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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教父本父

    来福带着两个家丁,一个挑担子的老仆,等在门口。

    家丁手持木棒铁尺,来福拎着把戚家刀。

    徐景诧异道:“带刀棒作甚?”

    “少爷,那药贩子能这般卖药,必有牙行蝲唬撑腰,带上家伙,有备无患。”

    晚明江南,利益·丛生,歹人相互勾结,组成团伙,名曰打行。打行有组织有分工,打着为人报仇的幌子,横行街市。

    俗话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打行人虽多,没几个好汉(注1)。

    徐景笑道:“我是说,你怎么不带鸟铳?”

    “鸟铳?”来福一愣,“公子,咱家没那玩意儿!”

    徐景叹息一声,顿感自己武备需要升级!

    “改日,去指挥使一趟,买几把火器回来耍。”

    “好嘞!”

    听到说要打架,来福咧嘴直笑。

    以徐景对晚明的了解,像他这种级别的纨绔子弟,玩刀耍棍太小儿科,火器才是主流装备。

    京师李成梁的二公子李如柏,便经常在王恭厂玩炮,遇有朋友上门,便对天开上几炮,震动全城!

    这才是真正纨绔范儿。

    家丁从马厩牵来匹青骢马:

    “少爷骑马,省些脚力。”

    徐景一笑:“早上刚骑过了,歇一歇再说。”

    家丁哄笑。

    前世只在动物园骑过马,勉强也算会骑,他深吸口气,左手拉紧马缰,握在掌心,马镫套入左脚,右手握住马鞍后桥,双脚同时用力,翻身上马。

    青鬃马打了个响鼻,顺从的低下头,哒哒出了徐府大门。

    远远听见赵氏后面喊:“银子带了多少?让来福再拿些!”

    徐景头也不回道:“够了!母亲不必担心,在家静候佳音!”

    “别打架啊!”

    “知道了,我会以理服人的!”

    出了徐府,两个家丁手持大棒,护卫左右,来福走在前头,扛着把和他差不多长的戚家刀,挑担子的家仆走在最后面,挑中装着古琴茶具衣裳之类的物什。

    不知道的,还以为徐公子是要出城踏青赏花,殊不知,这是要去砍人。

    沿街贩夫走卒摩肩接踵,食铺、商铺、客栈、茶肆一家挨着一家,很多地方挤得人都过不去。

    辰时才过,街市上便沸沸扬扬,叫卖还价之声此起彼伏。

    不时有妇人乘轿骑驴,朝徐公子抛着媚眼,徐景起初还瞄女人两眼,后来就腻了。

    晚明江南民风开放包容,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望着擦身而过的俏佳人,徐景暗道,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到了枫桥。

    苏州城内水系发达,城内水陆并行,河街相邻,小桥流水、粉墙黛瓦。

    不止是池塘,桥也非常多。

    街面上出现些衣衫褴褛的流民。

    流民捧着破碗儿,向往来行人乞讨,来福挥舞木棒,赶走那些靠近的乞丐。

    “这么多流民。”

    来福对徐景道:“少爷有所不知,去年太湖发了大水,淹了好多田地,昆山嘉定受灾的稻农茶农就跑府城来讨饭了。”

    “官府不管吗?”徐景漫不经心问道。

    “这么多人,如何管。”

    徐景左右看看,路边跪着些卖身的人,人群前面一个披麻少女,头插草标,跪在草席上。

    “去问问,她是如何卖的?”

    来福淫笑一声:“好嘞!”

    这恶奴对欺男霸女之事颇为熟练,见公子要买婢女,连忙屁颠屁颠跑过去。

    脚踏在破草席上,将刀把抵在少女下巴上:

    “模样不错,身段也可以,给少爷当个暖床丫鬟足够了,你叫个啥?”

    少女怯怯道:“兰儿。”

    “来福,你他妈慢点,懂不懂怜香惜玉?!”徐景驱马上前,瞅那少女一眼:

    “多大了?”

