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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在夜空中点点星光的照耀下,远处高大山岭的轮廓依稀可见,如同一块挂在天空中的巨大黑色铁幕。一株不知名的小草静静伫立,细细的长叶上,叶尖被不断汇聚的露水压得缓缓低垂,愈发地靠近小径,“唰”,突然窜出的小黑影扫过长叶,叶尖的露水也瞬间四溅飞散,长叶在好一阵晃动后,才恢复了原有的静。而那罪魁祸首的小黑影却没有静止,以同样莽撞的方式扫过途经一切事物,晃动着一切,“唰唰……”的声响骤然响起,逐渐远去,留下飞溅着四散开去的无数破裂的露珠在近乎无声的哀叹中跌落、消散……

    不知名的山谷中,一条白玉带子从岩石高处落下,在空中碎裂、飞溅,砸在光滑的石头之上,在岩石脚下汇成一碧玉色的水潭,水向低处流去,在葱葱郁郁的灌木里缓缓蜿蜒。岩石对面的山坡是一片松树林,直挺挺的高大松树扎根于松软的黄土中。在松林中央的某棵树上,一人安然地坐在离地面一丈半高的树枝上,后背紧紧靠着沟壑纵横的树干,头微微扬起,左手搭在曲起的左腿膝头,向外微曲的右腿平放树枝上,右手悬在一侧;稚气未脱的脸上,点点光斑忽明忽暗,只隐约见得略显黝黑的皮肤,一支狭长的青草在双唇间缓缓移动,微黄头发如张开的蒲公英在山风轻轻飘荡;随着风吹过,树干的轻微摇晃着,“簌簌”的声响从一束一束细长的松叶间兴起,汇集成一波一波声浪徐徐的冲刷而来,回荡在整片松林内,如置身于一片无形的“声海”之中。那人缓缓合上双眸,鼻翼微动,微扬的头缓缓靠在了树干上,享受着着独有的宁静。

    “唰!”,一个黑色的小黑影从密林中冲入松树林内,急促厚重的呼吸声,沉重脚步撞开黄土的摩擦声,如一颗被投入水潭的莽撞石子,激起无形的涟漪,肆意破坏着原有的和谐与宁静。树枝猛地弯曲,树上那人便变换了姿势,右手扶着树干,蹲在树枝上,头微偏,黝黑的脸上一对明亮的眸子快速地向声音的来源处望去。那小黑影忽的一顿,向前倾倒了下去,扬起少量尘土后,便没了动静。狭长的青草被向前吐出,树上那人便双脚猛地一蹬,凌空向前飞去,向前探出的双手准确抓住另一棵松树上离地面丈许高的树枝,借着力道身体再悠的一荡,那人双脚稳稳落在小黑影旁,身后青草与脱落松针和树屑缓缓飘落。只见一个小个子倒在地上,头埋在土里一动不动,湿漉漉的黑色长发挂着三三两两的树叶与杂草,穿着沾满了砂砾与土屑的潮湿鞋子,破洞的黑裤,破烂、污浊的白色衣裳。刚落地的那人伸出左手托起地上的头颅,右手拭去小个子脸上的黄土,露出一张带着几道细细血痕的稚嫩、苍白的脸。那人随后起身,将地上的小个子抱起,转身快步向深谷奔去。

    山腰某处,五名黑衣男子刚从密林中走出,早已等候在草地上的两名男子,转身迎面走去,抱拳行礼,沉声道:“属下,参见武统领!”。一名短须男子从五人中走出,见到两位男子的到来,疲惫的面庞此时顿添一抹哀伤,摸了摸腰间的匕首,沙哑的说道“难道陛下……”。一名男子恭谨地奉上一枚小竹筒。武统领接过竹筒,取出密信,看后便将之扔进脚边的水坑。武统领回首望向密林深处,轻叹一声,抬脚将已经湿透的纸片踩入水底,碾碎,一挥手,率先大步流星地向山下走去……

    对于大晋第二任皇帝石重贵来说,有两个年份对他意义非凡。一个是天福七年,这一年他顺利继承大统,群臣拜服。虽然这年大旱、蝗灾、雪灾等天灾接踵而至,与契丹也存在些许摩擦,但是襄州城破,安从进伏法,使他快速从悲伤中走出,因为帝国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另一个就是开运三年,随着对契丹的军事连连失利,帝国越来越艰难。杜威向契丹投降,成了压死大晋最后的一根稻草,这年十二月,叛将张彦泽攻破封丘门,帝国都城陷落,他石重贵成了亡国之君。

