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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暗探

    “就算我薰育部与鬼方盟约,那又如何?天生万族,凭什么商族就可以称王作大邑?!凭什么商族就可以肆意杀伐、涂炭他族?”

    牤一跃而起,冲着弃怒吼。

    “大邑”。弃苦笑,今日已是第二次听到这俩字了,只可惜两次都不是拥戴。弃知道牤的性子暴躁易怒,得想办法安抚下这头犟牛。

    问题是如何安抚?

    夏商以降,人们分族而居,信奉小家即安,对“大国一统”本来就抵触,也没有什么“普天之下天下莫非王土”的思想束缚。各族分而治之,活得好不好各凭本事。一族若是强盛了就吞并外族作个大邑,势力大到一定程度就能称王做主。大邑商和鬼方都是如此。

    这两股势力一南一北,以太行山脉和大河为天然分割。南面是号称邦畿千里的大邑商,北面是横跨东西的鬼方诸部。

    唯一不同的是大邑商自成汤之后礼制越来越健全,统治越来越铁腕。而鬼方则一直坚守传统,靠着松散的组织和血缘维持统治。

    “你听我说。鬼方这事你不要掺合,大邑商与它这一仗肯定必损其一。你如今已经是薰育单于,领着全族多捞好处也就是了,何必把全族拖进去给鬼方陪葬?”

    这话再次惹毛了牤。他甩开弃的手破口大骂,不料满腹脏话刚涌出来一句,就被一个清脆女声堵了回去:“哎呀,这不是弃大哥吗?”

    一个挽了发的薰育妇人笑盈盈走了过来,原来是已经嫁为人妇的阿琮。她刚才起就在隔河旁观,见二人总也谈不拢,终于按捺不住走了过来。

    见妻子过来,牤跟被捏住闸门一样,立刻就闭嘴不说话了。弃挑了挑眉毛,牤哼了一声,嘟囔着女人话太多,不和她一般见识。

    可惜阿琮才不管丈夫有多别扭,一过来就亲热地抱住牤的胳膊,一面对弃含笑行礼:“弃大哥,你还好吗?上次猝然一别,叫我们好生惦记呢。单于怎么这半晌了,还不邀兄长回营一聚?咱俩的喜酒,弃大哥还没喝呢。”

    说着,阿琮朝他身后扫了一眼,问:“鸩姐姐呢?怎么不见她?叫上鸩姐姐一起来啊。”

    一提到巫鸩,弃的面色就有些难看。牤哼了一声,嘲讽道:“可别乱攀关系,你眼前这可不是落难北羌人了。这位也不叫弃,他是大邑商小王,人家名叫子弓!还鸩姐姐,那巫女知道的事情太多,肯定被他杀了!”

    他本来还想再说点难听的,可是弃忽然扫了他一眼,眼底压抑的绝望和愤怒一闪,牤浑身一凛,悻悻闭了嘴。

    这一点失常没能瞒过阿琮的眼睛。

    她朗声道:“我早知弃大哥不是凡人,只没料到他居然是商人的小王。那既然咱们到了大邑商,就是您的客人了,不如小王和我们夫妻坐下谈谈?天气炎热,双方儿郎们这么对峙,有个损伤就不好了。”

    这意思竟是有和谈的余地。牤惊讶地瞪着妻子,有些气急败坏,阿琮也不理他,只笑望着弃。弃当然求之不得,答应着请二人一旁树荫下叙旧。

    当下,殷军暂退回小邑,薰育部众也浇熄了火堆,各自归去修整。双方只留下几个亲信远远跟着,眼巴巴地看着这三人在一片浓绿茵影下商议。

    殷军这边留下的是姬亶和木头主仆俩。木头认出了牤,缩着脖子直嘟囔,他一家曾经把牤当羌奴使唤,如今牤做了薰育单于会不会报仇啥的。姬亶竭力安抚,木头哭丧个脸哼哼唧唧,一刻也待不住。

    相比木头的慌张,姬亶倒是松了口气:薰育部常年滋扰自家邠邑,邠邑众族早就不堪其扰。如今牤带着部族远走北土来掺合鬼方这事,那自家邠邑就可以透口气好好预备秋冬粮食了。

    最好薰育人傻到非要跟大邑商对抗,全族被灭了才好。姬亶唇边挂上一抹冷笑。

    可惜弃不会满足周族宗子这点小心思的。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弃绝不能给大邑商再多拉任何一点仇恨。

    “牤,阿琮,带着部族回西土吧。你们应该知道昭王与大宰傅说的手段,他们是绝不会给鬼方留什么活路的。如今大邑商最能打的师长侯伯汇聚北土,你们觉得自己能有多少胜算?”

    阿琮拍了拍牤的胳膊,安抚住正要开骂的牤。

    她笑看着弃,挑衅道:“赢不赢的无所谓,本来我薰育也不是这场大战的主力。只要能扰乱殷军的布防,让你们首尾不能兼顾就行。”

    “可这样对薰育人有什么好处??”

