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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复东流

    春日景和,比丘尼妙音应姑母王太后之邀进后宫随便走走。迎面走来的一个宫妃头戴珠冠,身穿锦绣,系着百褶罗裙,莲步轻移,转眼就到了放生池边。妙音见了,按常礼要拜她。那妃子麟趾生风,立刻过来扶起她,抓住她的手说道:“如今宫中妇女相见,只行执手礼,无需拜的。”说着便拉着她的手,三步两步就登上了半山亭,梅香沏茶,桃花开果盘,两人就这样聊了起来。

    妃子姓周,小字玉娘,如今在在宫中的封号是瑾贵妃。贵妃是一位很好说话的少妇,她听说妙音俗家姓王,又问过是太后的长兄之女,叙过年齿,比自己小三岁,就直接叫她“大妹妹”。妙音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出家的缘由也仅仅是她的父亲国舅王疆不愿意她出嫁到任何一家,包括姑母太后王鬘嫁的皇家。

    今上讳盈,是刘明王朝的第三代皇帝。太祖政君,本是微末之身,家贫无依,就娶了一个带着牛羊私奔来的鲜卑女子。谁曾想,那胡女竟然是一位公主。单于无子,膝下仅此一女。此女跟了汉子,当年生了儿子,取名为“观音奴”。就这样,观音奴成了单于。政君在汉揭竿而起,在儿子一国的助力下,成了刘明王朝的开国之君。观音奴在父亲的国家游历的时候看上了一个汉女,并为了她留在了刘明的京城,此后鲜卑和刘明都是汉人的天下。

    那位汉女生下了当今圣上兰芝,在观音奴殡天以后,就成了王太后,把小字“蛮娘”改做“鬘”字,从此就是菩萨头上的花鬘了。王鬘是一位改革家,她并不在乎自己是男是女,只在意她的新政是否可以实行。如今市面上流行的金错刀就是她的改革成果。太后不喜奢华也不爱打扮,就连皇上的龙袍也不许他拖到地上,更别说宫妃们的日常用度了。

    今上兰芝是一位仁君,他每日里勤勤恳恳,从来不让任何政务搁置,就连小到宫女的衣服开线了这样的琐事也要亲自拿出针线包给她缝好。他敬重他的母亲,但总觉得母亲的新政过于不近人情。孝子无违,也只能自己加班,维持着人心安定。朝臣们觉得他过于罪在朕躬以至于芝兰玉树一样的容资总是如同玉山倾倒那样阴晴不定,这种样子就像是佛经中的孔雀,随时随地要吃人的。他们私下里叫他孔雀大明王,传到乡野就被百姓们立了庙给供上了。

    直到那一天,皇后即位,孔雀大明王遇到了他的大鹏金翅鸟也就安定下来了。皇后是吴郡富春人,她是家中嫡长,可惜身为女性也就未被宗庙立嗣。她闺名叫“伯虎”,配上她那圆脸的长相以及地支每一柱都是“寅”,看起来和某种大型肉食性猫科动物并不怎么有差别。一开始,王太后坚决不许她进他们刘明的皇宫。可是兰芝偏偏在这件事上执拗得很,突然就不孝顺了。孙皇后入宫的时候,带来了她的闺中好友,也就是现在正剖橘子给妙音吃的周贵妃。

    “大妹妹打哪儿来?可见过太后了。”

    “刚从太后宫里出来,叫来见过了玉姐姐,在姐姐宫里宿一宿,明儿用过了早饭再叫庙里的师父来领了去。”

    “可怜妹妹小小年纪,要去伴那青灯古佛,长路漫漫可怎么熬。国舅竟也忍心!”

    “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好。表哥已经给我加封了不少虚名,也御赐了这许多身外之物。妹子这样的年纪,活活羡煞庙里的老师傅们,也不可说不圆满。”

    “可终究比不得在家的欢乐。”

    “但也多几分清净自在。”

    “妹妹平时在山里作什么消遣?”

    “自幼和祖姑羲之真人学过几笔草书,只我自己不爱这个,便同姨娘恺之真人学了丹青。平日里闲了,就试一试外祖母元叹真人传的琴。山中岁月,不过尔尔。”

    “听起来,妹妹外家是玄门世家,怎么大舅母嫁了儒生,国舅又叫妹妹学佛?”