    女孩不知是在叫自己,一脸惶恐。

    “喂!少爷叫你呢!”

    来福大吼一声,少女吓了一跳,不敢抬头,只是怯怯道:

    “回····回公子,今年十五了。”

    徐景骑在马上,指着那少女道:“头抬起,看看。”

    见女孩迟疑不定,来福在旁催促:“公子叫你抬头,快点,相中了,今生便富贵了!”

    少女忐忑抬起头。

    不错,模样还算俊俏,脸上脏兮兮的,眼眸澄澈如水,瘦的不成人形,养一养就可以用了。

    他盯着少女身上麻衣,问道:“为何要卖自己?”

    “给阿爹下葬!”

    徐景这才望见河边躺着具尸体,周围有苍蝇围着乱飞。

    惨。

    徐景翻身下马,语气变得柔和:“你从哪儿来的?你阿爹如何变成这样?”

    少女泪水瞬间淹没眼眶。

    “我们是嘉定县茶农,租种几亩茶园过活,去年茶园被水淹了,茶叶让水泡了,佃租交不起,我娘被东家打死,我和爹只得逃难来府城,阿爹半路病倒,没钱抓药,前日去的····街面不让停尸,放在河边了,公子要能帮我葬父,我便·······”

    真惨!

    徐景将插在女孩发髻上的草标拔下,掏出碎银递给来福:

    “去买口棺材,再雇些人手,先把人葬了。”

    “啊。”

    来福显然没想到徐景真要花钱。

    “少爷,买了棺材也葬不了啊。”

    少女怯怯的望着眼前两个面目不善的主仆。

    徐景把脸转过来,低声问道:“如何葬不了?”

    “还要买坟地呢,咱苏州府城哪里还有地皮给埋死人····”

    苏州人口繁密,活人地都不够用,何况死人,徐景想了想:“那就葬到城外。”

    “葬城外不得多花好些钱。”来福小声嘀咕。

    徐景忿忿道:“你看少爷我是缺钱的人吗?废话少说,快去!”

    “好勒,”来福答应一声,往棺材铺去了。

    卖茶少女喜出望外,咚咚磕了两个响头:

    “公子心善,必得好报!兰儿以后好好服侍公子····”

    “不必你服侍了,公子我身子虚,经不起你们折腾。”

    “少爷,奴虽是茶农,也会烹茶制茶,”

    少女脸色绯红,“勾栏里那些茶百戏,奴也懂些……”

    家里有个金莲还没琢磨通透,哪里能用这么多女人。

    “知道了,你且安葬父亲。”

    徐景又摸出块碎银,塞给少女。

    “葬了父亲,带上银子,回嘉定吧,公子我心善,见不得你们这些可怜人。”

    两个家丁目瞪口呆,见徐景发善心,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周围流民立即聚拢过来,哭着喊着说好几天没吃饭了。

    “别喊了!我是徐家公子徐景,本公子心善,见不得穷人受苦!今日你们撞见我,算是你们走运!”

    说罢,便让家丁去食铺买些吃食。

    “啊?少爷?”

    家丁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给流民发些吃的,让他们走!”

    “少爷,你咋了?”一个龅牙家丁伸手想要摸摸徐景额头,确定公子有没有发烧。

    “滚!”

    百十个流民跪倒一片。

    徐景伸手扶起个须发花白的老者,面朝众人,一脸诚挚道:

    “或许有一天,本公子需要你们的帮助,可能那一天不会到来,希望那一天你们也会帮我。”

    ~~~~~

    安葬完兰儿父亲,给流民分了些饼子,总共花了五十多两银子。

    临行之际,兰儿站在流民中间,跪拜哭泣,望着徐公骑马缓缓离去。

    半个苏州城轰动起来,徐参议的公子,一夜之间就变傻了,把白花花的银子散给穷人!

