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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戎

    邬国二十二年,老皇帝身体每况日下,咯血不止,为此受奸人蛊惑终日研究长生不老之术,不理国事,终日不早朝,国愈紊乱。

    而西边各国趁机联合大举进攻邬国,朝廷太子陌无尘自荐亲自率兵缴杀,国之百姓千万,上场杀敌者百万,剑断拳相向,戟折臂锁喉,旗与尸长立,将军百战死,粮草尽,人哀绝,孤立无援,一夜提携者以千计,茫茫黄沙无穷尽,战场孤魂如沙数,壮士何年归?

    经过两年又三个月的艰难战斗,各方损失惨重,邬国败守城池三座,别江城,西和城,藁城落入敌手,邬国兵退西藁岭,设防线,利用地形易守难攻,以高打底,两军僵持不下,终是休战各养生息,陌无尘却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安定,战争终有一日会再起。

    前方战事硝烟不断,以为护住了后方一片净土安宁祥和,却不知朝堂上也掀起了一股腥风血雨,以百万英魂为祭奠,权力之争上演,朝堂被肃清。

    营帐中,太子负手而立,身后将领双漆下跪匍匐一片,营帐外,将士各各残衣裹身,跪倒在地,料峭春寒,瑟瑟发抖,陌无尘却不知他们冷的是身还是心。

    “紫薇陨,朝廷变,速归!”

    归?归向何处?何处是家?只怕此刻,处处皆是战场了。

    案台上摊开的密函寥寥数字,但却比千言万语更加沉重压在太子的心头,分明不日便要回朝,分明就要久别重逢,然而营地中却不见一丝欢喜之像。

    “殿下!请速速回宫!”

    “殿下!请速速回宫!”

    “殿下!请速速回宫!”

    陌无尘转身,脸上伤痕蜈蚣一般趴着,一身银色铠甲被鲜血尘土所染,残破不全,往日冰冷的眼神此刻却复杂无比,谁能想到这是往日清风霁月般的太子殿下呢?

    “殿下”,大将军戚延光拱手行礼,“您是这邬国真正的太子殿下,是未来的君主,上场杀敌的是您,守护天下百姓的是您,而今,怎可让一群贪图享乐,贪生怕死,无所作为之竖子夺了本该属于您的位置!”

    “臣等附议!”

    大将军戚延光一家皆是武将,平日行事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从不迎风而舞,不喜结党营私,不喜贿赂谄媚,若跟的是明君,必定一生功绩累累前途坦荡,可是这个朝堂并不清明,玩弄权术者多不胜数,结党营私者比比皆是,乌烟瘴气,是为常态,可想而知,其树敌何其多!

    行光明之事却被阴暗者诬陷,一生为国尽忠职守,甚至让戚家独苗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却也无怨言,过去的一切于他来说不足挂齿,他忧前方战场,也忧后方朝堂,只求一圣明君,创一片盛世,否则亦不会被算计揽下这一去不复返的战事,上了这沙场。

    陌无尘上前将他扶起,问道:“戚将军一生所求为何?”

    “臣一生所求之事实属不少,但而今惟愿殿下登基为皇!”

    “为何是本宫?”

    戚延光拱手:“殿下,臣并无诋毁之意,朝中皇子各有所长,但能堪当天下大任,心系黎明百姓者唯有殿下一人!若是殿下有朝一日成为这天下的君主,必当是明君!”

    “你只求一位明君,不过是为了天下百姓安家乐业,戚将军,本宫知道你是一位贤臣,邬国百姓有你,何其有幸。且不论本宫是否能成君主,若是能为百姓造福的不止本宫一人,这前提还有意义吗?”

    戚延光心有不甘:“殿下……”

    陌无尘抬手打断他的话,目光所及之处是帐外的将士。

    “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岂为全躯士,效命争战场。”

    “本宫也曾为这权力之争的一员,保命也好,追名逐利也罢,为此铲除异己,杀害之人或罪该万死或善良无辜,从来上位者双手都不可能是干净不沾鲜血的,就算本宫不戳破戚将军心里必定也是清楚明白的。”

    营帐中寂静一片,无人再敢发言,只有戚延光目光坚定望着陌无尘。

    “戚将军,后宫之争,皇位之争从小教给本宫的除了掠夺,还有守护。这世上人行世间事,皆有理可寻,好人无绝对,坏人亦如此,秦家世子秦清风曾留恋烟花之地,日撒千金,百姓皆说其为祸害,死不足惜,如今他为守护身后百姓身受重伤奄奄一息躺在后方营帐,你可还会说他死不足惜?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皇位之争又有何异?”

