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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往事

    外面的雨稍小了一些,弃往火里拢了些个干草树叶便坐了下来让巫鸩依着舒服些。巫鸩两片惨白嘴唇不住地颤,可说出口的话却没半个疼字。

    “鼎本是炊器,铜锡铸型之后又做礼器。大邑商的鼎数不胜数,能让你特意提到的几尊,莫不是大禹王所铸的九鼎?”

    雨声陡然又大了起来,呼呼的风声在林中变得像涛声一般,一波一波地漫进山洞里来。弃点点头,巫鸩慢慢躺下枕在他膝上,左手握住他的右手,仰起脸道:“说吧,我准备好了。”

    王族之事,其实一点都不磊落,从来只有野心权术、明抢暗算,这些阴私之事他从未对人说起过,即使是纹儿活着的时候,也不曾对她提起半个字。弃总把这些艰难独自藏在心底,一个人难受就够了,干嘛搅得身旁人也不好受呢?

    但是面对巫鸩,弃却没了顾虑。他可以畅快直言,而她不但不会害怕,还可以帮他出谋划策,和他站在一处对抗所有艰难险阻。弃满怀感激,自己二世为人,却能意外遇到这么一个人,值!

    弃心底泛起一片暖意,捏紧那只小手,慢慢开了口。

    “天下人只知道大乙灭夏之后将九鼎据为己有,却不知道那上面上铸有天下矿产图。九只鼎五方四圆,五座方鼎上铸的是铜矿图,其中四座圆鼎上标注的是锡、铅两矿。

    我族能得天下,靠的就是铜兵铜器。所以历代大王对九鼎都看管得非常严密,每一位大王即位之后,头一件事便是接收九鼎。我父亲也不例外。”

    弃的父亲,便是如今的昭王,子姓名昭。巫鸩点点头,这位雄主威名赫赫,四土四方没有不怕的。可弃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有些吃惊。

    “但,父亲得位有些问题。原本不该他即位的,他是抢了个时间差,其实王位继承人另有他人。”

    巫鸩凤眼一眯,飞快地把昭王的身世捋了一遍:子昭,先王小辛之子,8岁流亡在外游历,22岁小辛死,子昭回殷即位。

    出身没有问题,若说不该他即位,那便是另有一个比子昭更合礼法更强力的候选人。王族那一群多子们的资料巫族都有,巫鸩马上就想到弃说的继承人是谁了:“子画。”

    “是。”

    商王族的王位传袭直到如今也没个定法。自沃丁之后就以“兄终弟及”为原则代代传袭,问题是当这兄弟几个都死了之后,王位该传给谁?

    这就没有定规了。

    所以每到王位轮到“末弟”时,便会引起一场王族内斗。到底“末弟”是该把王位交回给长兄的儿子?还是该传位给自己儿子?每个人的选择都不一样。先王小乙便摊上了这事,他是同支兄弟4人中最小的一个,他的选择是传位给自己儿子。

    百年来,由于王族的不断的内斗,大邑商开始衰败萎缩。到小乙即位,版图只剩下成汤时的一半。小乙那三个哥哥留下的儿子们各个不省事,早早就开始互相征伐杀戮,只等小乙咽气,胜出的那个就可以登位称王。

    这些王子各个都有自己的领邑封地,几支大邑常年刀兵相见,在小乙最后那3年中达到了顶峰——

    大哥阳甲的几个儿子一个不剩,尽数拼光。可怜阳甲一支只剩下了几个孙子辈守着东边相邑,无法再问及王位。三哥小辛的儿子们伤残过半,治下的族裔青年壮丁战死大半,大半众人奴隶逃往他邑,即使想要再争高低也已经没有实力组织军队了。

    只剩下二哥盘庚的遗腹子守着繁荣的亳邑养精蓄锐。他叫子画,小乙去世时,他35岁。

    这一年,子昭22岁,已经在四土之内游历了13年。

    一边是在亳邑长年经营,壮年精干的子画。一边是在外劳作,与众人奴隶一起生活的青年子昭。王位该传给谁一目了然,更何况殷地这座王城还是子画的父亲盘庚建起来的,子画重回殷地登位做王顺理成章。

    但是小乙悄悄唤回了子昭,抢在咽气之前祭拜天地传位给了他。等远在亳地的子画得到消息时,子昭已经成了昭王。

    巫鸩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下扯到了肩膀,笑到一半就停了,弃瞪着她。

    “想到子画当时的脸就觉得精彩。”

    巫鸩好容易忍住笑。巫红在亳地做大巫祝,偶尔两人通信时提到子画,巫红那样一个持才傲世到人都说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强者。就不知道这强者被小乙愚弄的时候,会不会破功。

    弃揉了揉她的头发,思忖着说:“咱们觉着好笑,子画可不觉得。那时他已经营亳邑二十多年,势力足以和殷邑对抗,若他那时举兵逼宫,以我父亲当时的实力根本无法应付。可以说,父亲即位后的头十年都是在子画的阴影下度过的。”

    “可他为什么没逼宫呢?”王族之间这样的内斗逼宫时有发生,子画居然能忍下来不动手?巫鸩刚问完,立刻就想到了答案:“莫非……九鼎?”

