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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一个暖暖的午后,路明远走进了贡院巷,去拜见地质老前辈袁征老先生。

    这是一座清雅的小院,宽绰疏朗,主房坐北朝南,西边是厢房,东边建有两开间厨房。他的老伴抗战时期在日本人轰炸河都时,贡院巷变成了一片废墟,袁太太不幸重伤不治身亡。他的两个儿女都已成家,忙于各自的工作,只有到星期日才回来看望老人。平时陪伴袁老的是一位保姆,一日三餐、洗漱打理都靠这位腿脚勤快的中年妇女。

    这一天午睡后,袁老和往日一样,起来喝完茶,坐在桌前开始读书。他的书涉猎很广,有古典名著名篇、诗词和专业书刊,也有当今的政论书籍。他不但读中文书,也读英文书,书橱里不但有理工科书籍,而且有全套的《四库备旨》。他的人生信条就是,人活着就要多读书,多学习,多工作,多考虑事业,少考虑做官。

    保姆进来给他续水,并轻声告诉他,门外有人求见,是否允许。袁老听了直皱眉,以为又是老家那些亲戚、族人、乡亲,甚至还有拐弯抹角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又来找他走门子、托关系,央求他为儿女们解决工作,或办一些他实在不情愿的事,实在厌烦。可上门的都是客,他每每硬着头皮还要接待,吃喝管上,待好言相劝走了,再给他们搭上路费,很伤脑筋。

    门开启,地勘局长路明远走进院落。

    “我贸然前来,没打搅袁老午休吧?要不我在葡萄架下的石桌前再等一等?”路明远怀抱一盆清香馥郁的水仙花,很有礼节地轻声征询保姆的意见。

    “没有,袁老已经午睡起来了。”在领导家当保姆久了,来的是什么样的人,她基本能分辨个八九不离十。见路明远神采奕奕、气度不凡,她揣测此人至少不是来给领导添烦心事的,说道:“进去吧,他第一道茶都喝完了,在书房呢。”

    尽管路明远没见过袁老先生,但多年前叶尔康时常把老先生挂在嘴上,说那是个凭良心干事业的先辈。在来之前,路明远大体把袁老的“底”摸了一遍,知道身为省政协常委的老先生自奉清廉,两袖清风,不吸烟,不喝酒,很少吃肉,食止果腹,衣能御寒便自足。对这样一位生活非常简朴之人,路明远为拿什么样的礼物去拜访袁老先生颇费了一番心思。后来是妻子江薇在给窗台、桌几上的花卉浇水时,那盆高雅绝俗的水仙花吸引了他的视线。早春的西北内陆,到处一片萧瑟,寒春里能有这样清秀美丽、傲然绽放的花蕊,实属稀罕。水仙花其根,如银丝,纤尘不染;其叶,碧绿葱翠传神;其花,婀娜多姿,清香馥郁;其花语代表的就是敬意,用此恭送袁老先生再恰当不过了。妙,太妙了,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盆花我要了。”他不管江薇同意不同意,抱起就走。

    “哎,你这是要干啥?”江薇不解。

    “我有用场,有大用场,再好不过了。”

    江薇是明事理的人,知道丈夫要拿这盆花去送人了,除了无奈地笑一笑,并没有上前阻拦。

    在保姆的引领下走进客厅,路明远打量一番,见中堂悬挂一幅山水画配有楹联,陈设的桌椅条几古色古香,典雅庄重、端方肃穆,和主人的身份情与趣很是吻合。

    保姆从路明远手里接过花盆,放在茶几上,说句“请稍等,我去通报袁老一声”,便扭身进了书房。

    片刻,袁老先生从里间走了出来。

    路明远谦恭地给鞠了一躬,简单介绍自己,“袁老,您好!我是省地勘局的缪路远,贸然前来打扰,实属唐突,谨请原谅!”

    虽说袁老年岁大了,但耳朵还很好使,明白来者是谁了。

    “我知道你会来的,像你这样的不速之客我老汉是欢迎的。请坐吧。”当初合并组建地勘局,袁老是倡导者与支持者。

    落座后,袁老遂吩咐保姆:“沏茶,用窖里的雪水泡陇南毛峰。”

    袁老喝茶颇为讲究,由于这里饮用的自来水都是从黄河抽取,含碱高,水质硬,再好的茶叶也泡不出应有的清香。往往冬天的时候,他的儿女和保姆都会操心着把雪积攒起来,存入土窖的几口大缸里,取一次够老爷子用一个星期。保姆一听袁老让用雪水泡茶,知道这是招待贵客了,应一声忙去了。

    路明远很是受宠若惊:“袁老,那怎么敢,我……”

    袁老摆手打断了,“好茶好水看给谁了,有些人喝得,有些人我能给杯普通的茶水就不错了。说吧,只要我老汉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

    路明远知道袁老不喜欢拐弯抹角,直接说明了来意。

    “您老是前辈,您也清楚,在咱们省,除了民国时期留下来的不多几个小型煤矿外,能数得上的只有凤凰山的银厂沟铜矿了,其它金属矿藏还是空白。”

    “对,现在该是到改变的时候了,绝不能等闲视之,我就在等这一天!”袁老精神很是矍铄,话锋一转道,“现如今国家大规模搞经济建设,急需大量的钢铁、煤炭、金属等矿产,我们干地质的,责无旁贷,时不我待啊!”