    更多的流民涌到沿这里乞讨时,徐景已经离开。

    ~~~~~

    城北杏花楼。

    “公子好久不来,快里面请,黛钗姑娘昨日还在念叨呢·····”

    身材丰腴的老鸨迎出来,仿佛像了到财神爷一般,竟笑的合不拢嘴。

    黛钗是杏花楼头牌,也就是花魁,不过见老鸨这模样,估摸黛钗也好不到哪儿去。

    来福一把推开老鸨:“卖药的呢?!”

    老鸨满脸堆笑:“谁?”

    “卖药的!姓康,前几日还在这儿!卖给我们公子药的,别说你不认识!”

    老鸨撇撇嘴:“福爷说笑了,杏花楼每日来往这么多男人,如何都能记得名字?”

    老鸨便说便朝身后使了个眼色,很快围上来一群帮闲。

    这苏州府治安,确实让人揪心。

    来福怒道:“我家公子买药被骗,老子今天来讨个公道!你们谁敢乱动!”

    一左一右上来两个蝲唬,也不说话,抡起木棒就朝来福砸。

    来福举起戚家刀格挡,修长的刀身搭配他五短身材,格外突兀,不过招式一板一眼,颇有杀气。

    电光火石之间,战斗已经结束。

    两个蝲唬被来福打翻在地,捂住肚子嚎叫。

    剩下的人,撸起袖子,气势汹汹。

    一个洪亮声音响起:

    “吴福是我兄弟,不得杀他!”

    人群闪开条道路,一个身材魁梧,面目凶狠的汉子大步走来。

    “吴福,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如今在公门,吃香的喝辣的,衣食不愁,就不顾老兄弟死活了?这姑苏城的买卖,向来都是买定离手。道理是这个道理,今日你若要动武,也未必怕了你,别以为仗着徐家撑腰,就敢在苏州横着走!三街六市也不是吃素的,今日这人我若交了出去,以后这街面上,谁还敢和我姓唐的混!”

    周围打行纷纷跟着起哄,徐景一脚踹开一个蝲唬,来到前面。

    来福手持戚家刀,正和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正对峙。

    大汉身后站了群打行青皮,都是些浮浪少年,头戴着花花绿绿小帽,看样子就不是良家子弟。

    来福站着徐景和两个家丁,只有三人,他却是一点不怕,昂首挺胸。

    苏州府打行猖獗,也不是一日两日,嘉靖三十八年,打行地痞无赖聚众围攻巡抚行辕(注释2)。事传京师,世宗皇帝大怒,派兵围捕凶手,诛杀恶少百余人,此风稍息。

    眼见得来福落了下风,姓唐的大汉笑道:“吴福,当年,咱可是一起打倭寇的兄弟,有过命的交情,我唐振山最重兄弟情!康先生我不会交出去,今日这事儿就这样算了,各不相扰····”

    人群正要散去。

    忽然,前面有人叫道:

    “谁说就这么算了!仗着人多,就敢欺压官府?岂不知邪不压正!”

    众人回头望去,喊话的是个年轻贵公子,二十岁上下,器宇轩昂。

    那公子不顾周围挑衅的眼光,径直朝唐振山走去。

    打行中也有认识的,低声告诉别人,这是徐参议家的公子,人称徐阎罗,乃是苏州一霸。

    唐振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了咬牙,对徐景拱了拱手:

    “徐公子,我与吴福已商量妥当,不知还有什么指教?”

    徐景看都不看唐振山,径直走到人群前,前面的蝲唬被他气场威慑,竟不自觉后退一步。

    “唐振山!不是我要怎的!是大明要怎的!《大明律》载有明文,以蛊毒杀人,斩首弃市,夷三族,以蛊毒毒自家人,则被毒者及不知情者无罪。告获举报者,赏银三十两!”

