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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莽汉

    牤从未被一个女子如此蔑视过。

    四面八方都是商军士兵的挑衅哄笑声,妇好立在万军之中,看牤的目光犹如在看一只虫蚁。

    “放过来。”

    牤再也忍耐不住,暴喝一声抢过身前一个倒霉步兵的长戈,纵马冲去。

    那时还没有马镫,骑士若要使用长兵器,全靠双腿竭力夹紧马腹,一只手还必须得拽住缰绳以防坠马。牤不愧为薰育单于,单臂夹一支长戈舞得虎虎生风。

    殊不知,这无心的搏命技艺反倒救了他的命。

    妇好本已动了杀心,忽见这“鬼方人”居然能在马上持戈,登时眼前一亮,放下铜钺弯弓便射。

    牤不料她会突然换箭,忙侧身躲过一箭,又挥戈拨开第二箭。一连躲过两箭,牤大笑起来:“什么师长军神,这准头在我族中只配玩个无镞木箭!”

    商兵大怒,纷纷大骂。牤狂笑疾驰,丝毫不当回事。头车上,妇好手中的弓迅速开合两次,牤听到嗡嗡两声弦音余韵,连忙扯马附身闪避。

    刚伏下去,牤便觉出不对:只有弦响没有箭声!

    这妇人拉的是空弦吗?

    他急忙抬头,就见迎头一箭扑面而来。牤再无可避,啊呀一声,那箭正中眉心。牤身子一歪,险些掉下马去。

    好容易抓紧缰绳勉力爬起来,刚刚坐正,就见妇好的马车已经冲到了眼前。妇好立在车左猛一挥长矛,牤只觉耳边嘭一声巨响,整个人被重重的打下马来。

    登时欢呼声四起,头车周围的商军士兵举戈向天,大声呼喊着:“妇好!妇好!妇好!”

    “击必中!战必胜!”

    “击必中!战必胜!”

    十几只人手过来按住牤,有人压住他的脑袋露出了脖颈。另有人大声呼喊着压住了,砍下脑袋来!牤哪能甘心,一边咆哮,一边撅着身子拼命挣扎。

    可惜双拳打不得四手,牤被压得死死的,只能大喊大骂恶妇作弊,本单于不服!

    “要活的,绑好拖回来。”妇好的声音远远传来。

    牤在人群中拼命昂起头,只见妇好立在车上乜着自己。她微笑着,正捏着一支长箭向自己示意。

    “如你所愿,没有镞头。”

    她大笑着驱车离去,剩下牤一脸愕然。一个商兵把他的脑袋往地上一摁,骂道:“看清楚!好师用的是无镞木箭!”

    尘埃之中,赫然躺着一支去了镞头的光杆木箭。

    此次偷袭,薰育部并未派出全部人马。原本牤和阿琮只打算这次出来捞点好处,谁知碰上了妇好。如今牤被俘走,剩下残部就算全拼上怕也捞不回来。

    于是阿琮急令全体撤退,先回营地再图后来。

    对于自己夫君的安全,阿琮倒不是很担心——妇纹在下危。以她那样仁慈的性子,又受过自己夫妻俩的恩惠,肯定能保住牤的性命。

    阿琮对妇纹的判断倒是没错,可惜,她太低估了自己夫君的作死能力。

    危机暂解,商军留下一旅戒备,余下跟着妇好撤回下危城中修整。雀侯在下危东鄙巡视未归,只有镇守城中的子载出来迎接母亲。

    交代完了各亚长旅长之后,子载便想请母亲回危侯府中去歇息。妇好微微摇手,扶着儿子走向军中大帐。

    子载心中很不是滋味。自从昭王去了井方之后,妇好便极少回侯府去住。无论白天黑夜,她总是一身整肃戎装在军营中坐镇。

    有几次鬼方攻势嚣张,妇好连轴出战,三天三夜都没有脱掉过甲胄。最后双肩卡在皮甲边缘的地方磨出了血,结成了痂。子载极心疼母亲,可他怎么请战都不被应允。

    他小心地帮母亲去掉铜胄,沉甸甸的铜胄拿在手里,里面湿淋淋一片。妇好转了转脖子,舒服地叹了一声,就挥手叫人把牤带进来。

    趁这个空档,子载想帮她把皮甲去掉。妇好摇了摇头,示意他坐下。子载跪了下来,恳求道:“母亲,我已经受过教训了。让我出战吧!我可以像兄长那样替你分忧!”

