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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请期

    弦月初升,一条银河逐渐在墨色夜空中显露端倪。太室内外遍擎火烛,巫师们各安其职,姬亶坐在西阶下任一个巫女给他包扎,一面频频伸着脖子朝殿内望去。

    也无怪姬亶不放心,刚才还和人打得你死我活,忽然之间就握手言和谈起了婚嫁,这事搁谁都得反应半天吧。

    更何况……这也太不合礼制了。

    周人族训严谨。姬亶记得自己刚刚束发,周族大宗伯姬离尘就与他传授过六礼详解,其中的婚礼更是着意讲解了几遍。姬亶挠了挠头,鼻尖有些泛红,明年就该和姝儿合婚了,到时候……大宗伯肯定是主婚人。

    跟大宗伯讲的婚礼流程相比较而言,现在太室内的情形可就太不规矩了。

    商时婚礼分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个环节,准新郎、新娘在前五个环节中是不可以出现的,必须由亲人或有威望之人代行。

    可如今,准新郎大大方方地坐在太室之内,和对坐的女方长辈瞪眼睛。而准新娘正在给二人挨个擦洗上药,还时不时的骂几句。

    大巫朋的脖子上被巫鸩用一条粗葛纱包上冰凌围了一圈。他的下巴被垫得老高,仰脸看着对面的巫鸩哀怨地道:“妹,他年轻力壮死不了,你倒是过来看看我嘛。”

    正在给弃擦拭伤口的巫鸩头也不抬,迸出一句:“巫成。”

    殿侧一堆埋头看地的男巫中,一个人被大家推了出来。巫成拖着脚步往大巫朋那里蹭,可他的手刚举起来,就被大巫朋瞪了回去。

    “你来帮我看下嘛。”

    弃听得直挑眉:这个倚老卖老的家伙是天下第一巫医?大巫朋?他探询地看着巫鸩,对方头也不抬:“巫成,看冰凌要化就给他换。”

    “他换得不舒服。”

    巫鸩一个眼风飞过去,大巫朋立刻哼哼唧唧地往后一靠,不说话了。弃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身小声问巫鸩:“那竹片,说你不在,晚上睡不着的,是他?”

    巫鸩的脸色做了肯定回答。弃的俩眉毛几乎要打架,冲着对面那黑瘦老头一拱手:“敢问……”

    “鸩是四月戊戌日出生,今年二十有九。小子着什么急,我都同意你娶她了,问名什么的慢慢来。”

    “……”

    弃其实是想质问巫族那么多奴隶使唤,为什么要让巫鸩侍奉大巫安寝。可这老狐狸提起婚礼,他也没法再问下去。弃拉着巫鸩坐下,郑重道:“敢问大巫朋,为何愿将小鸩嫁与我?”

    老头哈哈大笑,满脸的褶子里都浮着开心:“因为你很对我的胃口。”

    “弃倒认为,是我的身份合您的胃口。”

    殿中气氛一滞,除了巫鸩,所有人都怒目视弃。这人也太不识好歹了,多年来巫族从未有过巫女出嫁的先例。巫族一直保存着走婚的习俗,除了少数族内通婚的男女巫,其余大多数巫女都是怀孕之后回到玉门山,生下孩子便由族中大巫抚养。

    如今大巫朋要举族送巫鸩出嫁,这可是三代以来都少见的事。可这个什么废小王居然还自矜身份,难道怀疑巫族高攀吗?

    众人之中,巫成是从小侍奉巫鸩的,对这位大巫,他一直怀着弟弟对长姐般的尊敬。现在见小王出言不逊,巫成一张俊秀面庞登时蒙上一层红晕。

    他上前一步不客气地道:“这位贵客,您不过是个已死的小王,所谓身份什么简直就是笑话!可是巫鸩大人,她可是下一任大巫咸,世间最尊贵的巫者!任谁做王也要有她站在身旁才可服天下万族!您若觉巫族高攀,那就请回吧!”

    受了年轻小巫一通训斥,弃却毫无愠色。他温柔地看着巫鸩,捏了捏她的手。二人对视一眼,千言万语都不必再解释。巫成急道:“巫鸩大人……”

    一只黑瘦的大手忽地抠在他脸前,下一刻,他就被大巫朋摔到一边去了。

    “小孩子,看见姐姐要出嫁心情不太好。”大巫朋打着哈哈,一边把脖子上那圈葛纱去掉:“冰都化了,去凌阴里取些来。你们,下去叫庖厨送些酒肉上来。”

    殿上的人被打发了个干净。大巫朋叹了口气,摸着自己青紫的脖子说话了:“想做一回小王的长辈还被看穿了。啧啧。”

    “你的身份的确是我最看重的地方。眼下你只是被死亡,只要让昭王知道你还活着,重新做回小王只不过是旦夕之间。”

    “所以,您是用小鸩为巫族的朋众买一个稳妥未来,对吗?你认为若我有朝一日即位,因了小鸩的关系也不会对朋众此前的叛乱多加惩诫。”

    “那只是最好的结局罢了。”大巫朋忽然显得很疲惫,耷拉着的眼袋和下巴没了精气神儿,这会儿才显示出他真实的年龄:“关于你的未来,我反复卜问过,无论是为王还是为奴,结果全都模糊不清。”

    弃无所谓地咧了咧嘴,大巫朋是天下最强的两位大巫之一,若他都占卜不出,看来自己以后这路还真崎岖。

    “但是,有一点,卜兆是明明白白显示了的。”

    大巫朋向前微微探身,凝重地道:“你死后会葬入王陵,就葬在你母亲旁边。”

    王陵。

    殷地西北那一处禁地。自盘庚迁殷之后,便只有商王和王妇才有资格下葬于此。弃的母亲——后母戊便葬在那里。

    这占卜结果几乎就是说弃会登位做大王,否则他如何入王陵?