    阴云如一团团浸湿的厚重棉花,铺满天空,一块絮状的雪片忽的松动,最终脱落,飘向地下。这一雪片的脱落,好似拉动了无形的绳,牵动着其它雪片,纷纷落下,强势的朔风呼啸而过,雪片破裂成大小不一的雪花四散开来,在空中翻滚、飞扬,悠地落地,层层铺叠,将大地掩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有风雪。汴州城,靠近皇城的天街上,“咔嚓”,某根被雪压得不堪重负的枯枝,应声而断,枯枝与积雪,都砸在了树下一只奄奄一息的老狗身上,疼痛刺激着老狗,可它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跳起来,只能冲着枯树无力地呜咽了几声,“呜……”,嘶哑的哀嚎耗尽了它最后的气力,可呜咽声也被呼啸的寒风无情吹乱,它在无声中死去。

    战马在寒风中静静站立,时不时发出轻微嘶鸣,白汽刚从口鼻中飘出,便被风卷散;一名身披黑色铠甲,头戴黑色头盔,略微精瘦的将军坐于马上,尽管寒风吹得黝黑的脸颊有些生疼,但是男子却不为所动,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一众军士,不由得嘴角微微上扬,双手环抱胸前,转头,微眯着双眼盯着街口。不久,两辆马车分别在两队军士的带领下,从街口并排而入,最后在将军面前停下。

    右边的马车中,出来一位微胖的长须中年男子,正是大晋当朝重臣,枢密使李崧,李崧看了看前面的将军,良久,方才说道:“张将军,我与桑大人进宫觐见陛下,您何故阻路?”

    张将军摇摇头,干笑说道:“李大人,切勿误会,末将并无阻拦大人之意。张某在此只为等候桑大人。”看向左边的马车,说道:“张某想请桑大人到侍卫司一叙。”

    李崧皱眉说道:“张将军,叙旧也得待我和桑大人觐见陛下之后吧?”

    张将军哈了口气,搓着双手说道:“两位大人,末将虽然奉翁皇帝之命安抚汴州,但是也感激陛下的知遇之恩,请桑大人前往侍卫司,也是陛下的意思。桑维翰,桑大人!请随末将前往,莫使末将难做!”

    张将军说完挥了挥手,身后出来一队军士走向左边的马车。李崧厉声喝道:“张彦泽,你敢用强!”张彦泽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之上,丝毫未理会李崧的呵斥。

    此时,一位身材短小,脸形狭长,身着紫色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站在马车上,朗声说道:“桑维翰在此,跟你走一趟便是!”

    张彦泽闻言,哈哈笑了起来,说道:“桑大人不愧是朝廷肱骨,非一般人可比。”,他侧身,叫来一名军士,低头吩咐了一番,那军士便带着一队人,快速前进,穿过马车队伍,出了街口,转入左边的街道,消失不见。

    李崧走下马车,来到桑维翰的马车旁,拉着桑维翰的手,说道:“桑大人,您切不可随张彦泽去呀!”

    桑维翰叹了口气,说道:“我也知道,这一去必定难逃一死,可我又怎么办呢?希望我死的人何止张彦泽,宫中那位早就丢了魂,但又何尝不盼着我死去。”桑维翰摇摇头,走下马车,看着李崧无奈地说道:“国家到了这个地步,桑维翰自感愧对先帝。可是,可是,我不明白,我一直不主张与契丹冲突。朝廷的军事政策,都是陛下的授意,以及在您当权时才改变的,事到如今,却要桑某来负责,这是为什么呢?桑某虽知必死,但心有不甘。”桑维翰走上马车,看着洋洋得意的张彦泽,不愤地说道:“张彦泽,你口口声声说不忘陛下知遇之恩。那你为何忘记是我提拔的你,让你摆脱罪人之身,为何可以对我忘恩负义?”张彦泽没有理会桑维翰的质问,调转马头,一马当先远去,一众军士拉着桑维翰的马车一同跟上远去。空荡荡的街道只留下,满脸羞愧的李崧。