    “这我就不知道了。父亲大人总是这样一鸣惊人,或有前世未了因,明不明白的,也不怎么打紧。”

    “妹妹这话,到真真是一个佛门中人了。不满妹妹,我在闺中时家父也曾请了蔡老娘娘教我学琴。只我出门得早,方传了《普庵咒》就应了宫中的差事。如今也不得闲,再没碰过瑶琴。”

    “听外祖母说过,蔡老娘娘是她老人家的授业恩师,如此算来,姐姐竟是我的师叔了。师叔在上,容小侄拜一拜。”

    “这可不敢当。我是在家人,出嫁从夫。只这般容我叫你一声‘大妹妹’,也是承你看得起了。”

    “出家人不分男女,是妹妹的不是,还望玉姐姐海涵。”

    “快别说这话,原是亲戚,再说就生分了。”

    夕阳西下,周贵妃叫青鸾去孙皇后宫里告诉她自己这里有客。孙皇后得信儿后,立刻叫红线去请陛下今夜务必留宿自己这里。太后派玉簟和珠帘来送了些妙音惯用的东西,并叫至乐和秋水抬了和太后平常用的一样的素食伺候妙音吃了,又着暮雪和朝青送了熏过沉香的铺盖过来看着妙音自己带来的两个徒弟收拾整齐,三对儿宫娥拜别了周贵妃,一起回太后宫里复命。

    是夜,今上刘兰芝留宿孙皇后宫中,他突然叫着“仲卿”这个名字醒来。皇后高枕无忧,梦着庄周依然是“身无彩凤双飞翼”。

    东方既白。

    邑姜的王师到了这个宇宙,带队的是武王发。周武王是一位很好说话的古帝魂,他以神仙的身份谒见了兰芝。他告诉兰芝,在这个世界里,他刘兰芝是主神。事情的缘由仅仅是齐天大圣的一位猴子猢狲读了东汉的诗《孔雀东南飞》,就为这个,她让刘兰芝成为了新宇宙的主神,也就是今上刘盈。现在,兰芝是男性,是皇帝,不再被封建礼教所压迫,可以随心所欲了。但是,周武王还说了,他必须带走一些人,因为他们是“非法穿越”的。

    等兰芝完全理解这种复杂的设定以后,他要求周武王先列个“非法穿越”者的纸质名单。周武王那自己的桐叶拉了份清单,直接打印在兰芝指定的地方。名单如下:

    周瑜

    王莽

    孙策

    这几个人,兰芝只知道一个王莽,是个古人,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周武王说,只有这三个是地府的编制,玉皇大帝要求必须得带走追责的,其他的穿越者是孔门散仙就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但是,王摩诘也必须带走,这是他兄弟要求的。兰芝问清楚了他们具体都是谁。尽管十分不理解也根本舍不得,周武王还是顺利带走了皇后太后和贵妃三人以及太后的侄女王妙音。

    此后,刘兰芝的宇宙脱离了天庭的监管。太后、皇后和贵妃没再回来,倒是妙音时常突然出现,在危难时刻又一位童子陪着展现了神迹。

    周武王向邑姜交了兵符,天庭无事。

    王莽回到了十八层地狱,但是没有被剥夺鬼力。酆都大帝没有为难他,就连诸葛武侯也没说他一句不好。曹鬼王隔三差五地那点儿后世的法律条文来和他商讨。有时候商君也来,有时候是王判官。除了不能离开酆都,其他的并无不同。

    周公瑾对于这次不圆满的历劫感到万分遗憾,但他被东岳大帝下令剥夺鬼力禁足在他的故地黄鹤楼,也只能多养些宠物闲散度日。吴大帝三天两头给他送奢侈品品牌日用品,诸葛武侯也总是给他送季汉的农副产品测评。白天时常有些散仙登门,夜里也有些鬼雄来和他谈心,就像生前在这楼上养病时一样,没什么不习惯的,也没什么不方便。

    孙讨逆被拘在了西湖,西施娘娘看了他的履历,随便问了他几句,就叫他在她的辖区有白娘娘陪同的时候可以自由行动。失去了鬼力的孙讨逆对于不能去人间吓人玩儿以及不能穿越时空之门去历劫这两点很不满,但是他还有武力。文鬼们喜欢到他这里来摸鱼,他们说是苏东坡介绍的,实际来过以后觉得挺好,就这样成了惯例。孙讨逆记得苏东坡,那不是第一个在生前被他吓过的。

    苏东坡是一位带着乌纱帽的散仙,这个大家都很意外,孙讨逆也不例外。第一次见到苏东坡的时候,那是宋朝。那时候的孙讨逆还住在地上的坟头里,每一入夜,就喜欢徒步到杭州的衙门里去耍耍。众所周知,人鬼殊途,讲道理,人走不到的路,鬼一眨眼就到了。这不,才眼睛一闭一睁的功夫,苏东坡的面前就坐着一个美少年,习惯性地拿起桌上的茶碗就自己吃起茶来了。

    “吾,孙讨逆是也,你就是新来的官儿?”

    “孙讨逆?孙讨逆!见着活的,不不不,是真神了!幸会幸会!下官苏子瞻,不知尊神下降,有何见教?”

    “你这个人倒是有意思的很。别人家多是‘谁呀?哦!鬼啊~咯。’就没有下文了。你怎么不怕的?”