    “众多皇子角逐,皇位只有一个,谁胜谁负于本宫而言已经不重要了,朝中已有能堪此大任者,戚将军一生忠君为民,莫要忘了自己的初衷便可。”

    说罢,便出了这营帐,景安向戚延光行了一礼,紧跟其后。

    夜风习习,军旗猎猎,除了营地,四周皆被黑暗笼罩,看不到一丝光。

    “景安,你说……本宫这场豪赌是输是赢?”

    景安恭敬道:“太子殿下,打小您下的任何决定,都是胜券在握,此局,胜败自在殿下心中。”

    陌无尘回头,一身白衣的少年不染凡尘一般,清澈的眸底星光缕缕,与这周边的黑暗格格不入。

    “此局,胜负恐难料,本宫只怕连累了景家之人。”

    “殿下,从臣成为伴读之日起,家父就告诫臣,景家之人,绝无软弱怕死之徒。臣,信殿下,山河可守,百姓歌舞升平。”

    陌无尘哑言,似乎是觉得身边皆是孤勇之人,何其愚蠢,视生命如弊履,却又何其可贵,皆懂得孰轻孰重,让他又怜又恨,恨的是这群孤勇之人让他如此怜惜,以至于做的每一个决定都需要经过这么多考量与折磨。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若是不曾戴上这王冠,又如何知其责任之重,能否承受,就看他自己了。”

    景安笑道:“殿下的良苦用心,相信会有回报的。”

    “良苦用心……本宫只是怯懦罢了。”

    破旧的军医大帐中,烛台上光芒扑腾跳跃,时明时暗,仿佛随时可灭。

    见太子殿下进来,军医冲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出去。

    陌无尘看着全身无法动弹躺着的人,倒了杯水喂给他喝,心中五味杂陈。

    “你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执念?”

    秦清风嘴角含着温柔笑:“有。我有一个喜欢了很久的姑娘。她叫桫舞。”

    “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吗?”

    “不,她还不知道我喜欢她呢。我送过她团扇,因为她的舞很美,送过她胭脂,带她逛过庙会,为她捕蝶,却后悔没有说过一句喜欢。她曾告诉我,她所爱之人必定是有所作为,或为国,或为民,或行于商场,或立于疆场,我想,成为她心中所仰慕之人……”

    秦清风缓了缓,继续道:“我曾想,待这场仗打完,江山稳定,凯旋之日便骑马在城楼下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求娶她,哪怕我爹将我腿打断……可是现在我却庆幸着自己不曾开口向她表明心迹。”

    “我会求圣上为你们赐婚。”

    “不,殿下,我活不成的了,我从不信神,可是殿下,在我心中,只有您像神一般,我从不后悔追随您,我也从不后悔喜欢她。我不想她会为此而为难,所以殿下,无论以后形势如何变更,我想用我这条命,为心爱之人求一生自由,一生平安,让她无束无缚,快乐自在。”

    “好,我应允你。”

    “谢殿下。求殿下为今日的话保密,将我的尸体运回秦家,叶落也归根了。”

    满城的东风吹,暖不了这沙场百万将士的心。那就让它再走远些,为他心悦的那个姑娘送去温暖吧。

    邬国二十四年五月,春末的京城百花怒放已到日渐凋零之时,邬国太子征战数年终于归返,银色铠甲的远征之师,宛若一条巨龙直入京城。

    双十年华的太子骑马行于队伍前头,他身后是属于他的车骑,金色的纱帐随风飘扬,身着青色常服的秦清风安静地躺在车骑里,面若冠玉,一如当初初见太子殿下之时一般无二。

    然而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亦没有劫后重生的庆幸,皇帝驾崩,举国哀痛,山河国破,边疆民不聊生。

    朱红色宫门大开,五皇子率领一众朝臣立于前方,他身后是护卫禁军,城楼上是弓箭拉满的士兵,暖融融的春光下,森寒锐利的箭矢,所对的,到底该是谁啊?