    皇城崇德殿内,匆匆进宫的李崧再次见到了已成亡国之君的石重贵。虽然石重贵此刻仍坐在高处的龙椅上,但早已没了昔日的风采,刚经历自焚未遂的大晋末帝,身披裘衣,低着头听着臣子启奏,或点头或挥手,得到准奏的臣子一个个匆匆跨过高高的门槛,消失在夜色中。

    李崧伏拜,说道:“臣,李崧叩见陛下。”

    石重贵却似未听见,经身边的宦官提醒,他方才抬头,说道:“李大人,不必多礼了,朕,不,我石重贵已经不配你们成我为陛下了。我已经向契丹呈上了降书,传国玉玺也已经双手奉上。如今苟且而活,我石重贵实乃罪人!”说罢,石重贵不禁放声大哭。

    李崧也不禁老泪纵横,连忙说道:“国家到如此地步,我们这些做臣子的难辞其咎,是我们的无能才使国破家亡,圣上蒙尘受辱。”

    石重贵摆了摆手,说道:“我可以怨景航川误我,可以恨杜威出卖我,却不可以怪李大人,您尽忠职守,您和桑大人曾屡次劝谏于我,可惜我执迷不悟,恨不听桑国侨之言呀!”

    李崧听见桑维翰之名,立刻说道:“陛下,您可否救救桑大人,他已被张彦泽带走,必定凶多吉少!”

    石重贵折起袖口拭去眼泪,摊开双手说道:“李大人,不是我不肯救,我如今已是自身难保。张彦泽把持内外,甚至搬空了我的内库。我如今连几段丝帛都无法获得,一杯酒都得不到,我除了想办法自保之外,还能救谁呢?”

    李崧一时无法言语,看着憔悴的石重贵,拜倒在地,说道:“臣与朝中诸位大臣,定当竭尽全力,保陛下周全。”

    石重贵看着伏地不起的李崧,心中一阵感慨,但听着着殿外呼啸的风雪声,他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冬天,契丹国主指着他,对父亲说:“此眼大者可矣!”,他不由得用力裹紧了裘衣。

    紧挨着皇城西南角的侍卫司大堂内,桑维翰已经在此独坐多时,张彦泽把他带到此处后,就又急冲冲地出了侍卫司。就在桑维翰闭目凝神时,门被推开了,一名身着青色袍衫,满身白雪的黑脸汉子拎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那汉子拍掉身上的雪片,径直走到桑维翰身旁坐下,将食盒中的酒菜取出,放在桌上,也不出声只是静静地坐着。

    良久,桑维翰睁开双眼,看见汉子,淡淡地说道:“看来,今日桑某不死,宫中那位是不会心安的了。”

    汉子看见这位昔日的朝廷重臣,不由得叹息,说道:“桑大人,武世荣实在不忍见大人罹难。可圣意难违,卑职……”

    桑维翰摇了摇手,打断了武世荣的话,轻声笑着说道:“武统领,无须难过,事到如今,我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能有武统领为我送行,也不失为一件幸事。来,烦请武统领陪桑某喝一杯!”

    武世荣将酒杯斟满,两人边饮边交谈,由两人的初次相识谈起,上至庙堂,王宫贵胄,下至偏远江湖,贩夫走卒,无话不谈。武世荣平生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健谈,也是最后一次,放下架子的桑大人,的确是一位学识渊博、了不起的读书人。酒过三巡,两人都面色微红,桑维翰微眯着双眼侃侃而谈。

    当谈到家人时,桑维翰突然睁开双目,定睛看着武世荣,压低声音说道:“武统领,我观你也不是那种贪图富贵之人,若非如此,凭借你与先帝和宫中那位的关系,又肯专营的话,你获得的权势与富贵不亚于冯玉、李彦韬之流。如今局势甚为凶险,你也应该为自己和家人考虑了,有机会的话,就带着一家老小离开吧!”

    武世荣脸色一变,说道:“桑大人,多谢您的金玉良言,但是我武世荣怎敢忘记圣恩。”

    桑维翰将杯中的就一饮而尽,说道:“圣恩?你甘于屈居内侍统领一职,游走于暗处,帮石家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甚至亲自抄了结拜兄弟安重荣的家。还不够吗?难道真的要像桑某一样?”

