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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一个时代的遗迹

    时间到了1996年夏,那天正是东东小学毕业参加小升初的考试日。

    早晨,当红火的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大半个天空都被染成了橘红色,橘色的云霞随着太阳的升高,渐渐的退去了盛装,变成了平常的灰白色,天空蓝蓝的,没有一丝丝风,只有早起布谷鸟那不厌其烦的布谷,布谷声给寂静的山村增添了一份静谧的诗情画意。

    东东揉揉干涩的眼睛,从被窝里爬了起来,着急忙慌的穿好衣服,临下地了还不忘帮母亲收拾一下凌乱的被褥,用一块绣着鸳鸯的大白布单把行李包的整整齐齐。

    父子俩匆匆的吃过早饭。

    郭占金骑着摩托车送东东去乡里参加考试。一路上,郭占金都在纳闷,怎么没碰见三桃,是早走了还是没走呢,虽然疑惑但并没有多想。摩托车在郭占金的脚下急速的飞驰,东东紧紧的抱着父亲的腰,听嗖,嗖的风声从耳边飞过,风刮到脸上凉凉的,有时还打得人睁不开眼睛。

    这是父亲最喜欢的一种爽,东东并不喜欢。但他喜欢看见父亲那一溜尘烟瞬间便无影无踪的感觉,在她的小朋友们中间,他能看到他们羡慕的眼神,这无意中竟成为了他幼小的心灵里一种与众不同的自豪的感觉。

    东东考试去了,郭占金自己到乡镇府里,一边等着东东一边和乡里的干部们谝了一会儿。

    报纸上有很小的一个篇幅在谈农民问题,郭占金认真的读完,却没见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哎了’一声。

    “怎么了?”刘乡长问。

    “想看见点儿关于减负的报道,没说。”

    “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

    “我其实早就想和你谈谈了,今天你既然问了,那我就说一说。”郭占金停顿了一下“今年的三提五统,我们大队就不提了,交够你们的统筹款就行了,负担太重了,领导。”

    “没办法,咱们没有任何工业基础,全拼这点儿农业税和统筹款给全乡的工作人员尤其是教师发工资呢,就这人家还三天两头的告状呢,上面也是三令五申的不让乡里拖欠教师工资,真是没办法呀,要是每个大队都有你这样一个当家的就好了,能给村民们省不少钱呢。”

    “其实说实话吧,正经办公经费也用不了几个,之所以废钱,都是他们贪了,吃喝了,管不了人家别人,那我们大队今年就不提了,我是怕别人骂我呢。”

    “凭自己的良心做事,怕什么。”

    “有你这句话就行了。”说完,郭占金站起来向刘乡长摆摆手,出去了。像吃了颗定心丸一样,情不自禁的哼,哼了一句:过了大年头一天,我和连城哥哥来拜年。

    来一趟乡里不管有事没事,总得买一些东西,这好像已经成了一个习惯。副食店里生肉,熟肉各一块,桂花烟一条,二锅头一箱,苹果一小袋,豆腐一大块,豆芽一包,白菜一根,满满的装了两包,跨在摩托车的后座上,一溜烟儿又回到了中学的门口。

    门口等的家长不是很多,绝大多数的孩子都是相跟上一起骑着自行车来的,桃花村实在是太远,孩子们来不了,非得家长送过来不可。

    哎,怎么不见朱贵,或者是梅香,难道那么远的路让孩子自己来了吗?郭占金自己在心里嘀咕着。

    不大一会儿,考试结束了。孩子们陆陆续续的走出校园,东东看来是考好了,高高兴兴的挎着小书包跑向了爸爸的摩托车。郭占金在人群里找了半天,也没见三桃,于是问东东:“三桃没来考试吗?”

    “她不念了。”

    “为什么?”

    “我哪儿知道。”

    一路上郭占金的心情很不好,他不知道梅香是家里没钱呢,还是那个倒霉的朱贵不让孩子念了呢。

    一路胡思乱想,摩托车已经跨过东梁,郭占金看见三桃坐在自家门口的大青石板上,低着头在地上画着什么,看见摩托车,她头也没回的就进院里了。郭占金停在路口,站了好一会儿,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晚上他写了一份长长的信,想亲手交给梅香,可是,眼睛太多,他害怕伤着无辜的人,于是,他将一个装着几百块钱和一封信的信封放在哪个最隐蔽的小树洞里。

    书信来回传递了几次,郭占金实在是忍不住了,在大街上堵住梅香,他想问个明白,“到底是怎么了,孩子那么小不去念书?没钱吗?”