    白发华胥,一个老人尚且如此慷慨,作为后辈人,哪敢懈怠,唯有只争朝夕。

    保姆进来往茶杯里续了水,很得体地向路明远做了个示意的手势,轻轻退了出去。路明远尽管不清楚她的底细,但从举止上能看得出她是个有涵养的女性。

    袁老说,当年搞地质真叫难啊,可再难也不能退缩呀,地质人的脚步永远都是向前的!一个“难”字又岂能概括得了跋山涉水路上的艰辛、磨砺、困境、无助,乃至鲜血、生命的付出啊!

    他向路明远讲了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让听者无不为之动容:在二十年代的初春时节,袁征率领一个地质考察分队探进了荒无人烟的茫茫戈壁深处。风喧嚣、凛冽,漫天飞雪里隐约传来阵阵驼铃。艰难跋涉、行走,伴随饥饿、寒冷,还有狼群尾随而来。为了不被狼追撵,袁征让队员点燃了低洼地的芨芨草。那片草丛可谓浩荡,腾起的火焰连阴霾的天都映红了。狼惧怕火,自然逃遁了。等火慢慢小下去的时候,袁征告诉队员,去捡野兔吧,也该烧熟了。队员们半信半疑听从了,扒开灰烬,果然有了收获。然而由于长时间风餐露宿,有队员病倒了,加之高海拔地区,大山里氧气本来就不充足,一个感冒就能引起肺气肿,生命在那种严酷的环境显得竟然如此脆弱……。可怕的是粮食也断顿了,没有了经费,靠当地老百姓接济不解决问题,更何况乡亲们日子过得也很艰难。但他们只能往前走,一旦坐下来歇息,可能就永远躺下了。面对绝境,袁征对最小的一个队员说,“娃啊,你走吧,即使走村串户讨吃也行啊,总饿不死人。”那孩子原本就是个叫花子,遇到了考察队后看见驼峰上鼓鼓囊囊的帆布袋,以为能吃上饱饭,一定要加入进来,哪怕牵骆驼都行。当时出于怜悯,袁征答应他留下了。那孩子倒也灵光,闲暇时跟着袁征认识了不少字。可军阀混战,经费汇不过来了,他们哪里知道,是那些握权的人早把他们给忘掉了。有人害怕了,弄不好随时都会葬身荒漠,便开了小差。当干粮袋空了的时候,袁征只好让那孩子去活命。他对其他人说,谁都可以走,即使最后只剩下我一人,我也要坚持到底,经历这么多困苦,既然已经到了大戈壁的腹地,进来一趟太不容易,绝不能半途而废。在他的劝说下,那孩子倒是听从了,含着泪消失在了大风之中。多天后,谁知那孩子再次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一瘸一拐,问他腿怎么了?他回答被狗撵上给咬了。看来那孩子已经是筋疲力尽了,他努力从破衣袄里摸出一块窝窝头,递给袁征说,“先生吃,先生是干大事的……”。话刚说完,这孩子再也撑不住了,瘫倒在地,就再也没有起来。霎时,袁征的膝盖发软,泪迸了出来……

    袁老说,一峰骆驼因干渴突然倒地,驼铃戛然而止,那余音与戈壁相撞的惨烈之声,天地都在颤动。它仰起头来一声长啸,还有它眼睛里的悲哀,把人的心顿时都撕裂开来……

    回忆到这里,能看出袁老的心潮起伏,眼里有了晶莹。袁老说,“我们搞地质凭的就是良心,否则在那样恶劣、艰苦的环境下,很难坚持下来。”

    好一个凭得就是良心!路明远深深被打动了,倘若没有执着,没了良心,有哪个敢称自己是探矿人,不觉脸红?

    整整一下午,路明远都在谦恭地向袁老先生请教,除了谈龙首山,他们也谈玉门老君庙。

    快要告别的时候,袁老先生从书柜里找出一本野外勘察笔记,交给路明远说,当年我在河西走廊出野外的时候,曾到达过黄龙山,那里的岩群属古元古生代,为变质岩系。由于当时设备技术的落后,我们只是粗浅地做了有限的考察。但从岩系上来看,我认为那里一定存在一个共生矿,说不定就有你所要寻找的稀有矿藏。这本册子就是当年考察的记述,但愿能对你有所帮助。

    路明远接过来,如获至宝,感觉沉甸甸的。

    在送路明远到院子里的时候,袁老先生突然提到了叶尔康,说那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地质人才,不该那样对待呀!袁老还说,前年叶尔康他们在祁连山的重大发现了不得,据目前钻探得到的数据,那可是不可多得的铁矿带啊。

    路明远不好直接表态,神情凝重地握住袁老的手,什么话也没说出话,唯有怔怔看袁老几眼,心很沉,默然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