    桑维翰放下酒杯,盯着武世荣,说道:“况且你擅自收养安重荣亲生儿子安德裕,私放安重荣义子安德海,这是死罪,也算是不负圣恩?难道你以为就没人知道?虽然那位已经朝不保夕,但是那位知道了,你如何面对他?难道你以为如张彦泽这般忘恩负义之人,会放过任何一个讨好契丹国主的机会?不,他不会,他会向契丹国主告发你,说你私藏安重荣之子,然后杀了你。”

    武世荣被桑维翰问得哑口无言,松开手中的酒杯,抱拳说道:“那依大人看,卑职应去往何处?”

    桑维翰拿起竹筷轻轻敲击杯沿,说道:“中原之乱不知何时平息,南方或可暂得安宁,武统领可还记得零陵城南,岩脚村?”

    武世荣闻言颇为惊愕,还未等武世荣说话,桑维翰笑着说道:“武大人可曾记得那位零陵人士,高忠谦,高侍卫吗?”

    武世荣恍然说道:“大人真是好手段!卑职佩服。”

    桑维翰淡然笑着说道:“呵呵……雕虫小技罢了,如今还不是身陷囹圄。”

    待酒壶中的酒快饮完时,被再次被推开,张彦泽携着风雪进入,温度迅速下降,他左手按在腰刀柄上,右手叉腰,跨步徐徐穿过大堂中央,在高位处落座。期间武世荣想起身向张彦泽行礼,被桑维翰用手制止,说是要喝完最后一杯酒。张彦泽那被寒风吹得僵硬的脸不自主地抽动了一下,他向门口的军士使了个眼色,军士立刻关上了门,风雪被隔绝,屋内在多个炉火的烘烤下,温度缓缓回升着。

    张彦泽的脸逐渐变得柔软、红润,他将腰刀解下,左手握刀放在膝头,缓缓说道:“武统领比我想象的来得早呀!看来二位也已经叙过旧了吧!还请武统领稍稍退后,末将需要与桑大人好好叙叙旧。”

    武世荣望着一脸淡然的桑维翰,转头看着踞坐于高位且神色傲慢的张彦泽,摇了摇头,起身,退到到门口处。桑维翰也起身,负手而立,狭长的脸面带微红,一言不发地看着张彦泽。张彦泽想斥责,张口却没有出声,最终恨恨地吐了口气,起身快步走向桑维翰。武世荣默默地转身,透过门的缝隙,看着黑夜中的风雪……

    皇城的东面,一个小太监候在一个偏殿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轻轻地跺着脚,双手将手炉紧紧搂在怀里。“要是手炉能放进我身体该多好。”小太监心想着,接着摇了摇头,“不行,这样我就被烧死了,但是被烧死似乎好过被冻死。”摸了摸被冰冻的脸,小太监继续在风中跳着脚步。

    殿内灯火通明,刚进宫的张彦泽和武世荣,见到了这座皇城名义上的拥有者,也就是即将走下皇位的石重贵。

    张彦泽端着茶坐在椅子上,说道:“陛下,桑维翰自知罪孽深重,已于侍卫司内衙自缢身亡。”

    石重贵听后,将目光转向一旁站着的武世荣,看见武世荣微微点头后,才面露哀伤之色,说道:“曾经的帝国重臣落得如此地步,令人惋惜。”接着对张彦泽说道:“张将军,我已派出使者觐见翁皇帝,但迟迟未有消息,敢问张将军可否听闻一些消息?”

    张彦泽放下茶杯,露齿而笑,接着说道:“末将奉翁皇帝之命维持汴州城安定,未敢擅离职守,也不曾听过任何消息,还请陛下见谅。”不待石重贵回话,张彦泽便起身告辞,说是要坚守岗位。石重贵不好挽留,只得任其离去。

    良久,石重贵面色慢慢涨得通红,拍案而起,指着已经远走的张彦泽,厉声骂道:“什么东西!忘恩负义!小人得志!早知今日,就不该重用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武世荣只是默默站着,看着石重贵由突然的盛怒到逐渐的平静,最后所有情绪化作一声叹息。寒风从殿外灌入,裹挟着老狗的呜咽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