萧锦弘接过酒杯站了起来。

    “为朋友破例一次。”

    萧锦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终于笑了,笑容中带着一抹离别的凄楚,淡淡的忧伤,和成长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