    “尊神是个美少年,哪里像哪些厉鬼。”

    “你要看厉鬼啊,等着。”孙讨逆用袖子一抹脸,瞬间炸了头发,眼角崩裂,血流满面。

    苏东坡出于好奇,顺手就捡起了滚到他脚边的圆形物体。手感超好,捏起来很有弹性。定睛一看,那是个眼睛。

    “尊神!”苏东坡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孙策的眼睛,“我给你装上子吧。没有眼睛不好看。”

    “你这个人啊,”孙讨逆笑着把脸凑过去,“装好看一点。”

    苏东坡给孙讨逆按上了眼睛,又用自己衣袖干净的部分把孙讨逆脸上的血迹也擦干净了。

    孙讨逆就在苏东坡对面坐着,看他看传奇话本。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有点饿了,就问他:“你这里有什么吃的没有?”

    苏东坡答道:“有的有的,笋丝炒肉丁吃吗?”

    “竹笋拷肉啊,留给你赵官家吃吧。我们吴人,轻易不请人吃的。”

    后来,苏东坡差点被一些同僚请吃“竹笋烤肉”。孙讨逆来看他的时候,苏东坡正在狱中对着一盘扁尖蒸鱼泪流满面,甚至写了一些诗。

    “你们眉山的人吃鱼毋挑刺的吗?卡喉咙了吧,勿要急,吃点醋就下去了。”

    那一夜,苏东坡抱着一个美少年的鬼魂愣是不肯撒手。看守的人都以为他疯了,纷纷替他落泪。直到苏东坡百年后,阴司地府遇着了周公瑾。苏东坡至今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一到酆都报完了道,就被周公瑾的簇拥者们请了好几顿“竹笋拷肉”,孙讨逆也不再单独见他。即使现在他在仙儿苏堤上躺着也没有再看到过孙讨逆一次,就像去黄鹤楼的时候周公瑾也总是恰好闭门谢客。

    机缘巧合之下,苏东坡捡到了陆放翁的废稿,这才有些明了。

    那是一个梅花盛开的季节,有一个绿杨荫里住着的陆放翁在苏堤上吃着春芽煎的茶,泛舟游了西子湖,就有那么些口淡。这位老翁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银装素裹的三千丝皑如山上雪,簪着一朵白海棠,披的是湖丝苏绣面的白狐裘,穿的是蜀锦织成的衣裳。他左手边的衣袖里兜着一只绿玉斗,怀抱一只踏雪猫,寻着春的信息溯江而上,尝遍了长江两岸的人间滋味,记下了一道道阴间风味。

    这张废纸上写的是“孙讨逆的红油抄手”。

    这道菜原本东吴不应该有的,孙讨逆说第一次吃以前,他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个地府怎么会有人吃这种东西。后来嘛,他亲自动手做了这道菜的故吴讨逆将军孙两千年纪念版,吃过一趟就爱上了这个味道,再也无法释然了。

    首先,他的原材料就很是讲究。一定要酆都牢城东十万八千里的红辣椒,陈年的吴大帝,金陵的石头上打的肉馄饨馅儿,吴县的井水和面,下在西湖里,坐在白堤上吃。那叫一个人间极品,简直是美食界的西施。

    除此之外,它背后的文化和历史也是很值得说道的。众所周知,江南有的是皮革厂和纺织厂。孙讨逆说,他住的地方是一个纺织厂的操场地下一层。每天清晨,他都会到操场上去散散步,然后去吴大帝家里叫他出来吃竹笋拷肉。

    那一天,有一个眉山来的大苏来这里做事,他看到了这道竹笋和肉做的江南小菜,食指大动。吃完以后,他建议加点辣,比如红油笋尖之类的。孙讨逆吃了一口大苏改良的版本觉得很赞,就是那时候,孙讨逆爱上了辣味。

    再后来,大苏任满要回去了,临别的时候孙讨逆送了他一盒周郎包的荠菜馄饨,叫他路上吃。大苏吃着馄饨就想起了孙讨逆,孙讨逆一直请他吃肉的,那时候周旋郊游是多么的开心。这时候一个人风餐露宿的,在旅途中吃个素馄饨,也只能自己念叨几句,正是“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在某一次路过黄州的时候,大苏听说他到了周郎赤壁,又想起了孙讨逆的肉馄饨,这一想啊,就想到了魂归故里的时候。大苏试着自己做馄饨,总觉得哪里不够味儿,加点辣油,这就对了。这原创嘛算孙讨逆的,可是辣油只有自己这么吃呀。馄饨是不能馄饨了,那么就叫他“抄手”吧。

    大苏带着这道“抄手”顺江而下,来找孙讨逆。孙讨逆那时候正坐在虎跑山上和白娘娘讨论蛇羹能不能用佛跳墙做的问题。大苏请他们吃了“抄手”,孙讨逆依然给他疯狂点赞。白娘娘说这就是辣馄饨,吃是好吃的,不过嘛,名字不好听。如果还叫他馄饨吧,毕竟和孙讨逆的不太一样。要是叫抄手,白娘娘说记不住。孙讨逆看着馄饨汤上飘着一片红油,煞是好看。于是,大家就叫他“红油抄手”。这样只要一提红油,大家就明白了。

    吴大帝试图明令禁止这道菜,然后就被孙讨逆塞到冰井速冻格的最底下,变成了压箱底的私房菜。