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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起山药

    母亲的离开,让朱贵郁闷了好久。

    他每天唉声叹气的不说话,还不住气的抽着闷烟。刺鼻的旱烟缭绕着蓝色的烟雾,呛得大人孩子直咳嗽。

    梅香知道这是朱贵心里憋屈,满腔子的无处诉说的话语都藏在这些蓝色的烟雾里吧嗒吧嗒的想要吞吐出去。虽然梅香讨厌他在家里抽烟,但也没怎么骂过他,只是每当烟雾升起的时候,就提醒他一句:孩子们都闻着咳嗽呢,你想抽就自己到外面去抽。朱贵很听话,散批着上衣,趿拉着鞋,一个人坐在牛圈的短墙上睁着无神的眼睛吞吐着蓝色的愁绪。

    好像这些无名的闲愁还真的能随着那些烟雾飘走,几只烟过后,心情总是能好很多。

    有时半夜睡不着觉起来,坐在外面一个人望着幽深的夜空吞云吐雾。

    梅香知道朱贵舍不得母亲的离开。

    但她觉得时间久了,就会好的,至少现在自己的眼里干净了,所以,梅香一会儿后悔,一会儿也不后悔。

    朱贵相对于其他人是生活在蜜罐里长大的。朱来福有三个女儿,只有一个宝贝儿子。一生下来,朱贵妈就给宝贝儿子取了个小名叫宝贵。

    朱贵是在母亲与三个姐姐的怀抱里长大的。从一落地,她们就一声都不让宝贵哭,总是轮流着抱着宝贵摇啊,跑啊,尤其是朱贵妈更是给宝贵喂奶喂到五六岁。

    稍微大一些的时候,朱贵一不顺心就坐在地上撒泼,朱贵妈和三个姐姐就想方设法的满足朱贵的任何无理要求,只为了宝贵不哭闹。

    但朱贵从来不敢再父亲的面前撒泼,只要朱来福一瞪眼,朱贵就乖乖的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所以有时候姐姐们就常常拿‘爸爸回来了’吓唬朱贵。

    家里但凡有点儿好吃的,姐姐们连一口都吃不着,都是宝贵的,非常自然的,连让都不用让一下。姐姐们习惯了,饭上来的时候,谁也不会去动一下那些属于宝贵的东西。

    可是在宠溺中长大的朱贵从小就是个门限大王,在家里就数他最厉害,走出家门口就数他最怂。挨打那是家常便饭,几乎每天都是鼻涕眼泪的哭着回家来告状的,所以,在上学之前,朱贵想出去一会儿,总得有个姐姐在一旁照应着。可是,那些淘气的孩子们只要一看见朱贵的姐姐们不在,准是会忍不住的想对朱贵动手,因之,朱贵反而是多挨了不少打。

    上学以后更是几乎每天都的哭着鼻子回家。朱贵妈没少给她的宝贝儿子出过头。可是,常常是适得其反。后来,朱贵妈也懒得管了。

    哎,时间久了,却发现宝贵好像很久没有挨过打了。

    即使后来成了家,朱贵妈家里只要有一口好吃的东西都会给朱贵悄悄的留着,背着梅香,甚至孙子们,偷偷的给朱贵吃。钱,更是自己一分都不舍得花,只要手里有两个钱就会偷偷的塞给朱贵。所以,当最亲他的妈妈突然之间离开,朱贵不适应了很长时间,甚至还没少偷偷的掉过眼泪。

    母亲改嫁后,朱贵带着桃花去看了一次。知道母亲生活的挺好。

    自那以后,朱贵彻底的放心了。

    只要日出日落还在轮替,生活就还得继续。朱贵和梅香的日子没有因为朱贵妈的离开而有丝毫的改变。

    那年秋天,和往年一样的忙。

    每天累得散了架的朱贵,回到家里,总会不由自主的向母亲曾经住过的屋子瞅上一眼,心里空空的,酸酸的。往年,每到这个时候,母亲总会偷偷的给自己吃点儿偏食。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起山药常常是一年中最后的一项农活。

    八月十五前后,地里就只剩下冻得蔫头耷脑的山药蔓子了。于是十五一过,家家户户就都开始起山药了。

    八月十六清晨,天刚刚放亮。朱贵散披着夹袄,赤脚穿着一双黄胶鞋,出了门。

    一个白茫茫,雾蒙蒙的世界出现在眼前,像仙境一样。

    大雾弥漫在天地之间,遮挡了一切,眼前只有十几米的视线,奶白色的,碎碎的雾气扑面而来,一丝湿湿的清凉略过脸颊,好一阵舒爽。朱贵伸手抓了一下,雾气扑朔迷离,看得见,却摸不着,它们缓缓的在脚下,在眼前像曼妙的轻纱一样流泄,那细细的小颗粒带着湿气扑在脸上,手上,凉凉的,沁人心脾。吸一口充满雾气的空气,就像吸进去了一股子仙气,顿时觉得满肺子的清凉,精神头十足的焕发着青春的力量。

