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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回 蛮牛回乡

    第三回蛮牛回乡

    在秀巧每日以泪洗面,枯坐在狮子山的悬崖下之时,身在湘中钨矿的蛮牛却丝毫未知。报喜不报忧的秀巧寄来的家书,一如既往都只是说寄回的钱粮已收到,家中老小一切安好。秀巧知道,蛮牛好不容易在矿区站稳脚跟,家中再难也不能拖他的后腿。

    蛮牛上次在运输酒精途中智斗匪徒的壮举,让他在矿区声名鹊起,一个绝佳的机遇摆在他的面前。

    作为中央黄金局直属的矿区,湘中钨矿决定扩充在长沙办事处的力量,急需从矿工中选拔三个青年才俊,承担办事处的衔接和协调工作。足智多谋又干事精干的蛮牛成为了候选人之一,但一月后举行的文化考试让他犯了难。自幼丧父的他只读过几年私塾,识文断字倒不在话下,统计算账却一窍不通。还好有这半个月的春节假期,他可以返乡向读过高中的妻子讨教,立志考上长沙办事处,改变一家人之贫苦现状。

    离乡将近两年的蛮牛第一次踏上了回乡的路途,来时穿着草鞋和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回乡时已换上了崭新的解放鞋,一身深蓝色的确良矿工工装,改头换面的蛮牛有点“衣锦还乡”的味道。

    路过龙城时,蛮牛特意买了一块蓝花棉布,这是她给妻子做过年新衣准备的,还有一块红碎花布,这自然是给两个女儿备好的,当然此刻他还不知道丽群再也穿不到父亲买的新衣。

    临近春节,年味渐浓。龙城的街道上早已张灯结彩,不时响起喜气洋洋的鞭炮声,冬日的暖阳洒在赶路回乡的在外游子身上,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喜悦之情。即将回到竹山那个温暖的小家,蛮牛的心情也如同这阳光一样明媚。

    走出龙城,再过富水乡,归心似箭的蛮牛整整走了一天,他没做片刻停顿,饿了就拿出包袱里塞的几个烤洋芋,边走边啃,渴了就到路边喝上几口井水。因为他太想秀巧了,也太想早点看到日夜牵挂的丽群和细群了,离开时丽群才刚会走路,细群还未出生,妻子的来信告诉他,如今丽群已会唱《东方红》了,细群也学会走路了。想着这些,蛮牛的脚步格外轻快,不经意间就走到了马界坡,这个壮实的矿工一根卷烟的功夫就爬完了上百级石梯。

    走到坡顶时,山谷中还是那片四季常青的竹海,在冬日的寒风中随风摇摆,虽冰霜为这抹绿色加了一层雪白,但还是那样翠色逼人,给人以生机和活力。屹立坡顶,点上一根卷烟,蛮牛的思绪也随着这层层荡漾的绿波和缭绕的烟雾而飘散到了远方。正是在这个坡顶,他在为夸下海口要与上童斗狮子而苦恼时,师父黄道士给他指点迷津;他心灰意冷挑着一担未卖完的竹纸,为将来生计发愁时,还是命中贵人黄师父为他解了难。

    可在一年前,秀巧的家书告诉他,年事已高的师父已坐化升天,彼时他在矿区仍立足未稳,未能脱身回乡悼念。想到这,这个坚毅的山里汉子掉下了眼泪,他转身朝着龙山药王庙方向虔诚地磕上三个响头。起身揩干泪痕,蛮牛怀着复杂的心情往茶水坑走去。但蛮牛不会知道,就在他磕头的地方,丽群已在半年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片无声的竹海见证了秀巧撕心裂肺却又孤立无援的哭喊。

    从马界坡到茶水坑只有五华里,健步如飞的蛮牛终于看到了那片熟悉的梨园,树下的野草已经枯萎,黑色的枯叶层层叠叠正在腐烂,化作淤泥为开春的新生命提供养分。树上只余下了光秃秃的枝干显得落寞而凄凉,几只在冷冽的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的麻雀正紧紧挨在一起抱团取暖,也许只有这样它们才能熬过这漫长的寒冬。唯一让人感到温馨的是,山坳中散落的十来间土砖房正冒着袅袅炊烟,这是山里人正在烧火做饭。

    阔别两年,故乡还是一点没变,依然那样贫穷和荒凉,却又那么亲切和动人。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有蛮牛魂牵梦绕的亲人,只要看到这生他养他的山谷,只要闻到这柴火烟味,蛮牛的魂魄就好像找到了根。

