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我的病日益严重了，我难以呼吸，每天需要大量不断的剧烈喘息才能维持一会儿大脑供氧的需要，肿胀的脖颈被压迫得难以转动，时常头晕目眩，心脏狂跳。

    年深日久的挖掘，越来越难沉重的挖掘任务，使我的双腿变得弯曲，脊背佝偻；我的双手极为粗糙和僵硬，但却总是维持着时刻准备攫取钻石的姿态；我眼窝深陷，眼圈乌黑，视力越来越衰退，却只对钻石的形状和光芒保持着一点格外的敏感。

    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建立起了这样的系列条件反射：每当一听到急促的挖掘铃声、听到坑道长威严的召唤、听到刻不容缓的上报数据指令，我便呼吸急促、头皮发麻、心脏抽搐……一次次接连不断的应激反应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主要内容，我不知道我是一个人，还是巴甫洛夫的一条实验狗。

    我的头脑早已失去它独立的思维功能，早已经分辨不出什么是作业长的指令，什么是我自己的想法。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究竟为什么而挖掘，真正的自已在一点点消散，更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做出自己的选择，因此我才能在洞穴中忍耐这么久。我没得到多少钻石，却失去了星空，我更不可能得到全世界，却实实在在地失去了自己！

    可是现在，我的肺部，我的脖颈，我的心脏，我的身体，它们代替我的头脑向我发出了最强烈的指令——不管大脑现在如何，它们已经不能在洞穴中继续忍耐下去了。它们集体在向我求救，它们要求我找到最后的自救机会。

    在阵阵艰难的喘息声中，我似乎听到了病魔越来越响亮的狰狞笑声，我猛然醒悟：没有任何品质和重量的钻石可以把我从病魔的掌心中拯救出来，没有任何一种高度的钻石阶梯可以阻止自然的生老病死。

    除了维持生存以外，钻石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的快乐和意义，回忆过往，带给我最大快乐和幸福的是仰望星空，而这真正的幸福并不需要太多的钻石，奴役我的是自己难填的欲壑，能解放自己的也只有我自己！自己不肯舍弃零乱了自己的东西，谁也拯救不了你。

    人生不应只为挖掘钻石而来，不应只是浅薄地体验清点钻石、称量钻石、和他人比较钻石阶梯高度的幸福。与用终生匍匐挖来的钻石去换一张风烛残年的钻石病床相比，我宁可选择在健康的时光中享受仰望星空的快乐，在该去和日月星辰相见的时候就快乐地向它们飞去！

    钻石的光芒太过耀眼，只有星光的指引，才能让我爬出钻石洞穴。我要找回我的星空，它们是我永恒的爱人，它们可以与我终生相伴，可以陪我到地老天荒，我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我正是从星星上面飞落到这洞穴里的。

    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到洞穴外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