    朱贵一边张罗着套车,一边自言自语:早上的雾,晒破肚,今天可要热了。套好了车,朱贵从家里拿了一块月饼,边走边就着细细的雾气啃。等来到后坡,雾虽然稍稍散了些,但依然看不太远,自己家的地在哪里,朱贵有点儿糊涂了。

    所幸今天起山药的人家不少,大雾外面吆喝牛马的声音不时的传来,朱贵几经辨认,终于找到自家的山药地。

    地里冻得半死的墨绿色的山药蔓子上挂着一层晶莹的露珠,稍稍一碰,圆圆的水珠便会滴溜溜的滚落到地上,泥土立时就会洇湿一大片。

    朱贵卸掉车,取下犁,套好牛犋,一边吆喝着:来来来,哒哒哒,一边挥动着手里的鞭子。老黄牛不紧不慢的迈着四条优雅的腿,在垄沟里走着直线,像极了走着猫步的模特。

    不大一会儿,朱贵的鞋子,裤子的下半截就已经湿透了,裤腿紧紧的贴在腿上,湿漉漉的。朱贵顾不上难受。

    没关系,庄户人就是这样,一会儿太阳出来还会晒干的。

    眼睛紧盯着垄沟,手紧紧的把着犁拐。随着犁铧的推进,扑鼻的泥土味伴着白色的,粉色的山药蛋翻出垄沟,晾晒在湿湿的空气中,不大一会儿,那些新出土的山药蛋上便落满了细细的水雾。

    太阳渐渐的从大雾的封锁中露出脸来,视线也越来越远。浓浓的雾像轻柔的纱一样,扭着曼妙的舞姿,舞动着长长的水袖,一退数十米,不一会儿便渐渐的看见了后山,又看见了桃花村的屋脊,又看见了前山。

    天渐渐的明朗起来了,前后山清晰的像水洗过了一样,金黄色的太阳带着灿烂的微笑亲切的看着普天下最勤劳的人们。

    等梅香收拾完家,吃过早饭,拿着一天的水和干粮,带着孩子们来到地里的时候,朱贵已经犁了好大的一片。

    桃花把一个用棉衣包着的装着热饭的饭盆拿给父亲,一层一层的打开,里面的饭还冒着热气。朱贵席地而坐,一边歇着,一边就着清香的泥土味吃早饭。桃花急忙把包饭带来的棉衣硬塞在了父亲的屁股底下。

    “爸爸,地上凉。”

    “没事儿,哎,好。”朱贵的心里突然感受到了那种离开自己很久了的被人关心的温暖,眼眶不由得热热的。

    一家人各忙各的,就连最小的三桃也提着个小篮子,东一个西一个的捡拾露在外面的长得漂亮的小山药。

    日头越上越高,地里不远不近的堆了好几堆山药。

    中午,一家人在地里简单的吃了些干粮,休息了一会儿,就又开始忙碌了。

    时间在人忙起来的时候好像走的总是比平时快。太阳离西山顶不远的时候,梅香家的山药也起完了。梅香让朱贵赶紧套车往山药窖上拉,又让二桃带着妹妹先回家,自己和大女儿桃花继续沿着垄沟在土里一锄一锄的刨,因为她们生怕漏掉一个。

    山药窖在东坡上,虽说不太远,但牛走的实在是太慢了。朱贵只送了一趟,天就完全的黑了下来。

    好在十六的月亮一样又圆又亮,它明晃晃的挂在天上,照的地里如同白昼一样的亮,只是所有的物事都失去了应有的色彩,给人的感觉冷冷的。

    深秋的凉意伴随着冰凉的月色渐渐的侵入了人们的本已疲乏的身体。梅香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看了一眼大女儿桃花。孩子正撅着屁股忙的像个大人一样。梅香心疼着,但心疼着也得使唤着。

    最后的半车是梅香和桃花两个人装的。朱贵留在窖上,下窖里干活去了。

    梅香赶着牛车往回家的路上走,老牛走的比先前有劲儿多了,步伐轻盈,甚至还有点儿小小的着急的样子,桃花笑着说:“妈,你看牛也知道要回家了,一声也不用喊,还走的这么快。”