    巫鸩默默放开了弃的手,弃垂下头,半晌缓缓把脑袋一摇:“大巫朋,卜兆也有不准的时候。弃如今已不是小王,对权位早已没了兴趣。你莫把朋众的未来赌在我身上,此生我只愿做两件事。”

    他攥住巫鸩的手,眼底尽是温柔与坚决:“报母仇、娶小鸩。”

    巫鸩笑了。多少年来,她一直是强者,强大到不需要任何人都能活得很好。如今,她居然也愿意低下头接受另一个人的承诺。

    这俩人要真么脉脉含情对视到什么时候!大巫朋咳嗽一声,巫鸩冷冷瞥他:“爷爷,我要嫁谁不用你同意,你也根本拦不住我。”

    “所以我才要把你许了他。既然没法在小王身上讨些好处,那能做一次小王的长辈也行。”大巫朋笑得坦荡,他挥手唤人摆上酒席。

    “来,边喝边聊。时间紧呐,咱们得抓紧把这婚礼办了。你们来亳邑不是还有正事要做么?”

    弃面色一肃,大巫朋抹着嘴边的酒渍笑道:“你和城里那人母仇国恨几重纠葛,早晚有一战。你俩谁死,我都能靠剩下那个保住朋众。放心吧,我会做个称职的老人家,只看热闹,绝不插手。”

    能让这老狐狸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弃一笑,丢开不提,与大巫朋举杯痛饮一尊,遂认真地商议起婚礼之事。

    是夜,桐宫灯火通明。而亳城南邑,几个人也彻夜难眠。姜姝心系姬亶,直到东方发白才恍惚睡去。

    古时人没有时钟电灯,起居坐卧全都遵循天时。每天东边天际稍一亮堂,一家老小就相继起身,借着天光盥洗劳作了。一家或一族之长往往是第一个起来的,猪十三也不例外。

    夏日清晨正是一天当中最凉爽的时候。猪十三为了给姜姝腾房,这一夜带着小眼挤在西屋炕上。这会儿醒来,他蹑手蹑脚下了土炕,身旁的小眼儿睡得摊手摊脚,四仰八叉横在席子上。

    见女儿睡得正香,猪十三趁机张牙舞爪,不出声地对着小家伙做训斥状,末了一指她,腹中默念一句:“还敢不敢不听你爹的话了!?嗯?!”

    正得意,小眼忽然翻了个身,猪十三急忙缩回手换上一副笑脸。再一瞅,小家伙还睡着呢。老父亲哭笑不得,摇着头给女儿盖住肚子,轻手轻脚地出了屋。

    一出屋,正看见院子里杵着仨模模糊糊的青色人影。

    天光未明,只能模糊看见仨人影从高到低错落有致,就那么互相对峙站着。这真是奇了,大早上跑我家干什么?猪十三正要开口喝问,二傻耷拉着舌头从那仨人背后跑了过来,猪十三一脚踢去:白养你这几日,有人进来也不叫一声!

    白狗一蹦躲开,汪汪叫了两声。那仨人一回头,赶紧冲他道:“猪哥猪哥,对不住,是我们。”

    原来是弃和姬亶回来了,木头在跟他们说着什么。

    猪十三正要笑,忽地觉得不对,这俩人都受了伤,身上东一抹药膏西一圈纱布。他赶紧迎上去:“怎么了你们这是?鸩姑娘呢?”

    “这个不重要。”姬亶狡黠地笑着,把弃往前推了推:“重要的是弃大哥有事要麻烦你。”

    猪十三不明所以,弃挠了挠头,忽然冲他行了一礼。猪十三吓一跳,连忙侧身闪开,就听弃低声说了句什么。他声音太小,猪十三听不清。姬亶扶额直摇头,大声说道:“劳烦猪哥替弃大哥操持婚礼。今日晚间,鸩姐姐便要被家人送来成婚啦!”

    弃回手推了他一把,姬亶咯咯笑着退开了,木头满脸忧色,拉着他到一边去低低说话。

    这边猪十三已经明白了,高兴得一拍巴掌:“好好好!没想到,没想到我有这个荣幸!哎呀!今晚呐?这得赶紧操办起来!哦不,还不能太张扬,没事包在我身上!人家有啥要求么?我赶快找人办去!”

    一壁说,他一壁往屋子里跑:“小眼儿!丫头!快起来去找骨婶子!咱家有喜事了!”

    整个院子的人都醒了,弃跟着猪十三出门忙碌去了。睡眼惺忪的姜姝一出门,正看见被石头和木头俩人围住的姬亶,她的眼泪立刻就掉下来了。

    “亶哥哥!”姜姝扑在姬亶怀中泣不成声:“宗伯,宗伯他死了!是大巫朋……”

    “我已经知道了。”姬亶轻抚姜姝的头顶:“姝儿不哭,不急,等到晚上。仇人晚上就来。”

    周族宗子脸上已经没了笑容,眼中尽是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