    他故意抖了抖头上的东坡巾,暗示完自己秀才的功名。

    不等唐振山反应过来,徐景一把揪住这个比自己高一头的大个子,大声吼道:

    “毒杀官差者,罪加一等!!!”

    唐振山被吓了一跳,身子不由得一缩,打了个哆嗦。

    徐景不给他喘息之机,继续道:

    “实话说了,买的那药,不止我一人吃了。我舅,我姑父,或许都有吃!我舅是什么人,我姑父是什么人,你们应当清楚,他们若是吃了,这事儿就没完了!你们,就是谋害朝廷命官!今日不交人,就是包庇同伙!”

    “诛三族再加一等,就是诛灭九族!你们可想清楚了!!”

    徐景一出手就是王炸,先一口咬定那春药是蛊毒,再把谋害朝廷命官这个大帽子往下一压,不管有没有理,寻常人见了,气焰也要消三分。

    见过玩命的,没见过公门有人这样玩命的!

    打行蝲唬炸锅一般,议论纷纷。

    “他舅是哪个?老子砍死他!”

    “你还不知,是太仓知州!”

    “那他姑父呢?”

    “吴县的主簿···”

    “那没事了,我不砍了。”

    打行蝲唬,表面凶悍,说到底也只是群乌合之众,平日敲诈百姓勒索行商调戏妇女,扎扎火囤还行,真要和官府叫板,那是高看了他们。

    十五年前,苏州府城那群蝲唬,只是因为不长眼,冲撞了巡抚行辕,最后全部被灭门,总共杀了两百多口子。充军发配者,更是不计其数。这事儿闹得很大,在苏州城人尽皆知,也不是啥秘密。

    唐振山站在原地,刚才脸上的得意之色已经消失不见,一双浓眉拧成条绳子,左右为难。

    这时,有个蝲唬穿过人群,凑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唐振山听了脸色微变,望向徐景的眼神也有些异样。

    “他还给流民发银子?”

    徐景环顾四周,见对方气焰被压下去,也不把事情做绝,转口道:

    “既然尔等愿揭发检举那蛊毒之人,依照《大明律》,本公子便先代苏州知府,苏州卫指挥使,代替我姑父我舅,当场发放赏银与你们·····”

    边说边在身上一阵乱摸。

    “这个,今日出门匆忙,银子带的少,便先给唐大哥了,其余人的赏银,以后再发!”

    说着掏出两锭碎银,塞到唐振山怀里。

    唐振山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只得收了,低声道:

    “徐公子今日给足了我唐某人面子,只求别杀康先生,他一个外地读书人,也是混口饭吃·····”

    徐景笑道:“放心,我不杀人。”

    他又把唐振山叫道旁边,低声道:“老唐,你和吴福以前是兄弟,这苏州遍地都是金子,钞关运河才是大头,我准备以后和你一起做买卖,一起赚银子!都是自家人,没必要为这点蝇头小利打来打去,”

    唐振山连连点头,他以前只是和府城小吏交好,听徐景这么说,巴不得和徐家攀上关系。

    徐景郑重其事道:“或许有一天,本公子需要你的帮助,可能那一天不会到来,希望那一天你也会帮我。”

    唐振山连连点头:“公子说的是,以后但有用我打行兄弟的地方,水里火里,一句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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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一个身穿青袍,头戴瓜拉帽,身材清癯,手里还拎瓶酱油,哼着小曲走到一群打行前。

    众人见了他,都装着没看见。

    那青袍男子见唐振山也在,主动上前和他打招呼,唐振山扭过头,没有搭话。

    却听徐景大声道:

    “好啊,毒害朝廷命官,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敢出来打酱油!抓住他!”

    注:

    1、(明)郑若曾《江南经略》卷二《苏州府·吴城兵辨》,合肥:黄山书社,2017,第128页“打行人人数虽多,好汉几无。”

    2、何三畏《云间志略》卷二《名宦·大中丞见海翁公传》,第八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第2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