    “就是,谁说牛老实,一点儿也不老实。”梅香也笑着说:“你回家把剩饭热一下,妈妈一会儿就回来了。”梅香安顿桃花。

    “嗯。”

    还没等梅香吆喝,牛车就自己在院门口停下了。梅香和桃花从车上卸掉犁具和装在袋子里的小山药,桃花关上街门,自己走了。

    老牛急了,四蹄乱蹬,低着头就要往院里闯。梅香急忙紧紧的拽住老牛的笼头,一堵身子抗着老牛的头转向了东方,并拉着它走。

    老牛抬起头,眼睛里放出绝望的绿光,‘哞,哞’的叫了两声,然后极不情愿的艰难的迈开了沉重的四蹄。但慢腾腾的,好像就要睡着了。

    终于走出了村口,再上一个坡,就是山窖了。

    可是路上有一个不大也不小的坑,车轱辘正好掉了进去。梅香拉着缰绳不住的吆喝,老牛好像没听见一样,理也不理,最后索性不动了,任凭梅香怎么喊,怎么打,死活就不走了。

    这就是牛劲儿。

    梅香气的拿着鞭子在老牛的屁股上狠狠的抽,甩的胳膊又困又疼。可老牛好像是有人给它挠痒痒一样,动也不动,最后,干脆四蹄一软,卧在了地上。

    老牛的一耍赖,车辕子猛然间一低,车上的山药一起向前冲了下来,冲破围挡,叽里咕噜的洒了一地。

    梅香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气的蹲在地上呜,呜的哭了起来,心里猛然间埋怨起朱贵来:那个腰软肚硬的鬼,那么点儿活早就干完了,也不说回来看一看,硬死在那儿等的了。

    金色的满月高高的挂在天上,周边还带着点儿微红,月光如水一样,柔和而清凉,洒在桃花村的上空,亮的像白天一样。

    郭占金家今天也起山药,不过是种的本来也不多,起的人却很是不少。郭占金只是起了个大早,还有一个主动帮忙的,两犋犁,不大一会儿就窜完了。村里闲的没事干的人都提着自家的筐子到地里去帮忙,人多,干活就是快,在太阳落下去之前,早就已经都上了窖了。

    吃过晚饭,郭占金习惯性的在村里村外溜达的转上一圈。碰巧了,刚走到村东口,看见不远处有辆车,还有人在呜呜的哭泣。

    走近一看却是梅香。

    “这是怎了?”

    梅香一听是郭占金的声音,也没有起来,蹲在地上,哭得更加厉害了。郭占金知道,这会儿梅香不只是身累,心更累,而且苦甚至大于累。他也不再追问,走上前,拉住牛的缰绳,狠狠的一拽,随着一声响亮的吆喝,老牛乖乖的站了起来,伸着长长的脖子一用力,车轱辘蹭的一下子就出去了。

    原来那么老实可爱的老牛也是个欺软怕硬的货。

    郭占金将牛车停好,重新整理了一下围挡,然后帮梅香捡拾掉在地上的山药。“朱贵呢,你一个女人黑天模洞的,这也不是一个女人的营生。”

    “你又不是不知道,还问。”梅香被郭占金问的一下子心里充满了委屈,靠在车上哭得比先前更加难过了起来。

    “甭哭了,让别人看见好像我欺负你了似的。”说着一只手拦腰抱住梅香,轻轻的一提便放在了牛车的前面,自己赶着牛车往窖上走。

    梅香被郭占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坐在车上望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心乱如麻,且一言难尽。

    老牛也累了一天了,上坡的路显得很吃力,粗大的鼻孔一张一翕,呼呼的喷着热气。梅香心疼自家的老牛,自己跳了下来。

    车缓缓的上了坡,一个五短的身影在明晃晃的月影里迈着小碎步匆匆的向这边走来。

    梅香的脸一热,急忙藏在郭占金高大的黑影里,掩耳盗铃式的为自己有那么个男人感到羞愧。

    朱贵显然是生气了,他二话不说,从郭占金的手里接过鞭子,在老牛的屁股上狠狠的抽了几下,还顺带的悄悄的骂了一句:那里都有你。

    牛车走了。郭占金站在原地尴尬的望着梅香,然后笑了笑说:“人不大脾气到不小,放心,我不会和他一般见识的。”说完腾腾腾的迈着大步走了。

    梅香闪着星星眼望着那个踏实的后背,听着踏得山响的脚步声,心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