    妇好笑了,揉着他的头发叹道:“你的经验不够,力气也还不足。再等等——你母亲还能战”

    “可是母亲,您为何要这么累?!葵娘,她也是王妇,您也是王妇。他们母子俩在宫里享福。您为什么就得风餐露宿在战场上拼杀?父亲他,他也太不公平了!”

    子载突然闭嘴了。不由得他不住嘴,母亲盯着他,那双超大号的星眸此刻漆黑深邃,一丝柔和也看不到了。

    “不要让我听见你再妄议昭王!”

    妇好收回视线,看着帐外:“你父亲的胸怀,岂是常人能懂的?!如果你还不懂,只能说明你还是个孩子!不懂得为王之道!”

    子载不敢回嘴,只低了头嗫嚅:“是是是,就您懂。”

    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还夹杂着叫骂。妇好捏着儿子的脸一掐,微笑道:“你以为是你父亲安排我在外统军的?傻孩子,没有,我是自愿的。因为他要的东西,正好也是我想要的。”

    见儿子还是一脸懵懂,妇好把他一拍:“不是每个女子都以珠翠华冠、安逸富贵为追求。我想要的,是大邑商的千里疆域,是功盖成汤的盛世!而这些,只有你父亲可以做到。”

    子载似乎有些懂了。

    帐外的人声终于涌了进来,七个商兵押着牤进来了。牤被捆得结结实实,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可还是不住嘴的骂个不休。

    商兵揪住牤的头发一拽,牤梗着脖子拿下巴对着妇好:“臭婆娘!你使诈!要么宰了我!要么跟我再比一次!”

    不等妇好开口,子载怒了,提起帐中铜钺就要砍他:“我现在就宰了你!”

    “哈哈!来啊!!”

    “子载!退下。”

    妇好喝退儿子,举着一盏酒浆走到牤面前。危侯供给妇好的都是上好醇酒,酒碗在牤面前一晃,香味直蹿鼻孔。

    牤咽了咽口水,大喊大嚷,挣扎着要吃。妇好立起身,莞尔笑道:“只要你听话,酒多的是。”

    “什么意思?”牤眯起眼,这婆娘似乎又什么阴谋。

    “我要你替我驯练骑兵,让他们也能像你一样能在马上操戈弯弓。只要做得到,我保证你可入朝为臣,封地领邑。”

    什么?牤瞪着妇好看了半天,忽然仰头大笑起来。他笑得过于嚣张,那几个商兵都忍不了了,一脚踢了过去。

    牤满嘴是土,挣扎着抬起头:“就算我做得到,你也活不到那一天!军神王妇,你被殷人捧得太高了!看看对面,你以为你那点本事还能侥幸撑多久?”

    他蠕动一下,拼命爬起来,嘲笑道:“就算不死在战场上,你也不是个长命人。看看你那脸色,还不如我薰育部里的一个老妇人红润!啧啧,昭王什么阳光,怎么娶了这么个黄脸妇人。”

    帐中所有人都变了脸。子载天天守着并没察觉,被牤这一吆喝才惊觉母亲的脸色确实不好,槁枯发黄,显然还是病容。

    而牤的作死表演还没有结束,哈哈大笑着继续骂:“这脸色,啧啧,可怜啊。上一次我看见这种面色的女人,还是个滑了胎掉了孩子的女奴……”

    千不该万不该,最后这一句“掉了孩子”戳了妇好心窝。她缓缓转过身去,捏着酒盏的手轻轻颤了起来。

    母亲何曾受过这种侮辱!子载大怒,上去一耳光,大声喝道:“带出去拿马粪堵住嘴!营门前处斩!”

    说罢,他对妇好行一礼低声道:“母亲且歇着,孩儿去去就回。”

    众人退了个干净,妇好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半晌,她捂着小腹缓缓坐了下去。

    巫鸩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子载要砍牤的这一幕。

    她本不在意,下了马只信步进营。忽然听得一阵熟悉的羌地口音,回头一打量,那个被按在地上的汉子不是牤又是谁?

    “等一下!”巫鸩赶紧向子载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