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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三桃的成长3

    开学季也就是秋收季。今年梅香又结结实实的受了一年。朱贵干活不得力,干什么都的梅香在身边,梅香是身上苦,心里更苦,常常在背后偷偷的抹眼泪,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无数次的想过离开,可是带着三个孩子到哪里呢,何况离开了桃花村,就再没有了心灵的依靠,完完全全成了一株无根的沙蓬草,只能随风东西了。潜意识里她好像在等着什么,可是,在等什么呢,心茫然不知所以然,流着眼泪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不知道。

    但只要场户一了,那些受过的罪就又都忘了,又像个没有思维的机器人年复一年的重复着这样的日子,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今年的年景不错,场面里颗粒饱满的粮食飘着诱人的香味被装进口袋,整齐的堆放在家里,等待粮贩子们前来验货并讨价还价。除了留下下一年的子种及口粮,全部都的卖掉,还远远的不够负担。

    那些飘着香味的新粮只是像个客人一样来家里串了一个门儿,白白留下些撩人的念想。

    不知从何时起,三提五统这一个时代的新名词悄悄的走进了懵懵懂懂不知其为何物的农民的家里。梅香不懂,朱贵更不懂,他们只知道每年的秋后是上缴农业税及三提五统的季节,乡干部和大队干部们会挨家挨户的催缴,往往令人们来不及品尝丰收后的喜悦,却已先品尝了欠债后的烦恼。

    而且其后的若干年三提五统成了一个让人们谈其色变的重负。

    三桃只是一个不懂世事的小孩子,因害怕三提五统还闹出了个笑话。大约是歇锄后的一天,一家人在讨论今年的年景,朱贵说:“今年可是盼来了一个好年限,地里的庄家可不懒。”

    “年限好,今年的三提五统肯定也少不了,甭高兴的太早了,咱们顶多混个够吃,余下的全部都得卖了。”

    “妈妈,咱们多留点儿白面,就不用吃玉米面了,还能天天吃上馒头。”

    “妈妈也想每天给你吃馒头,白面贵,卖了能多交点儿三提五统。”

    “妈妈,三提五统是个甚了?”

    “就是每年都的给乡里头的钱,年限越好要的越多。”

    “年限不好就不要了是不是。”

    “也要了,要的少了。”

    “那就快下一场冰雹打了算了,可以少交点儿三提五统。”

    “呸呸呸,你胡说八道甚了,楞女子。”梅香急忙说,神色还略带紧张。因为比起三提五统他们更害怕的还是冰雹。

    那么什么是三提五统呢?

    三提即三项村级提留款,包括公积金,公益金,管理费。严格的说是用于村级的开支。五统即五项乡镇统筹款,包括教育附加费,计划生育,优抚,民兵训练,修建乡村道路等民办公助事业的款项。

    本来种地缴费也是天经地义的,可是一年多似一年的三提五统循序渐进的压垮了再也挺不起的脊梁,致使一部分村民不堪重负,因而抛弃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纷纷外出谋生,实在走不了的也会在农闲的时候外出打工,挣点儿钱用来还信用社的贷款。

    因为在那时节,乡干部们收不回钱他们自己就发不了工资,于是他们想了个堪称完美而又简便的办法,就是让这些农民们在种了一年地之后,在当地的信用社摁上贷款的手印儿用来交一年的农业税和提留统筹款。

    在当时的小学语文课本里有一篇课文叫‘多收了三五斗’与其中的情景是何其的相似,这现实的讽刺意义其实早已没有意义。

    温饱的问题是一切文明问题的基础问题,所以在温饱的面前,有几个能饿死不吃美国救济粮的人。所以用不着讽刺,你摁下的手印也解决了别人的温饱问题,只不过是在你负重的双肩上又多加了一磅,在你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又多了一条。

    没关系,只要还能,还能扛得起。

    可是,欠债总是要还的。

    这些血红色的手印使一个个家庭负债累累。他们纷纷背井离乡,外出谋生。在城市里干着最苦,最累,最脏的活,拿着最低的工资,过着最艰辛的生活。可是多年以后,当他们年老力衰想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是原来的那回事了。