    “她自己不想念了。”梅香也很为难,她太想让她念书了,可三桃的倔强是她左右不了的。

    “那么小,不念书长大了能干啥,你怎不管一管。”郭占金非常生气。

    “她自己不念,不是我不管。”梅香委屈的哭了起来。郭占金再也不想说什么了,怒气冲冲的丢下梅香自己走了。

    就这么短短的一次谈话,不知被藏在那里的眼睛看见了。

    下午老舅已经以警告的形式和他谈了一次话,他反反复复的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儿了。

    晚上,回到家里,他还是发现秀芬的脸色有些不对,就知道秀芬已经都知道了。他们都什么也没说,就像压根就没有什么事一样。

    因为是夏天,郭占金看了一会儿电视就到西屋自己休息去了。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阵刺痛给疼醒了,原来是秀芬正在咬牙切齿的指甲对指甲掐着他胸前的肉。他一骨碌滚到了一边,然后赶紧的坐了起来,陪着笑脸压低声音说:“你疯了,半夜不睡觉,掐我干嘛。”

    “我告诉你,这次孩子在家呢,我不想和你吵,你如果还有下一次,我就死给你看。”说完,气哼哼的自己走了。郭占金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索性坐起来抽起了烟,自己不住的警告着自己:管不了的就不要管了。

    只是可惜了,可惜了。

    东东可真是个好孩子,整整一个长假,在家里像个女孩儿一样帮着妈妈做饭,洗碗,洗衣服,扫地,喂鸡,甚至今天哪个鸡该下蛋都门清,院子里的菜,黄瓜该搭架了,西红柿该掐侧头了,大瓜该对花了,都是东东在照顾,秀芬是有那个心已经没那个力了。

    只是,明天就要开学了,东东把院子里的菜又都浇了一遍水,对妈妈说:“妈,我爸事儿多,你不要嫌他不管家里的活,园子里的菜每个礼拜天我回来修理一边。”

    “要不是为了让你学习,妈妈真不想让你走。”秀芬非常的留恋。

    “妈,礼拜天就回来了。”东东摸摸妈妈干瘦的说:“妈,以后我爸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千万不要生她的气,小心气坏了你自己,爸爸又太辛苦,你们俩无论谁不好,妈妈,难受的都是我。”秀芬听懂了,她和他爸爸之间的那点儿事原来他早已经知道了。

    东东住校了,家里少了个帮手,秀芬的眼里都是活,可是什么都干不了,稍一动弹,那颗心就忽塔忽塔的在胸前颤抖,她几乎是绝望的每天只能给鸡喂一把米,从鸡蛋窝窝里拿一下鸡蛋,自己也恨自己竟和个废物差不多了。

    又到了该收三提五统的时候了,人们愁眉苦脸,群情激愤的议论着不知道今年的三提五统是不是又比去年多了些。今年和往年一样,还是几名乡干部,一名信贷员和大队会计挨家挨户的进。

    可是,人们惊奇的发现,今年的钱怎么了少了那么多,大队会计非常耐心的挨家挨户的解释。这个令人激动的消息不大一会儿就传遍了整个李家村大队,人们感天谢地的由衷的念着郭书记的好,以至于在后来郭占金自己都发现了一个普遍现象,那就是在他的范围内不论他走到那里,都能看见一张张沟壑纵横的真诚的笑脸,那真的是装不出来的。

    从那年起,桃花村再没有一家在信用社的借据上摁过手印。

    那年的八月十五前后,秀芬每天在家里都在接待前来送月饼的人们,混糖的,提浆的,上红的,各式各样的月饼装了一笸箩,比自己家打的都多。

    郭占金说:老百姓就是实在呀,受不得一点儿恩惠。

    两年后,在悄无声息中三提五统永远的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成为了一个时代的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