    这女人才思敏捷得让人害怕,弃万分庆幸这个妖精是自己的人。如果她要对抗自己,弃还真没把握能赢。

    “对,子画向父亲索要九鼎。你也知道那鼎不止代表王权威严,上面的矿产图才是真正厉害的东西。子画说,给了鼎便不发兵。”

    在当时的大宰甘盘调停下,年青的昭王屈辱送出了一座方鼎。

    “方鼎是铜矿。”巫鸩说。

    “对,之后没多久,子画便在南土荆楚开出了一座富矿。那里的铜专供亳邑,已经几十年了。”

    当时年青的昭王有多屈辱,后来就有多发奋图强。其他都不提,但对器族的态度就能体现出这位雄主的格局与眼光。

    他深知铸术与铜是成大邑的根本,器族在大邑商地位超群,向来器族大长老都是商王的私臣。昭王对这样的大族自然是诸多拉拢,以图巩固自个的统治。比如让器族大长老的两个儿子先后入宫,享有王子一样的待遇。器就是在4岁上便和子弓同吃同住一起长起来的。

    昭王图谋长远,当时还年幼的子弓是不明白的。他喜欢器和自己作伴,也喜欢器的父亲戈长老。更喜欢钻到铸铜工坊里去缠着戈长老教授铸术。

    “所以我可以冒充半个器族人,我的铸术可是得了戈父的真传呢。”弃有些得意。

    另一方面,昭王看透了王位争斗是大邑商的第一不安定因素,因此一早就开始考虑继承人的问题。子弓是他的长子,也是他属意的继承人,从子弓5岁开始,昭王便让器族长老教授他铸术、了解众人劳作疾苦。除此以外,昭王还请了另一位高人为他授业,那就是后来的大宰傅说。

    到了子弓13岁上,也就是幽出生的那一年,大宰傅说开始给他二人授业。

    大宰是个奇人,昭王即位后3年对政务不发一言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天降的圣人来辅佐他。而这个圣人就是傅说。这一年的大宰已经成功收复利、竹两方国,重制汤刑,重辅农事,起用众人能吏。大邑商一派欣欣向荣,殷地重新繁荣起来。

    “戈父教我如何以术务实。宰父教我如何经纬天下。”弃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而我的父亲昭王,他的目光一直远在四土四方。”

    到了昭王19年,子弓23岁。在大宰和百臣的辅佐下,大邑商的疆土向四方不断扩大。千国小邑都来殷地朝见,玄鸟旗赫赫飘扬在千里之外。此时,昭王的统治已经极其稳固,子画已经不足为虑,于是就在这一年,他忽然册立子弓为小王。

    “第二年,王宫失火。”弃面无表情:“父亲封我为小王惹怒了子画。”

    册立小王这事,巫族典册上确有记载。商人灭夏,头一位立小王的商王便是那位大乙成汤,大邑商的开国君主。

    这位雄主封儿子太戊为第一任小王。当时没有“太子”一说,小王便相当于后世的“太子”。只不过商时小王的权势远超后世“太子”,他活着,享受与大王一样的待遇。就算没即位死去,也要以大王的规格下葬并享受祭祀。

    然而自大乙之后足足二十代,再无人在活着时立过小王,直到昭王这一朝。

    昭王十九年,他忽然大祭天地,祭祀足足进行了一个星期,杀死的人牲太牢数以千计。到了最后一天,昭王郑重祭祀天乙,忽然宣布册立子弓为小王。他要托大乙这位圣主之威,将王位永远固定在自己的后裔当中。

    这一招激怒了子画,昭王刚即位时表现实在无能,一吓唬就倒,要什么给什么。他就没把这人放在心上,却没想到这软秧子却是装的!子画意识到了危险,他终于打算动手逼宫。

    “第二年,王宫起火。王宫一夜之间被焚成一片焦土。”

    巫鸩按着肩膀支起身子,她轻声问:“你的意思是,那场火是子画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