    一路飞奔,踏过院落里的青石板路,屋前的那口古井映入了蛮牛的眼帘,这冬暖夏凉的井水正腾腾地冒着“热气”,与屋檐上那晶莹剔透的“冰棍子”形成鲜明对比。见邻居狗二爷正挑着一担木桶在水井里打水,蛮牛一边热情地打着招呼,一边递上了新式的卷烟想让狗二爷尝尝鲜。但往日里喜欢“嬲卵坛”(开玩笑)的狗二爷,这次只是木讷地接过纸烟,就说了一句:“哦,蛮牛啊!你终于回来了啊!”再无多话,挑上水桶,躲瘟神一样地躲着蛮牛走了。淳朴善良的狗二爷,一见一身矿工打扮的蛮牛容光焕发,显然是并不知晓丽群出“天花”出坏了,他怕自己言多必失,成为第一个把这个残忍的消息告诉他的人。

    收拾起因狗二爷冷漠带来的不快,蛮牛满心欢喜地推开了家门,秀巧正背着细群在烧火做饭,才两年不见蛮牛感到秀巧怎么苍老了不少,妻子的眼角长出了鱼尾纹。

    “秀巧,我回来了!来来来,快让我抱抱细群,我走的时候她还在你肚子里哇!”见到思念多日的妻儿,蛮牛抑制不住兴奋之情。

    可让他不解的是,两年未见秀巧却没有跟他一样的愉悦之情,反倒是满脸愁容,仿佛在隐瞒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当蛮牛抱着细群亲了又亲之时,秀巧却躲到房中低声哭泣起来。是啊!我们可怜的秀巧,看到这父女团聚的情景,第一个想到的是如果丽群不出麻子,这时候应该也钻进了父亲宽广而又温暖的怀抱,享受她缺失了太久的父爱。可秀巧又怎忍心把这个痛心的事实告诉蛮牛呢?丈夫风尘仆仆刚到家,现在说是否太不合时宜了?丽群走了这么久,丈夫会不会怪自己刻意隐瞒呢?

    正当秀巧不知如何是好,在房里偷偷抹眼泪时,刚去菜园摘菜的小翠背着背篓走进了家门。看到哥哥后,这个一直把侄女夭折归结于自己外出碾米的乡里妹子,一把抱住了二哥的大腿,跪在蛮牛面前哭诉起来:“都怪我,二哥都怪我,是我没带好丽群,让她吹了风,出麻子出坏了,你打我吧!......”

    此情此景,再联想到水井边狗二爷的躲闪,进门后秀巧的异样,蛮牛只感到天昏地转,他瘫坐在地上,抱着女儿和妹妹痛哭了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个魁梧的山里汉子,此刻哭得像个孩子,从初进家门的喜悦到闻此噩耗的悲痛,巨大的心理落差击垮了这个坚如磐石的男人。

    秀巧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悲痛了,她冲出房门抱着丈夫也伤心地哭了起来。这时干完农活归来的红辣子,看到了这悲情的一幕,这个倔强却又坚强得如青石板的母亲,赶紧安慰起蛮牛来:“崽啊!人死不能复生,你和秀巧还年轻,还能再生,快快起来,你看你们这样哭把细群都吓坏了。”

    众人见细群也跟着哭得眼泪鼻涕横流,不再嚎啕大哭,转为低声抽泣起来。红辣子赶紧接过蛮牛手中的孙女。“哦啊哦!我崽崽莫哭,奶奶喂饭饭给你吃。”在红辣子温柔地安抚下,细群也慢慢止住了哭闹。

    一家人揩干眼泪,淘米的淘米,洗菜的洗菜,都默默做起了饭来。是啊!生活总还得继续,人生的苦难犹如一道深渊,但芸芸众生又何尝不是一次次从深渊中艰难爬出,又继续生活呢?

    这个本该一家人团团圆圆,欢欢喜喜过年的春节,因丽群的离去蒙上了一层灰色。但想想未来的日子,蛮牛和秀巧没有被悲伤打倒,他们还有一件大事要办。为帮助蛮牛补上算术功课,每天忙完家中事宜,夫妻俩就在煤油灯下补习,天资过人的蛮牛用半个月时间修完了初中数学课本。在节后的选拔考试中,顺利过关,成为湘中钨矿长沙办事处一员。

    接到正式上任通知的那天,矿区还给蛮牛发了一件白色衬衫和一条黑色西裤,穿上这身干部行头后,蛮牛特意与两位新同事跑到龙城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寄给秀巧。

    风雨过后总会有彩虹,生活往往不仅仅只有苦涩,总会在人们绝望无助之时给人一线光明和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