    “啪”的一声,阿琮合掌一拍,狡黠道:“终于说到正题了。没好处的事,薰育人从来不做。鬼方易确实承诺给我们不少好处,那你呢?你能给我们什么?如果你给的好处多,那就一切好商量。”

    弃笑了,这丫头的聪慧正好和牤的强悍互补。这么看,这俩还倒是天生一对儿。

    弃揶揄地看了牤一眼,正色道:“我可以用甸服国的礼遇封册薰育部。”

    牤啐了一口。阿琮也摇头:“薰育人居于天地,不需要受人册封。再说你们那甸服国的日子可是不好过,动不动就得贡纳粮草、龟甲、奴隶、士兵。一点都不自由。这个不行。”

    “那么,只要你们不参与北土诸事,我会调大批铜陶玉器、牛马粮肉给薰育部,足够全族人五年之用!”

    “不够。”

    弃回头看了一眼姬亶,转过头沉声道:“只要薰育不滋扰我大邑商下属诸国,我愿与你们划地为界,永不侵扰。”

    阿琮笑得前仰后合,点着弃摇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这永不侵扰还不如鬼方易的共治大邑来得可信。我不信。”

    “别谈了,根本没用!”牤趋近一步,盯着弃的眼中全是怒火:“我父亲的血不能白流,灭族之仇不共戴天!这笔帐我一定得讨回来!”

    当初蒙侯为了震慑羌方,连屠几支马羌小族,牤一族被屠杀殆尽,父亲和族人惨死眼前,这滔天仇恨怎么能平得了?

    弃沉吟片刻,拱手道:“若是你们同意不参与,我可以将牤的仇人亲手交给你们。”

    “蒙侯?”阿琮抢先发问。

    弃点头,牤冷笑着摆手:“别骗人了,那蒙侯是你们大邑商东土的一支大族。你怎么舍得杀他。”

    “舍得,我与他有笔帐也该算了。”弃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他杀了我的恩人,器族的戈长老。”

    一瞬间,戈长老濒死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老人的嘱咐犹在耳边:“活下去,不要回大邑商……”

    弃垂下眼睛,口中一阵苦涩。自己终究还是没有听戈父的话,绕了这么多路又回到了大邑商。而他所爱之人一个个都离去了,只剩下他孤零零地活着。

    太阳没入云中,三人的影子也渐渐拖长。阿琮拉住牤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牤的眉头皱成一疙瘩,最后勉强点了点头,向弃一伸手:“盟誓吧。”

    不远处,木头蹦了起来,指着那三人直叫:“公子公子,为什么小王和牤一起跪下了?哎,他们割发辫干嘛?咦?小王是叫我们吗?”

    姬亶急忙起身,果见弃正冲他俩招手。木头硬着头皮跟在姬亶后面走上前去,心里默念着千万别认出我,千万别认出我。

    然而没用,牤上前一把揪住木头的衣领,笑骂道:“怎么?不认识你家羌奴了?你那个彪悍的娘没跟着保护你来?”一面说,一面拖着挣扎的木头往身后一丢:“好好招呼他!”

    几个薰育人哄笑着接住哇哇乱叫的木头。姬亶上前要抢,弃按住他安慰道:“放心,木头没事,我派他去有大用处。”

    “那我也跟他去吧!木头胆子小嘴又碎……”姬亶看瞅着木头被扒了个精光,急忙道。

    弃笑着摇摇头。牤瞪眼骂道:“怎么,还怕我吃了他不成?再啰嗦我回去就带人烧了邠邑!”

    “你敢!”姬亶怒了,也不顾自己与牤的身高差,上前就推搡开了。弃拦腰抱住将他举开,牤来回拽他,阿琮拍着手哈哈大笑。

    “别打了。木头不会有事,你看。”

    姬亶一回头,就见木头已经被换上了垮裤和露臂上衣,正手足无措地站在薰育人中间。

    “小王这是……要让木头跟薰育人走吗?”

    弃点头,眼中净是凝重:“顺利的话,我们很快就能知道赤鬼部的大本营到底在什么地方了。”

    原来半月前,有鬼方使者到薰育寻求结盟。阿琮并不信鬼方易所谓“共治大邑”这样的空话,她对使者提出,必须要鬼方易亲自与牤结盟才可以帮他作战。

    原也就是个推辞的借口,不料使者一口答应下来,还给了薰育半张路线图,说只要走到这个地点,就有人来接应。

    “世人只知鬼方有九族,其中八族逐水草而居,只有宗主所在的赤鬼部是有固定营地的。只是因为大邑商与鬼方之间隔着一座绵长大山,从没人知道那赤鬼部在哪里。”

    回去小邑的路上,弃如是和姬亶解释道。

    “鬼方易非常狡猾,路线只给一半,薰育部现在其实还没有加入作战,他们是赶去约定地点等着前往赤鬼部结盟。只是好巧不巧遇见了我。”

    姬亶凝眉半晌,点头道:“我懂了,您是让木头跟着混进去,搞清赤鬼部的地形路线。”

    弃点头,木头虽然嘴碎,但侦查能力却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前提是他不被鬼方人发现怀疑。

    “十日后就见分晓了。太阳弱一些了,回去整军继续赶路吧。”

    二人驱车回到小邑,猪十三和妇纹正在军前来回踱步,一见他俩便急忙赶了上来。猪十三拉住马头,妇纹扑上来扒住车厢急道:“夫君,好娘她病了!”

    什么!弃跳下车拔腿进邑。猪十三拦住他,双手奉上一张折叠整齐的绢布:“主上,前线刚传回来的。”

    “待会再说!”弃脚下不停。不料猪十三赶上两步又拦住了,这回把绢直接递到了他鼻子底下。

    “你!”弃刚要发怒,猪十三低声道:“是大王给你的。”

    弃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