    是这城楼下护国的将士,还是远在沙场手刃兄弟的敌人?

    马蹄铮铮,银色铠甲透着肃杀之气。

    “锵!”银光一闪而逝,红缨长枪钉于墙头,枪身在余波中晃出残影,嗡嗡作响。

    墙头士兵霎时被吓得后退几步,零星几箭失控朝陌无尘一行飞来,皆被庄程霖斩断。

    “姜川。”陌无尘这一唤并未回头看他,看似责怪,也似纵容。

    “臣鲁莽不知礼,吓到各位大人了,恳请殿下恕罪!”姜川并未下马,拱手认罪,森冷的目光却始终盯着前方拦路之人,看着这群朝廷重臣被吓得后退,嗤笑了一声。

    陌无尘不再搭理,径自下了马,往前面的人群走去。

    五皇子陌泽鑫看着他脸上爬着的伤痕,神色莫名。

    “皇兄……”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陌泽鑫握紧了拳头,转身看着他的背影,铠甲发出的声音顿顿地直击他的心脏。

    一群人中,唯有一人眼含泪水,却又不敢上前。

    “……秦大人,”

    陌无尘站在秦钦面前,看着他泪水夺眶而出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殿下啊……下官,可否带我儿回家了?”

    “清风的愿望便是如此,秦大人,是本宫对不住您,对不住秦家上下……”

    “殿下……我儿退敌可英勇……战场上可有临阵脱逃?”秦钦打断他的话,句句哽咽不止。

    “从未,秦世子不畏牺牲,骁勇善战,秦家风骨让本宫自叹不如。秦大人,清风是秦家的光荣,也是这邬国黎明百姓的光荣。”

    秦钦听此终是忍不住掩面哭泣:“如此,甚好,甚好,甚好……”

    往日盛气凌人,身姿卓正的秦钦,此刻却迈着蹒跚的步伐,宛若婴儿学步般摇摇晃晃地向车骑走去,背影佝偻。

    将士下马站在两侧,尽头是载着秦清风的车骑,前头是他的战马,名唤飞舞,战马抬蹄,仰天长嘶,生生哀绝。

    “五殿下,可否借一步谈话?”

    陌泽鑫微微颔首。

    城楼上,陌无尘负手而立,京城的风与西藁岭的不同,柔而暖,带着花香,没有血腥气,也没有硝烟,干净清爽的让人稀罕。

    黄色的车骑慢慢走远,车骑的纱账被风撩起,陌泽鑫看到秦钦抱着里面的人在哭泣。

    “这京城,安宁繁华,与那战场当真是截然不同。”

    陌无尘感叹,目光落在了眼前的千家万户上,远处炊烟袅袅。

    “皇兄……您……”

    “五殿下,可愿听本宫讲讲这战场的故事?”

    五皇子心中揪得紧,他忆起了从前,小时候是他缠着皇兄让他给自己讲故事。皇兄总是冷漠地拒绝,但也有给他讲过好几次,太子殿下从未有过主动,这是唯一一次,恐怕也会是最后一次。

    “臣弟自是愿意的。”

    “本宫带领军队离开京城时是冬季,寒风凛冽,大雪封山,然而到达战场需要翻山越岭,穿林渡江,一路上总需要开路先锋,被雪埋者,被江吞者百来人,尸体无处可寻,葬于那荒山野岭,本宫只怕他们被恶犬野狼所食,却又惧怕去寻的路上耗时过多耽误了前方战事,失了城池,于是,本宫便放弃了他们……”

    “到达战场之后,将士日夜奋战,明枪暗箭处处都得防,时时都得警戒,死无全尸,尸体被风沙掩埋,被饿狼所叼,所撕咬啃食……本宫却无能为力去为他们收殓尸骸,建墓立碑,你可知晓秦世子是如何牺牲的?”

