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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礼义

    牛车行驶缓慢而颠簸,坐起来很不舒服。因车座就是一块木板,连扶手也没有,一段路程之后,墨非毓索性让巴祁坐后面,自己亲自驱起车来。两人的身份一眼可辨,一路上引来不少人驻足侧目。

    牛车径直驶到六王府大门口停下,果然,墨非毓向阍人提出要见烨王时,阍人竟然很客气的请他稍候。片刻功夫之后,门内迎出来一个年过七旬的儒者,两人在门外谈了约莫半刻钟,墨非毓被引到中门内。

    烨王送完客人正准备回客厅,见到老者和墨非毓,脸上很是诧异。

    “这位先生有些面生,是邵老的故人?”

    拜谒烨王的多是读书人,从七八年前开始,六王府就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进王府中门之前要过大儒邵老先生这一关。“大门似家门,中门如闺门”,邵老先生这一关是最难过的,通常十个人也难进一个,而且最快的也要考问小半日,三年前有个叫兰之廷的在半个时辰里完成了邵老先生的考验,在六王府至今传为美谈,如今兰芝亭已经官至殿阁大学士。

    烨王对天下才学之士了若指掌,既觉墨非毓面生,又见邵老这么快就带来见自己,所以以为他是老者的故人。

    “不是,”老者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这位墨先生才贯二酉,短短几言若揭日月而行千载,老朽对答尚且捉襟见肘,不敢再忝颜考辩,故而请来谒见殿下。”

    烨王闻此,不由肃然起敬,招呼邵老退下后,很客气地延引墨非毓进入客厅。

    让墨非毓颇感意外的是,烨王的客厅之中除了书槅鼎案、四壁书画外,正当中既不置几案,更无文房四宝,而是三个大小各异的羯鼓,书槅旁有两个敞开的木柜,柜中满满当当地放着黄檀、狗骨等木棍,有的断裂,有的破损,显然是平时击鼓用坏累积而来的。

    “殿下好击鼓?”

    烨王见他不住打量,笑道:“怎么,先生以为本王的客厅当是怎样的?”

    “我以为,殿下的客厅当中,应该悬一把剑。”墨非毓走到羯鼓前。

    “为何?”

    “因为殿下正身处龙潭虎窟,随时可能面临杀身之险。”

    墨非毓音调不高,但清清楚楚传到了烨王的耳朵里。他本来以为烨王对这样一句唐突而充满威胁意味的话就算不畏惧,至少也应该感到吃惊,哪怕是对一个陌生的客人说出这句话而吃惊。

    可这个尊贵气质与书生意气兼具的青年,既无惧色,也毫不诧异,只是有些不屑地,淡淡地笑了笑。

    很显然,这样的话对方已不止一次听过。所以墨非毓很快调整着既定策略:“看来,已经有人提醒过殿下了。”

    “先生是不是觉得,我身边的读书人都是腐儒,不通世务的迂夫子?”

    “我想错了。”

    “是错了。”烨王朗声道,“风俗教化是民之大事,经世治国也是国之要务,本王忝为礼部之首,岂可偏废一端,让我西唐只有闭门读书之人,而无通世事,理国政之才。”

    “礼部有殿下主持,实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先生此来有何事?”听邵老说得厉害,但一听仍是老生常谈,烨王辞色不免大事失望。

    “殿下真的一点也不怕吗?”墨非毓接着刚才的话题问道。

    “怕什么?”

    墨非毓缓缓抬起头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反问。

    烨王湛明的双眸与他坦然对视:“先生此来是试探也好,好心提醒也罢,你既然知道本王有危险,自然也知道最近朝廷内外最近发生的事,敢问先生,一个任人唯亲,弑兄杀弟,暗屠忠良,所辖州府内所有官员几乎无一例外都是枉顾唐律、贪得无厌的饕餮之徒,这样的人做了西唐的皇帝,能对读书人,对天下百姓有一丝仁慈之心吗?”

    烨王在众皇子当中排行老六,年纪不过二十一二,他身上除了常年浸淫尔虞我诈的宫斗的深沉,还有一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独属于读书人的执拗与愤世嫉俗。

    “殿下所指分明是当今太子,你就不怕我告密,或者说,我就是他派来的吗?”

    “哈哈哈……”烨王仰天大笑,不过笑声很快就戛然而止,“我如果怕他,就不会和他斗到现在。”

    “殿下拿什么斗?”

    “这个不是先生操心的。”

    “殿下觉得,比二皇子炵勒和四皇子炵烻如何?”

    “论受宠,吾不若二哥,论谋断心计,从事狠毒吾不如四哥。”

    “也就是说,殿下明知继续下去是死路一条,仍执意不肯回头?”