    村还是那个村,地还是那些地,可什么都没有他们的分了,这就是时间的历史,或历史的时间造就了的悲哀。人们,永远不要揣度政策,最没出息的,最能隐忍的或许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直到1998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向全国发出通知,要求切实做好当前减轻农民负担的工作。通知指出以下规定:一,严格控制提留统筹款。二,坚决把向农民的乱收费,乱集资,乱摊派全部停下来。三,严格加强对农民义务工的管理。四,严格执行国家的农业税政策。五,严谨在粮食收购时代缴代扣各种款项。六,严禁强迫农民借款,贷款缴纳各种费用。七,切实减少乡镇,村非生产性支出。八,严肃查处加重农民负担的违法违纪行为。九,进一步加强对减轻农民负担的领导。

    这份通知的每一款都非常贴心的有所针对,虽然对于农民他们始终也没有看到过全文,但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发现三提五统这个让人害怕的东西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再听到过了。

    当然这是后话。

    回到那年,秋粮处理完以后没几天,信贷员,大队会计,乡里的干部来到梅香家,除了卖粮食的钱,一张写着一千元的借据放在梅香的小饭桌上。朱贵伸出右手的食指,在信贷员递过来的印泥上摁了一下,又随着信贷员手指的方向在借据上摁下了一个血红色的手印。

    今年的农业税和提留统筹款就算是交过了。

    辛辛苦苦了一年,没多收半斗粮,家里却又增加了一张贷款单。梅香把几张贷款单拿出来,反复的看,那些数字一年比一年多。那些个血红色的手印象一张张恶魔的嘴脸,看不清眼睛,鼻子的位置,只是面目狰狞的张着血红的大嘴撕咬着梅香流泪的心。

    心,还在吗?

    梅香双目无神的坐在小饭桌边,十几年过去了,竟不知道自己的光景真的已经过成了日月(这是一句俗语,穷的就剩下日月了),就连曾经的所有希望都成了永远的陪葬,在岁月的阴沟里风干成了一粒尘埃。

    再回首,恍然如梦般的岁月,还将在以后的日子里原样继续,再过十几年,光景依然还是个日月。

    守在这里究竟是在等什么,梅香在悄悄的问自己,心不由自主的抽动起来,那个无法泯灭的愿望不安分的再次造起反来,梅香努力的摇摇头,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样,都得先过好眼前的生活。

    可是,眼前每一张贷款单上都是一个吓人的数字。

    拿什么还啊,梅香捧着这些要命的纸条子的手在不住的颤抖,嗓子眼儿里堵得难受,她哽咽着说:“朱贵,秋后也没啥事儿了,你也出外打工哇,要不这些饥荒这辈子也打不完了。”

    可朱贵就是个门限大王。

    自己一个人还不敢出去,梅香就去求自己的哥哥领着他出去。不是地里收成不好,实在是收难抵支。本来想着可以趁农闲的时候出去挣点零花钱,可是,走了一个多月以后,朱贵自己回来了。他说实在找不到活,梅香的哥哥也不愿意养着他,就把他给打发回来了。本来梅香还想再让他去市里找找看,可朱贵瞪着白蓝蛋蛋的三角眼打死也不出去了。

    梅香很着急,三个孩子都念着书呢,日子过的紧巴巴的,她想自己出去打工,哪怕在饭店洗碗做饭也行,家已经无所谓了,只是三桃还小,她怎么能把孩子交给朱贵呢。

    眼巴巴的坐在家里,过着一天穷似一天的日子,梅香很着急也很无奈。只是朱贵满屋子的牛马粪每天都都堆得灶火旮旯满满的,炕烧的热乎乎的,对于住惯了炕头的人们,还真的很留恋。

    难怪朱贵不想出去,外面怎么会有热乎乎的大炕头。

    可是,热乎乎的炕头上长不出来钱,梅香愁肠百转,气得把朱贵的行李扔到最把边儿,如果不是怕人笑话,真想不让他睡在一个炕上。

    一天,孩子们都上学去了,朱贵又像个游魂一样满山里的转悠去了,梅香刚走出院门口,就看见郭占金向她比划了一个手势,梅香懂了。

    那是他们之间的秘密,郭占金是在告诉她:老桃树的树洞里有我为你准备的东西。这些年,郭占金不止一次的在树洞里放过钱给梅香,不为别的,只为不想让梅香的日子太难过。

    果然,树洞里又一次充满了关怀与希望,还有一封信:

    我知道你家又多了一张贷款单,我没办法替你还贷款,但也不想看见你因为打饥荒不吃不喝,这些钱不多,没别的意思,只希望帮帮你。

    梅香从不拒绝郭占金的帮助,她知道那是真的关心,绝不是虚情假意,也不用操心别的。因为别的几乎没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