    五皇子沉默不语,只是看着他。

    “二十三年夏,秦清风被任命车骑将军,军中出了叛徒,情报被卖,导致西和城失守,将士死伤近百万,本宫被围困于大峡谷之中,若非大将军带兵及时赶到,恐怕早已是命丧黄泉,脸上这伤也是当时所得。”

    “当时,车骑将军秦清风率精锐追杀叛徒,三天三夜不见归,本宫派兵去搜查却一直未果,直到第五天日落之时,才见他的战马驮着意识全无的他往营帐的方向跑来。他伤重还未愈,不过一月敌军再次卷土重来,西和城之战后我军退至藁城,去时七百万大军,至藁城之战,剩三百万余,敌军,五百万余,援军尚在途中,数量不明。”

    陌无尘转身看向五皇子,风轻云淡,问到:“五殿下可否告诉本宫,这战,如何打?”

    五皇子依旧沉默不语。他自己心中亦没有答案。

    “不知?本宫当时也不知,只觉得这一生,不止本宫一人,还有身后那几百万将士的一生,城中手无寸铁的百姓的一生,或许都要终结了。”

    “缺兵少将,粮尽弹绝,戟折沉沙,最绝望之时,军中仅仅一夜,便换了四个骠骑将军,九个车骑将军,垂髫稚子更是扛起了铁锹!一将成碑一将成名,没人想过要逃走,五殿下可知原因?”

    五皇子握紧了拳头,身子微微发抖。

    有何原因?守,或战死疆场,退,必国破家亡。

    “岂曰无碑,以身立之而不倒,以躯立之而不逝,以墓立之终不归,以名立之永不朽。边士者,可倒,可逝,可亡,可不归……不可退!大军压城,藁城之战是秦世子替本宫以身挡箭,新伤旧伤一起,终是要了他的命。”

    “如今你瞧瞧,立于墙头的这群士兵,弓箭拉满铠甲明亮,英姿何其飒爽,五皇子可看清了他们箭指何人?”

    城墙下的铠甲如此破烂,处处皆是破绽,一箭过去或许就是一条亡魂。

    “本宫不欲这皇位,一生甘愿做沙场埋骨之人,如今,权力拿他们的命当矛当盾,让他们去战场厮杀拼命,朝臣却将他们用命换来的安宁当做玩弄权术的踏脚石,这皇位之下埋着数百万英魂,皇权之下的千万百姓是他们的信仰,而你,今后坐了这皇位,握了这皇权,可记得要对得起良心。”

    五皇子双膝跪地,眼泪簌簌而下,这一跪,并非跪这黄天厚土,而是跪那百万英魂。

    “皇兄……臣弟错了,皇兄……”

    “起来!”陌无尘冷然道:“今日过后,你便是这天下的皇帝,这个国家的傲骨,我信你是明君,阿鑫,今后你要挣脱束缚,走自己认为对的路。”

    陌无尘目光望向后宫:“记住,你是这邬国未来的皇帝,不是傀儡!”

    陌泽鑫脸上挂满了泪痕,却止不住摇头哀求:“皇兄,我不做这皇帝,我斗不过他们的,皇兄,你别抛下我,你别走,你当皇帝好不好,你护我,你护这邬国的黎民百姓,我不想……我不敢……我不行的……”

    陌无尘面无表情看着跪在他身前的人,那人在瑟瑟发抖,他突然就忆起了那夜跪在他营帐外瑟瑟发抖的将士,生在帝王家,享了最大的权,却也承了最重的责!

    陌无尘不允许他如此软弱无能,就算是哭着,他也要坐上那个王位,这是最好的人选,于内也好,于外也罢,总好过自相残杀。

    陌无尘单膝跪在他面前,从小到大,第一次将他拥在自己的怀里安抚着。这个孩子一样的男人,自小被母族保护的太好了,从未感受过人世间的阴冷黑暗,如今,他却要拎起长矛冲在最前面,与这世间的黑暗针锋相对。

    他在他耳边低语:“你听好了,除了我,这皇宫中尽是护你之人,你不用害怕,这皇位,只要你坐上去了,就不会有人要把你拖拽下来,而我不同,这城中,除了你,尽是对我赶尽杀绝之人,阿鑫,听皇兄的话,这城中人能护你助你,这城外,皇兄能护你助你,而你,要好好护住黎民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