    烨王慨然道:“我巍巍西唐,总要有人站出来,哪怕是以身殉国。”

    墨非毓淡淡一笑:“原来殿下是想捐生殉国。”

    烨王凛然道:“总比苟且偷生的好。”

    “殿下以为,这样就对得起礼部,对得起天下读书人,对得起西唐了吗?”

    “至少问心无愧。”

    “亏殿下还好意思说问心无愧!”墨非毓突然冷嘲了一句。

    “我意已决,也姑且认为先生是想劝我,请吧。”炵烨端茶送客了。

    “我没想劝你!”墨非毓加重了语气,“殿下根本就不值得我劝。”

    烨王微微一怔,转头冷冷看着他。

    “殿下一定很自豪,面对太子的明枪暗箭,党同伐异依然毫不退缩,穷而愈坚。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最终得益的是谁,最终害的又是谁?那些你器重的,愿意与你并肩而战,舍身而出的忠良最终面临什么样的下场?你所谓的以身殉国,不过是让千千万万的读书人,无数的忠直之臣跟你一起殉葬。说到底,殿下还是书生意气而已!”

    在众皇子当中,烨王是皇子当中少有的,墨非毓既敬重又想保全的人,说到这里,他也渐渐真动了真气:“殿下,你以为你在坚守吗,你在保护谁吗。不是,真正的坚守不是这样的,你只是在执迷不悟地以卵击石而已,你自己头破血流,甘愿献身也就罢了,可你是皇子,是礼部之首,注定有千千万万的读书人陪着你头破血流,随你枉死于千百年来一直都有皇储血战当中。你怎么忍心,让这些国之梁栋就这样枉死?往小了说,因为你的一己私愤,书生意气,可能让你的至亲被牵连进去,你怎么狠得下这份心?你这不是在保护他们,是在伤害他们啊……你口口声声说儒道教化,敢问蛮干胡来,是智吗?害自己害家人,是孝吗?害同僚害朋友,称得上仁义吗?忠孝仁义礼智信,你到底做到了哪一样?”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出奇的静,静得压抑。

    刚开始,烨王还冷眼旁观,渐渐地,他从聆听变成疑惑、凝重、自省、彷徨,墨非毓句句严词直达他内心最深处,最后一句“忠孝仁义礼智信,你做到了哪一样”更像一把锋锐的剑,一刀剖开他的胸膛,露出他最自豪,也最脆弱的部分。

    要让一个人知道他一直坚持的东西是错误的并不容易。不过墨非毓这番话,显然让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意识到了。

    烨王缓缓坐在椅子上,过了良久,良久,才将悲怆的目光投向远处:“本王真的错了吗?”

    “我想,已经有人因为殿下的固执受到过伤害。”

    “王生、林厚寀、岳木笙、朱峻荥,还有本王的妹妹安葶郡主,”烨王喃喃道,“如果不是我一再坚持……真的是我害了他们?”

    “我今天来,是想告诉殿下,已经有人盯上礼部。殿下再这样坚持,受损的不会只有王林岳朱四人和安葶郡主,也不会只有殿下你,而是整个西唐的文人栋梁。这场血雨腥风甚至都还没开始。”

    又过了一会,烨王才回过神,缓缓将目光投向墨非毓:“什么盯上礼部?”

    “殿下应该知道,捐银案矛头直指户部,而户部大多是太子的人。”

    “嗯,”烨王神思有些飘忽,“那又如何?”

    “前阵子,有人查出捐银案事发,是礼部有人动手脚。”

    烨王一怔,略一思索后,右拳重重落在桌上。

    “看来,殿下已经猜到是谁动的手脚。”

    “我一直告诉他们,不要自己动手,有什么事我来,他们就是不听。”炵烨看向墨非毓,“是太子?”

    墨非毓用沉默做了肯定回答。

    “他是怎么查出来的?先生又是如何知道的?”

    “太子有多少手段,殿下当比我清楚,如今他怎么查出来,我是如何知道的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想方设法把这笔账算到殿下头上。”

    “让他来了好了!”炵烨脾气上来,忍不住重重一拳砸在案上。

    墨非毓慢慢地看了他一眼:“殿下还不明白么,太子的目标是你,但是他不会傻到直接对付你。”

    烨王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片刻之前,他还视己命如草芥,不过现在他意识到,他的坚守不管是否能取得成功,都会让身边的亲人,万千读书人受到伤害。

    正如墨非毓所预料的,这个主持礼部,西唐鸿儒之首的年轻人,可以不顾生死与太子对着干,但如果以千万读书人为代价,如果会让自己陷入不忠不义不孝,他是能够改变的。

    就在这时候,只见邵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看样子神色有些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